第13章 失去的孩子(3)
- 上帝的孤独者(全集)
- (美)托马斯·沃尔夫
- 4464字
- 2021-04-07 10:37:41
他就坐在这儿,紧挨着一位有身份的男子,眺望着窗外。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人,也从未问过他的名字,但你听我说!他的确是个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心地善良、坦诚的人,而且我能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葛罗夫。葛罗夫坐在那儿看着窗外,然后看了看那位绅士,面容冷峻且诚挚,就跟大人一样,然后问道:“这一带种的是什么作物,先生?”嗯,那位绅士仰起头,哈哈地笑了笑。“嗯,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吧。”他说,然后,他们二人开始攀谈起来,葛罗夫沉浸在其中,表情也很庄重。他向对方提出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诸如此地种有哪些种类的树木、农场有多大,各种各样的问题,那位绅士都做了回答。最后我说:“哎呀,葛罗夫!我觉得你不该问那么多问题。你打扰这位先生了。”
那位先生向后仰了一下脑袋,笑了起来。“你不要管这孩子。他没做错什么。”
他说,“他一点都没打扰我,如果我知道他所提问题的答案,我就会告诉他的。如果我不知道,那么我就会如实相告。但他没做错什么,”他边说边把胳臂搭在葛罗夫的肩头,“你不用管他了,他一点都没打扰我。”
我仍然能想起他那天早晨的样子,乌黑的眼睛,乌黑的头发,脖子上有一块胎记,他的神情是那么冷峻,那么严肃,那么真挚。他坐在火车车窗前,眺望着窗外的苹果树、农场、畜棚、房屋、果园,沉浸在其中,我心想,这是因为一切对他既陌生又新鲜的缘故吧。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每每想起,总会历历在目,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现在,你们弟兄几个有的离开了人世,有的已经长大离开,一切都和当时不同了。但是那天早晨你们全都跟我在一起,我以为自己能够回忆得起别人的眼光,但不知道怎的,却想不起来。然而,我仍然能够想得起那个早晨,我们途经印第安纳,一路沿河前行,赶往博览会时葛罗夫的模样。
3
尤金,你还能记起葛罗夫昔日的样子吗?我指的是他的胎记,乌黑的眼睛,橄榄色的皮肤。那块胎记总露在外面,因为他经常穿着孩子们习惯穿的水手衬衫。但我觉得葛罗夫离开人世的时候你还太小……几天前,我看过那张老照片。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爹妈、兄弟姐妹一起站在伍德森大街房子前的那张照片。你不在里面,尤金。你还没出生呢。拍照片的时候你还没来到世上呢……
过去一有机会我们就会说你是挂在天堂里的一条抹布,你往往会气得发疯,这事你还能想得起来吗?
你就是那个婴儿。你婴儿时就那副模样。照片上没有你,对不对?……前几天我看过那张照片。我们都在上面。我的天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意思是,当你看到我们当时的样子——黛西、本恩、葛罗夫、史蒂夫等所有人——那么看看现在!死的死,长大的长大,离开的离开。当你努力弄明白这一切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很滑稽?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切很古怪?你上过大学,应该知道答案,如果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的老天,有时候我会想起自己从前的模样——想起常做的梦。想起弹钢琴时,一天练习七小时,梦想有朝一日会成为伟大的钢琴家。我拜奈尔阿姨为师学习唱歌,因为我觉得有朝一日我会开创自己伟大的歌剧生涯……你现在觉得吃惊吗……你能想象吗?以伟大的歌剧为职业生涯!现在我想问你,我很想知道。
我的老天!当我来到居民区,走上街头,看见所有那些长相滑稽的男女孩子们在药店里闲逛——你觉得他们都有我们这样的远大抱负吗?你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在思考以歌剧为职业生涯吗?……你有没有看过我们的那张照片?前几天我刚好看过。是在伍德森大街老房子前拍的,爸爸身穿燕尾服站在那儿,妈妈紧挨着他——还有葛罗夫、本恩、史蒂夫、黛西,还有我自己,我们的脚都踩在脚踏车上。可怜的卢克当时只有四五岁。他不像我们都有脚踏车。但照片上有他。我们所有人都在一起。
瞧,我在这儿,我那可怜的瘦腿、长长的白衣服,两条辫子垂在身后。我们大伙儿都穿着模样古怪的衣服,衣服上有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但是我想你不可能想起来。当时你还没出生呢。
不过,我们都是一伙长相不错的人,我不妨这么说。背景是昔日“86”号房子的前面门廊,有葡萄藤和花圃。伊丽莎小姐站在爸爸身旁,手腕上戴着令人着迷的手表……我不应该笑,但伊丽莎小姐——嗯,妈妈当时可是个漂亮的女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伊丽莎小姐的确是一位漂亮的女人,而身穿燕尾服的爸爸则是个美男子。你能想起礼拜日他是如何打扮自己的吗?我们都觉得他是多么了不起,你能想起他让我数钱的情景吗?那时我们觉得他多么富有啊。
你还能想起我们当时如何看待广场上那个小小的店铺吗?……现在你觉得这一切奇怪吗?当时我们竟会认为爸爸是小镇里最高的人,还有——噢,毫无疑问!
