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明治美人传

长谷川时雨

天空自有其壮丽,大地自有其秀美,世间万物皆有其玄妙之处。其中,人类之美虽皆臻极致却无法永恒,也正因如此,那脆弱的躯体中激荡着的灵魂,才会在刹那间迸发出无以伦比的美丽。

美,足以让一个人拥有摆脱一切传统道德观的束缚、高傲地独活于世的力量。自古以来,美丽的女人们往往因其美貌而备受世人指责与唾弃,然而这依然无法抹杀她们独特的品性与存在的价值,反倒让她们的音容笑貌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化作诗与梦,长存人间。

我喜欢幻想,也喜欢探求美的东西。我从各种书籍资料中、从人们的口中、乃至是从路旁的邂逅当中追寻着古今美人的足迹,也时时惦记着记下她们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以飨世人。如今,已有数卷美人小传流传于世。

我对这些美人们细致入微的赏析与品评已收录于相关书籍当中。在本文中,我将以概述的形式记述作为现代女性之母的“明治美人”。

首先,我要简单介绍一下何谓现代女性之美及其基本特质。现代女性让世人对女性之美的认识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以往历朝历代美女的标准虽说各有不同,但当代的标准却已经达到了“让人讶异不已”的程度,同样,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形容每个爱美的当代女性。

如今,“怪异”、“离奇”之类的词汇已经从字典上彻底消失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已经见怪不怪了。当今真是一个“讶异”横行的时代、一个爆炸的时代,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强大的,强大到相信自己足以遨游天际。加之最近新女性们终于冲破了藩篱、摆脱了枷锁,于是她们开始变得自大和不逊,将古人所重视的“和谐”与“一致”完全抛在脑后。她们最擅长的就是视不和谐为秩序,视嘈杂之音为天籁。不管其身份地位如何,在她们胸中涌动的自由思想,已经让她们决心将着装、化妆与首饰佩戴等各个方面的传统丢得一干二净,首先从外表装扮上破除旧制,获得解放。杂而无序、变而无果、混乱不堪——用这些词汇才能够恰如其分地描述这个时代。

时代精神的中心是自由精神,任何所谓的束缚都是敌人,而不着边际才是朋友。因此,新时代的女性便随心所欲的打扮起来,真是美得千姿百态,毫无定式。

黑狐狸皮面料的和服上面,镶嵌着一颗象动物标本一样的野兽头颅,纵是如此怪异的服饰,如今在任何人看来都不会觉得奇怪。倘若在十年前,梅特林克夫人的那件豹皮外套即便是在法国、或是美国,也都是十分贵重而罕见的。但于如今的日本,那样的东西却再也无法成为超乎人们想象的贵重物品。

如今,日本女性那自由奔放的心绪已然失去了方向,陷入混沌,茫然不已。然而,我对那时代感满溢的化妆却是爱敬有加的,因为混沌是进化的必然过程,改革最需要的是勇气。古典美再怎么符合人们的审美传统,但那毕竟已经是老气横秋的东西,与这充满生机的时代精神极不协调。于是,我们不得不从一片混沌当中去发现不同于以往的美——新女性的美正是由此而来。

怀旧思想总是那么祥和、肃穆而又经得起推敲。可能是我过于激进的缘故吧,在我看来,怀旧情绪就是与时代相悖而行。快节奏的生活就应该去追求动态之美。当代女性之美不仅仅是当代美学的一个标杆,也从骨子里揭示了多数当代人到底渴望着怎样的一种生活。明治初期的美女也是带着三分英雄气概的,这与当代美女的标准可谓大不相同,这是有其历史原因的。也许浸淫于古典美的人们会对当代的美女标准不以为然,他们也许会问,“那么古代那些所谓的‘丑女子’,倘若生在当代,可以称其为美女么?”其实德川幕府时代末期与明治时期的美女标准并无太大的变化。

到了明治时代,人们开始逐渐喜欢圆脸的女子,女人的脸庞要“美白丰腴”才算得上是好看。从前若是说女子好看,是少不了“柳眉杏眼”之类的字眼的,但只有一双杏眼还不够,还要有一张下颌圆润的“瓜子脸”,即鸭蛋脸。当时的人们还不太会欣赏带有异国情调的个性美,面部棱角分明、额头前凸或是下颌上扬的女子,恐怕会让人难以接受。

