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

I 暴风雨的幻想

索伦森先生是位老演员,也是戏剧导演。他年轻时候曾在哥本哈根的剧院演出,甚至曾经登上皇家剧院的舞台,在亚当•奥伦施拉格亚当•奥伦施拉格(Adam Oehlenschläger,1779-1850)是丹麦诗人和剧作家,为丹麦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之一。的悲剧《苏格拉底》中饰演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前448-前380)是古希腊喜剧作家,被看作是古希腊喜剧尤其是旧喜剧最重要的代表。一角。但他性格强硬、独立,要求周遭是一个他自己创造而且可以控制的世界。孩提时,他在母亲在挪威的亲戚家里住过,从那时起就一直深深热爱着那片山峦起伏的土地;他脑海里常常浮现指向苍穹的山丘和穿山而过的劲风,它们就是台上的背景和侧台,《哈康•雅尔》《哈康•雅尔》(Hakon Jarl)是奥伦施拉格的代表作之一,取材于10世纪末期挪威统治者哈康•雅尔的生平。以及麦克白和莪相苏格兰作家、诗人詹姆斯•麦克菲森(James Macpherson,1736-1796)在从1760年起发表的一系列史诗作品中声称自己发现了并翻译了古代一批盖尔语史诗,通过游吟诗人莪相(Ossian)之口讲出。的苏格兰就在这舞台上呈现。他读挪威诗人威尔格兰德亨利克•魏尔格兰德(Henrik Wergeland,1808-1845)是挪威作家、诗人。,他听人讲述挪威人对伟大艺术的向往,他内心的灵魂开始翻腾。他身体里充满着幻象和声响,接到了动身前往北方的命令,去追寻那里的一顶王冠。在晚年,他突然将自己的根从哥本哈根的松软沃土中拔起,重新植于石头地上;那是大约一百年前,挪威沿海开始有了定期汽轮,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小剧团在依傍着峡湾的一个个城镇间南北穿梭。

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剧院(Royal Danish Theatre)

他在哥本哈根的老朋友们都说他的落魄令人痛心,一个皇家剧院的演员带着一群学艺不精的演员,在乡下的台子上,对着半开化的观众表演。不过索伦森先生却为自己的自由高兴;在风起浪涌中,在糙木板搭成的化妆间里,在过堂风里,在油灯中间,他的生命尽情绽放。举行盛大演出的晚上,他是受上天的神力欢迎的大使,身上的星章和皇室徽章闪闪发亮;而其他时候,他躺在狭小的船舱床铺上,被晕船无情地摧残得不停痛苦呻吟,他是他们受难的先知——鲸腹中的约拿据《圣经•约拿书》记载,约拿不愿履行上帝的旨意,乘船逃走。船在海上遭遇狂风巨浪,在约拿承认自己违背了上帝的意志后,水手将约拿抛入海中,风浪马上平息。上帝安排一条鲸鱼吞下约拿,让他在鲸腹中呆了三天三夜。约拿在鲸腹中不住向上帝祷告,发誓忠于上帝,上帝就让鲸把约拿吐到陆地上。。但无论在何处,他总是被拣选的那个人,是戏剧演员中的流浪者。

索伦森先生的性格有两重性,这可能使他周围的人困惑不安,甚至可能被他们认为是着了魔的表现,但他自己却设法使它们和谐共存。一方面,他是个机警精明、不知疲倦的生意人,脑后都长着眼睛,灵敏的鼻子能嗅到利润的气息,对观众甚至对人类基本上都不带任何感情。然而同时,他又是他的艺术的忠实仆人,是神殿里谦逊的老牧师,把“主啊,我不配”这句话原文为拉丁文“Domine, non sum dignus”,是基督教常用祷词。这句话铭刻于心。

他在合同里不会让自己吃亏一法寻法寻(farthing),英国旧时面值为四分之一便士的硬币。。当他戴着面具坐在昏暗、破碎的镜子前时,他可能会突然想到一个先发制人的好主意。他演过很多粗俗的闹剧(在那时被称为“possen”),演的是观众心里想要的那种货色——蹦来跳去、大声咆哮、故作怪相之类。末了,他便将手放在胸前,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对他们震耳欲聋的掌声表示感谢——这期间,他脑袋里一直计算着这一夜赚的每一分钱。

他就着一小杯杜松子酒享用过简单的晚餐后,等到了深夜,就举着蜡烛,踩着跟鸡舍的梯子一样又陡又窄的楼梯爬进卧室;而此时,他的灵魂却升向高处,与雅各的天梯上的一位老天使一样高典出《圣经•创世记》:雅各在外露宿,梦见一架梯子立在地上,顶端直伸到天堂,天使在梯子两旁。。在那里,他又坐到桌前,同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前480年-前406年)是古希腊悲剧作家,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洛佩•德•维加洛佩•德•维加(Lope de Vega,1562-1635)是西班牙剧作家、诗人。和莫里哀莫里哀(Molière,1622-1673)本名让-巴蒂斯特•波克兰(Jean-Baptiste Poquelin),是法国喜剧作家、演员、戏剧活动家,也是法国芭蕾舞喜剧的创始人。在一起,同祖国黄金时代的诗人在一起,同最不枉为人的威廉•莎士比亚本人在一起。这些不朽者都是他的弟兄,他们理解他,就如他理解他们。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他可以完全释放自己,自在而欢欣,也可以陷入对世界最深的绝望,落下泪水。

有时,索伦森先生被与他有商业往来的人刻画成无耻的投机者。但在他与不朽者的关系中,他却像处女一样纯洁。

唯有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知道他的理论:人们若只习惯用诗般的语言说话,便能避免生命中很多毫无价值的事。“不用严格押韵,”他说,“对,真的不应该押韵。从长远来看,韵诗终究是对诗歌本质的卑鄙攻击。但是我们应当用无韵诗来表达感受,互相交流。因为抑扬格慢慢使我们的朴素本性——变为高贵的品质,热情地把——唠叨、废话和过多的流言蜚语——与人类语言中的真金白银分割开来。”索伦森先生在人生的重大时刻都以抑扬格诗的形式思考。

只有哥本哈根人口生死注册总局局长——局长本人十分忌讳这种想法——知道索伦森先生的遗嘱中有这样一则附录:他的老颅骨有朝一日要被擦得锃亮,用作约利克的头骨《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场中,掘墓工挖出了一个头骨,认出是国王的弄臣约立克(Yorick)的,同工人在一起的哈姆雷特捧着头骨念了一段独白。,常年存在于舞台之上。

掘墓工举着约利克的头骨,左上为哈姆雷特。摄于罗马英语剧团(The English Theatre of Rome)2016年4月排演的《哈姆雷特》表演现场。

有一年,索伦森先生在记账时发现他最近这个季度赚的钱比先前每一季都多。这个老经理感到上天的神力对他照顾有加,作为回报,他也理应为上天做些事情。他决定要践行自己毕生的梦想。他要把《暴风雨》《暴风雨》(The Tempest)是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作品,一般认为出现在1610至1611年之间,是莎士比亚最后一部独自完成的戏剧。搬上舞台,并且自己扮演普洛斯彼罗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Prospero)是《暴风雨》的主角。

他一做出这个决定,便起床穿衣出门,在夜色下走了很长时间。他抬头仰望星辰,想着自己已被带上了奇异的道路。“我一生都在渴求热望的那对翅膀,”他自言自语道,“现已授予了我——以便我把它们合拢在一起!感谢至今一直眷顾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