他有自己的缺点,但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知道这一点!
史蒂夫、本恩、葛罗夫、黛西、卢克和我在屋子前面排成一溜儿,一只脚站在脚踏车上。我开始回想一切。往事一一涌起。
你能想起有关圣路易的事吗?当时你只有三四岁,但你肯定能想起什么……我给你擦洗身子时,你常常会大声哭闹,你能想起来吗?可怜的孩子,因为葛罗夫,你常常会大声哭闹。每次我一把你放进澡盆,你就会大声哭闹找葛罗夫……他是个善良的孩子,非常喜欢你——几乎是他把你带大的。
那一年葛罗夫在博览会展区内部旅馆上班。你能想起那个陈旧的内部旅馆吗?就是博览会展区内那个又大又旧的木制结构。还能想起我是如何带你到那里等待葛罗夫收工的吗?还有报摊摊主——那个上了年纪、身体很胖的比利·佩勒姆——能想起他常给你一块口香糖的事吗?
他们都喜欢葛罗夫。人人都喜欢他……而葛罗夫多么以你为荣啊!难道你想不起他是如何到处炫耀你的吗?想不起他常常带着你四处走动,让你跟比利·佩勒姆以及服务台的柯蒂斯先生说话的事吗?你能想起葛罗夫如何让你开口说话,让你讲“葛罗夫”吗?你说不出来——你发不出“r”来。你只会说“葛娃”。
你忘了吗?你不应该忘记这个,因为——你是个可爱的孩子,那么——哈——哈——哈——哈,我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但你在当时很逗人……兄弟,听我说,你在当时名气还不小呢。
前几天,当我看到照片的时候,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想起我们如何去找葛罗夫,以及他如何带我们去游乐场。你能想起游乐场吗?能想起食人蛇、活灵活现的骷髅、肥女人、顺水滑梯、过山车和弗雷斯大转轮吗?能想起你上弗雷斯大转轮时如何大哭大闹吗?你拼命地喊叫,而我则拼命地笑,但我告诉你,我本人其实也很害怕。回想起那些日子,一切多么美好啊。而葛罗夫则嘲笑我们,告诉我们没什么危险……我的老天!可怜的小葛罗夫。他当时还不足十二岁呢,他看起来却比我们更加老成。我比他大两岁,但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他老是这样。现在回想起来,有时候觉得似乎是葛罗夫把我们带大的。他总在照顾我们,告诉我们该如何做,带给我们吃的东西——冰淇淋或者糖果,用他从展会内部旅馆打工挣来的微薄收入买东西给我们。
接着我开始想起那天下午我们偷偷从家里溜出来。妈妈不知上哪儿去了。
葛罗夫和我上了电车来到市中心。我的天哪,我心想我们来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那些日子,我们管这样的出门叫旅行,坐一回电车就是一件值得大讲特讲的事了……我听说现在那一带都盖上了大楼。
所以我们登上电车,坐完全程,来到圣路易商业区。我们在华盛顿大街下了车,来来回回地闲逛。听我说,兄弟,我们都觉得那很了不起。葛罗夫带我进了一家药店,让我坐下来喝汽水。接着我们走了出来,闲逛了一阵,最后来到联合车站,来到河畔。我们两人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半死,不知道妈妈发现了会说什么。
我们一直待在那儿,直到夜幕降临。我们经过一家老式快餐馆——一家外观[3]。亮光照过来,又照过去,清晨一路经过印第安纳,空气中传来发动机烟雾的气味,还有联合车站。最重要的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消失、远去的说话声:“国王公路。”