德川幕府时代的美人都是瓜子脸。从这一点来说,明治时期还不算是彻底颠覆了从前的传统,美女的标准尚未有大的改变。瓜子脸属于贵人之相,从这点上来说,明治时期美人的标准只能算是传承了前代的传统。就如同说维新变法能够让百姓出人头地一样,所谓的“让百姓出人头地”,只不过是让地方上的底层武士也有出头的机会,而不单单是幕府直属的上层武士,绝非是像现在一样,人人平等。同样,美人的标准也难逃这样的法则。

即便是在德川幕府统治的三百年里,美人的标准也是不尽相同的。这一点从浮世绘名家的手笔中可窥一二。春信[1]、春章[2]、歌麿[3]与国贞[4]笔下的美人皆是圆脸、体态丰腴婀娜,无论是手臂、脚踝、还是腰身的线条均须圆润,当然,美人尖是一定要有的。可以说那时的美女个个都是软润欲滴。直到德川幕府的末期女性的形象才变得硬朗一些,稍具骨感且头发松散,发丝触手绝不会像真丝、丝绵、绘绢或是匹田丝那般丝滑,倒是有些皱绸、透绫或是木棉触手的滞涩感,这些都是源于江户的艺术风情。至此,从大阪、京都移植过来的美人标准,终于在江户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并且有了自己的特色。在浮世绘或是戏剧当中,总会出现一些纹理清晰的木纹,这些极具江户地方特色的文化,在文政[5]时期以后才获得人们的广泛认同。此后,具有中京名古屋特色的美女在烟花柳巷可谓是风靡一时。不标新立异谓之顺应时代潮流,就连京都生产的后宫人偶也不能免俗,这些后宫人偶的面容形体也不断发生着变化。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后宫人偶陡然间变得脸型尖削,而且显得有些神经质。

上古史上留名的美人,都是些上流社会的女子。也有少数民间的清丽少女,会出现在诗句当中,她们笑魇如花,面庞如雪,肌肤光润,额头宽阔,总是那样神采奕奕,脸上不见丝毫忧郁,眼呈丹凤,双颊丰腴且不臃肿,鼻子大小适中而且柔软,该是何等的娴静优雅!从依照光明皇后[6]的容貌建造的佛像,还有其他的物品当中,都能一窥当时美女的样貌,比如上野博物馆的吉祥天女像[7],还有出云大社的奇稻田姬[8]像等等。

到了平安时代,人们赞美美人的容貌“如挂金灯般绚烂”。“挂金灯”是酸浆果的别称,可见当时的美女便就如酸浆果一般圆润、鲜红、艳丽。展阅古代绘卷,所绘女子形象也是骨骼较细,体态丰腴柔美,前额宽阔,双颊丰满,脸庞圆润,而脖颈则较短。在当时,长长的秀发与无尽的泪水就是女人的生命,在当时的文学作品当中,用在描写头发上的笔墨往往比描写姿容的还要多,在触物伤情的眼泪上也下了不少功夫,然而这泪水,与幕府末期自强自尊的江户女性强忍不住、夺眶而出眼泪有所不同,而是藏于帘影之下,绵绵长长,淅淅沥沥似春雨,哭得戚戚然让人心碎。

如果将平安时代的女性比作冬海棠、紫藤花的话,那么镰仓、室町时代的女性便如寒梅般芬芳,如樱花般从容。她们对生的执着,懂得无奈地放手,比起平安时代的女性虽说少了些华美圆润,却多了些寂寥与落寞的凄美。无常与无奈对于这一时期的女性来说,虽为不可或缺,但实无必要将其列为评判美人的标准之一。

同为德川幕府时期,元禄年间美女与文化年间以后的美人又是大不相同。此前的时代有名的美女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至此,有名的美女则都是平民,这与以往形成了鲜明对比。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当时上流社会的女子,那些大名的妻女公主都形同笼中之鸟一般被关在内苑,而那些社会底层的女子,诸如洗浴女郎、妓女、甚至是道旁茶棚的斟茶倒酒的女子,由于与各色人等接触甚广,反而美貌很容易在世间传颂。

当时美人椭圆形的脸庞上透出少许古铜色,五官端正,眼睛不能太小,眉毛浓密且自然上扬,眉间不能太局促,樱桃小口,牙齿雪白,耳廓修长且剔透,发际线要自然,不作任何修整,脖颈挺直,脑后的头发不能扎煞不齐,十指纤纤,指尖柔软,足长八文三分[9]且拇趾上翻,胸腹较常人长,腰间没有赘肉,臀部丰满,衣装搭配得当,举止端庄得体,心性平和,精通女子必备的技艺,全身没有一个痣……

——这是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女》中所描述的他理想中的美人形象。

较之西鹤所憧憬的理想中的美人像,明治时代的女性显得有些粗线条,与“全身没有一个痣”这一点大相径庭。有些画中所绘美女,甚至额上生痣,倒是颇有些西洋风范。

德川幕府时期,吉原、岛原等烟花之地成为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之一,妓女们也纷纷模仿上流社会的习俗,她们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奢华起来。除了奢华的生活以外,妓女们也开始变得更有教养,以至于她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成了当时女性的典范。明治时期人们崇尚的则是艺妓之美,此时随着女性社会地位的不断提高,贵妇人的社交圈也不断扩展,渐渐地,人们的喜好逐渐从女学生般的清纯退变到了烟花柳巷女子般的华美。这个时期也是从德川幕府时期过渡到大正时期的跳板。没有哪个时代的艺妓可以像明治时期的艺妓一样肆意妄为。德川幕府的主要社交场所在吉原,而明治政府官商聚集之地则是在新桥、赤坂一带的花柳明暗之地。艺妓们底气十足,根本就不把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放在眼里,只是一味地巴结高官显贵和富商。于是乎,不管是某某大人,还是某某总管,无论身份多么显赫,都要有一个艺妓出身的夫人。远的自不必说,彷佛就在昨日,连幕府的一名近卫官员都不屑娶其为正室,可如今这些艺妓摇身一变,转眼就成为了能够出入皇城的显贵。在如此的世风之下,从祖训较严的贵族世家到一般平民百姓,竟似都以能娶到艺妓出身的女子为荣一般——这也成了多数家庭道德沦丧的主要原因。

但有些爱情往往也是出于误会——那些忙于国事,无暇顾及成家立室的人们,还有那些连自己都想不到自己能够出人头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说了一些言不由衷、或许也是迫不得已的甜言蜜语,而那些艺妓又多是些愿意成为改革家有力后援的优秀女子,于是这些女子便成了这些人的夫人。世人对于改革家都是满怀敬仰,并以其为榜样,敬其为师长,但其实他们有时候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值得尊敬。虽说世风如此,但还是有些懂得自律的女子深居简出,如此一来,明治初年直至中期活跃的女性,就只有烟柳之地的艺妓了。

一条美子是一位世所罕见的美人,一说起“明眸皓齿”这个词,立刻就能想到她。她不但美貌,而且才学出众,即便是深居宫中,她所作的和歌依然能够流传到民间。

如果说明治天皇是日本国土上一颗璀璨的明珠的话,那么美子皇后便是这个樱花烂漫的国度中女性的精华;如果说明治天皇是诞生于阳光之中的圣君,那么美子皇后便是那馥郁芳香的百花丛中的女皇。泱泱万乘之国,只有这位皇后,才配称得上是天照大神之后裔、东海姬氏之国[10]之国母;只有这位皇后,才配得上那八面玲珑的富士峰,才配得上那旭日东升的樱花之国。只因世间有此般美人,故而才有《竹取物语》等与美人有关的传说传世。

我们身为女性,万万不可忘记美子皇后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她让我们女性长期以来蒙昧的心灵得以开化,胸中沉睡的美梦得以苏醒,让我们明白女性只有靠自己的辛勤耕耘,才能收获甜美的果实。是她,让美术与文艺如此兴盛。她不仅仅着眼于新生事物,而且让消失殆尽的传统得以重生;她也不仅仅只是重视音乐与艺术,还更加重视文化与教育的发展。对于天皇来说,她是一位贤淑的皇后;对于日本国民来说,她是不可或缺的国家瑰宝。

美子皇后的身边,聚集了一群才艺堪比平安时代后宫才媛的女子。她曾指派五名少女去海外留学,也曾先后让下田歌子与岸田俊子(中岛湘烟)在十六岁时入宫学习,她有意拓展女性前进的道路。终于,虽然为数不多,在女子当中也诞生出了几位杰出人才。在这方面,美子皇后真可谓是功德无量。美子皇后是左大臣一条忠香之女。