他之所以没有讲那些有关“国王公路”的事,因为他环顾四周,明白了“国王公路”到底是什么。他只能说那条街靠近“国王公路”,就在角落里,而那条城际电车线就在附近。他说那是一座石头房子,前面有石制台阶,还有一簇杂草。他认为那座房子的一角有个小塔楼,但并不太肯定。
那个人又看了看,然后说道:“国王公路原来如此,可是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一条大街。”
接下来尤金不再搭理他,径直朝前走去,直至找到了那个地方。最终他拐进那条大街,在两个拐角相交处找到了那个地方,那里有许多房子紧挨在一起,还有塔楼和台阶。他停顿了片刻,回望了一眼,那条大街似乎代表了时间的概念。
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期待着一个字,一扇门的打开,那个孩子的到来。
他等待着,但是没说一个字,没来一个人。
然而,一切如故,只有那些台阶比以前更低了,门廊更矮了,那片草地不及记忆中宽阔了。其余的一切依旧如故。玄武岩的门面,三层楼高,倾斜的板岩屋顶,红砖砌成的侧墙上开着窗户,中央部位依然是陈旧的拱形入口,为方便医生之用。
房前有一棵树,一根灯柱。房后和两侧的树木比记忆中更多。所有石板塔楼和石板窗户的山字墙都呈尖头状,前屋有两扇拱形的窗户,镶嵌在结实的石块中。
一切都那么结实、坚固、丑陋——一切都那么耐久、完好,同他记忆中的一切完全相同。只是现在他闻不到柏油的气味,那种填充在干裂旧枕木上的热乎乎的气味,还有后院的木板栅栏以及干巴巴的野草,午后电车过后空荡荡的感觉,以及身着水手服、面容特别的双胞胎,他们兴奋地脚踩三轮脚踏车,在房子前面来回走动着,还有午后那种炎热的感觉,那种人人都不在博览会的感受。
除了这些,一切如故。除了这些以及那条如今变成大街的“国王公路”,除了这些,以及那个没来的孩子。
那是个炎热的日子。夜幕降临,热空气像浸透了水的毯子升腾而起,挂在圣路易的上空。这是一种潮热,人们清楚夜里肯定不会好受也不会凉快些。当热气快要消散时,人们想起了时间的概念,有人说道:“这种状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肯定会消散的。”正如人们在美国常说的那样。但当他讲这一席话的时候,他并不相信这是真的。热气浸透大地,人们汗流浃背。他们面色苍白,湿漉漉的,显出无奈、痛苦的表情。人们会产生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当一个人背井离乡,生活在美国的大城市里,饱受了炎热一天的煎熬,想起遥远的距离、想起天气的炎热、想起所有的感受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噢,天哪!这个国家太辽阔了!”
他只觉得内心空落落的,感受到了美国的荒凉、炎热高天中的孤独与忧伤;感受到了一日将尽时,从中西部疾速蔓延而来的暮色,穿越闷热的大地,穿越所有孤寂的小镇、农场、田野、火炉般炙热的俄亥俄州、堪萨斯、艾奥瓦、印第安纳州;还有偶然响彻在热空气里的声音、回荡在小车站里的声音,这些声音平静、轻松,以某种方式消散在热浪和天空巨大的空虚和疲倦之中,消散在浩瀚、忧伤、高远、可怕的天际里。
接着他再次听到了发动机和车轮的声音,听到了汽笛的哀鸣与铃声,听到了闷热的车场里换挡的声音。他在街上走着,走着,走过一簇簇强烈的灯光,走过脸色阴沉的人们,淹没在孤寂与怀疑之中。
他产生了一种回归的感受,知道他不该来此,当他最终看到国王公路的时候,发现它只是一条街;而圣路易——富有魔力的名字——是一个坐落在河边,沉浸在潮热中的大型城镇,炎热而普通,并没有太多的南方味道,也没有太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