在此,我列举几位明治时期具有代表性的美人的名字,再从中选出几位,略作小传以记之。明治早期有北白川宫家族的能久亲王妃富子殿下、有栖川宫家族的威仁亲王妃慰子殿下、现任岩仓侯爵的祖母、西乡从道侯爵夫人、现任前田侯爵的母亲、近卫公爵的母亲、大隈侯爵夫人绫子、户田伯爵夫人极子,还有宫廷中的女官新树、高仓等屈指可数的几位。至于依仁亲王王妃周子殿下、山内祯子夫人、有马贞子夫人、前田漾子夫人、九条武子夫人、伊藤烨子(柳原白莲)夫人、小笠原贞子夫人、寺岛镜子夫人、稻垣荣子夫人、岩仓樱子夫人、古川富士子夫人等诸位美人基本上生活在大正时期,明治时期只是徒存其名罢了。

山县有朋公爵与爱妻共度二十余年的美好时光。其原配殒命之后,公爵便落得个形单影孤。其后,贞子夫人便一直侍候在其左右。曾几次传出山县公爵要将其立为正室的消息,但贞子夫人鉴于自己出身卑贱,并不敢奢望能够成为正室夫人。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山县有朋本人注重礼法,家族方面的压力也比较大,故此几次都是无果而终。虽然在外人看来是这样,但已故桂太郎候爵对待贞子,却全是公爵夫人的礼数。桂太郎尚且如此,其他人等自是更不必说了。贞子虽无公爵夫人之名,却有公爵夫人之实。

贞子的姐姐多纪子是绅商益田孝的侧室,而益田与山县又非泛泛之交。据消息灵通人士所言,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与她们姐妹二人之间有着种种联系的缘故。屹立在相模国板桥的益田氏别墅与山县有朋的古稀庵相邻而望,仿佛正向世人诉说着什么。

多纪子是一个略显瘦削、明眸善睐的女人,贞子则是一个肤色雪白、懂得自律的女子。如今,官场上个个以开国元勋自居,以维新元老自傲。但在贞子看来,自己的丈夫虽是受过皇家最高褒赏的山县公爵,但作为公爵夫人度过的那段时日,却是她心头抹之不去的痛。

在贞子姐妹十二、三岁的时候,她们的父亲就与日本桥一个名叫歌吉的艺妓殉情而死。父亲与艺妓情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贞子姐妹幼小的心灵。这便犹如近松门右卫门创作的净琉璃《天之网岛》中的情节一般无二,那同样也是一个一家之主抛家弃子——而且是年纪不算小、已经懂事的孩子,殉情自杀的故事。她们姐妹二人观看这出戏的时候,不似是在听着往日的故事,到好似是在亲眼见证他们的父亲如何死去。明治十六年夏,时值曲町日枝神社的祭祀大典。艺妓歌吉扮作一个渔家男孩,与日本桥的艺妓们一起为锻造司的公人们表演手古舞。歌吉私下里与要好的朋友们作别后,便回到桧物町的居所,约了贞子姐妹二人的父亲,在三楼的库房中自戕殉情了。

贞子姐妹二人日后观赏《天之网岛》这出戏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她们大概会觉得自己不是在观赏净琉璃,宣纸店的治兵卫也不是别人的父亲,而是她们自己的父亲——京桥八官町洋货店的吉田吉兵卫。

她们的父亲吉田吉兵卫是入赘上门的女婿,而她们的母亲是一位强势的女性,恰巧艺妓歌吉的母亲以及妹妹也都很强势。于是,这对在家庭中处于弱势的男女便丢弃了他们心爱的子女,撒手而去了。究其原因,其中既有人性的阴暗面在作祟,也有人心当中那份挥之不去的纠结与无奈纠缠牵连的缘故。他们二人万般无奈,陷入了自杀身死的悲剧当中。

据当年报刊所载,歌吉的母亲是一个悲喜不形于色的老妇人,她当着这对姐妹的面,说了一些诸如“你们长大以后,可不要学他们,走你们父亲老路”之类的话,连眼泪居然都没掉一滴。当时,这对姐妹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听着老妇人的这一番话。她们本应该恨透了艺妓,就是因为艺妓,她们的父亲才离她们而去的。但不久以后,她们的身影却出现在新桥,成了艺妓。

没有必要在这里作复杂的心理剖析,总之,她们很幸运,她们赢了。不管是情还是爱,以贞子的青春年华,侍候那位年迈的公爵三十年,真可谓是虚度了青春。倘若老公爵百年之后,她对于自己的这段婚姻,不知会作何感想呢。她们的母亲,在丈夫跟一个艺妓殉情而死之后,便在新桥开了一间名为吉田屋的艺妓馆,之后又嫁给了一个名为伯知的曲艺艺人。这个伯知是个没落的公爵,自诩身负振兴日本的大任。有了这样一个继父,贞子便成了明治时期命运最为多舛一位的美人。

与贞子夫人一样才高德淑的,还有伊藤博文公爵的夫人梅子,梅子夫人从前是马关的一名艺妓,艺名小梅。山本权兵卫伯爵的夫人出身青楼,桂太郎公爵的夫人加奈子则是名古屋旗亭香雪轩的姑娘。画家出身的黑田清辉伯爵的夫人是一位熟谙柳桥[11]风光的美人,大仓喜八郎夫人则是吉原[12]中介茶屋的姑娘。铜矿巨头古河虎之助的母亲从前更是柳桥的名媛小清。

横滨的生丝大亨茂木家族的大名可谓是人尽皆知,可茂木氏的野泽屋濒临破产的消息恐怕跟七十四银行的挤提事件一样,才刚刚进入人们的视野。说起当今茂木氏少东家的外祖母阿蝶,恐怕是鲜为人知。正是阿蝶,见证了茂木氏是如何走向繁荣的,也同样是她,让茂木氏跌入谷底。江户更名为东京之后不久,阿蝶便在赤坂师从长磐津氏学习三弦琴。可到头来低不成高不就,既不能为师授徒,也不能市井卖艺,走投无路,便由一位熟识的琴师的介绍,来到横滨成了一名艺人。当时的横滨是对外贸易港口城市,人们云集而来,而且出手都很阔绰。阿蝶性格直爽、颇有些男子气概,加之她生于江户、长于江户,口齿清晰,很合那些到横滨来一搏的人们的口味,很快,阿蝶就红得发紫。此时,让阿蝶感到无限满足的是,她俘获了与横滨一起发展起来的实业家——野泽屋东家的心。

当时野泽屋的东家茂木已有妻室,这位夫人原本是一位妓女。正因如此,她也更加尽心竭力的辅助茂木经营家业。另外,野泽屋还有一位掌柜,这位掌柜可是一位使名不见经传的野泽屋在生丝业风生水起的大人物。正是因为顾忌这两个人,这位东家就算再如何宠爱阿蝶,也无法立刻娶她过门,她也不得不作为茂木的外室熬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茂木夫妇膝下无子,便将侄女与外甥接至家中,让他们完婚,以承家业。就在此时,外室的阿蝶却生下一女,后来茂木夫妇又将此女的夫婿收为养子,此人就是现任掌柜茂木总兵卫的父亲,如此一来,阿蝶就成了野泽屋东家的岳母。长女的诞生,成了她日后享尽荣华的资本。

就在茂木家族陷入没落之时,很多早期来到横滨碰运气、却又没有茂木家族那么走运,反而混得一日不如一日的人们如此说道:

“这是茂木的正室显灵,惩罚阿蝶啦!人到头来终究会报应临头!”

阿蝶的下场的确很惨。

她的奢华胜似王宫贵人。她活在世上一刻也缺不得的、也让她觉得自己不枉此生的事情,就是找上几个艺人,玩骨牌、推牌九。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快乐,而且她对此已经痴迷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或许是因为长年放浪酒色的缘故,她的手脚渐渐地不听使唤了。即便如此,她也仍然不改奢侈的恶习,在家里叫上一众诸如吉原的过气艺妓、一家名为“大升”的名古屋料理店的姑娘等人供她使唤。光是护士,就有十到十五名侍候在她身旁,借以代替的她手足。她入浴的场面也极为气派,要先张起一张大幕,再围上一圈屏风,然后用柔软的羽绒被裹住身体,让一众使唤人等用车推着,缓缓行进。野泽屋一共是祖孙三人,外祖母阿蝶、阿蝶的女儿已经丧夫,少东家年少未娶,三人每月的生活费支出高达上万日元[13]。单单是负责三人饮食的主厨一家便也过的十分不错,其家庭支出也在中等家庭以上。

每天保姆丫头、杂役人等都要三十人以上,这些人整日里忙忙碌碌,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厨房与餐厅都要分三六九等,用以招待各色客人。

放纵无度的生活使阿蝶过早地衰老了,偏偏此时又不得不逃离横滨这个令她风光无限的地方。一日夜里,几辆汽车护送着阿蝶来到了东京某处——她曾经游玩过的地方。如今为了藏身,她也经将此地买了下来,那就是位于赤坂仲町、演员尾上梅幸的旧宅。

虽说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但阿蝶从前也是受苦受惯了的,她知道自己风光已尽,家族的没落并没有让她痛不欲生。据说卧病在床的她仿佛是看透了一切,只道自己是返本归真,回到了最初。这个女人,真的是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豁达。

在这些幸运的艺妓当中,还有时任总理大臣原敬的夫人。原敬的前任夫人是中井樱洲的爱女,据说是一位美人,但由于其父行为不典,使其无法成为有志青年的贤内助,故而与原敬分道扬镳了。原敬现任夫人据说是红叶馆的艺妓出身,只听说是个圆脸的美人,患有癔病,至于其它的就一无所知了。同为红叶馆出身的、同样是风光无限的,还有舞女出身的须磨子,她是博文馆馆长大桥新太郎的夫人。据说是一家旅馆主人的儿子不知何故离家来到东京,浪迹东京之际,生下了须磨子。好在须磨子舞技一流,容貌出众,所以年纪轻轻便成了大桥新太郎的夫人。须磨子产下八子后仍能姿色不减。

大桥新太郎从越后的老家出来,只靠一间书店起家,如今俨然是经济领域的大佬,成了日本国内屈指可数的大实业家之一。须磨子住着规模堪比旁边的大桥图书馆的豪宅,女儿又嫁给了金子坚太郎子爵的儿子,这样的生活,可谓是圆圆满满了。虽说传闻明治时期文豪尾崎红叶的小说《金色夜叉》,就是取材于岩谷小波与须磨子之间的绯闻,但岩谷对于博文馆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也是童话作家的先驱者,绝无可能做出传闻中的事来。对于大桥氏来说,须磨子绝对是一位既美丽又贤惠的良伴。

之所以有这么多误传的绯闻,只是因为大桥夫人过于美貌而已。

富豪绝对不仅仅是财富的代名词。涩泽男爵可谓是既具富豪之相,又具富豪之品,其夫人兼子年轻的时候更有绝世美人之名。想当初还有过一段感人的故事,不过这可不是小说《非我所生》中所写的亲情故事,而是深川区油崛町的实业家伊势八之女、伊势兼子一生浮沉的故事。

当时油崛町批发业兴旺,伊势八则专为水户侯伊东八兵卫供应各种所需物资,成了水户侯的专属供应商。说起伊势屋的八兵卫,可是与知名投资家田中平八齐名的人物,大米期货价格与美元的汇率甚至都要看他的脸色。兼子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十八岁那年,她近江的夫婿入赘到了伊势家。出嫁以后兼子仍然跟从前一样,每日四处游玩。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因为生意上的小小失误,伊势家走向了没落。即便是这样的家族,在大厦将倾之际,也无法团结一心,兼子的夫婿竟然抛弃了妻子儿女,回到了近江。那大概是明治是三年的事情吧,霍乱的爆发让本已胆寒的人们更加惶恐不安。

此后,兼子逢人便说要当艺妓,说是自己因为“喜欢艺妓,所以一心想要成为一名艺妓”。这样的言语背后,不知隐藏了多少辛酸的泪水。她一心想让家人尽量过得宽裕一些,又想将自降身价的落寞隐藏在心底,所以便故作好胜地说“因为喜欢,才想成为一名艺妓”,这样既能够赚钱,又不会让旁人过于难过。两国町有一间名为“寿司屋”的经纪行栈,兼子便托这间行栈帮忙谋一个营生。不过不想这间行栈给她找了一个做妾的营生。

即便落魄也不能放弃尊严。做妾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的,便开始不断找这间行栈麻烦。后来,涩泽氏夫人染上霍乱去世了,便托人找上了她。这个新家的一切,不就跟油崛町那个潦倒的伊势家一样吗?兼子感到一阵眩晕,勉强踏进了堂屋的门坎。

如今,她俨然是经济界不可或缺的大人物的妻子、财运亨通的男爵夫人。她虽身居飞鸟山别墅,但留下几多回忆的深川区故居,才是她历尽繁华、魂萦梦绕的家。

即便是当今女性,也有必要了解一下明治时期颁布的《娼妓人身买卖禁止令》。明治十七、八年前后,即所谓的“鹿鸣馆时代[14]”,不管是王公贵族,还是政府官员、实业家,都携娇妻爱女,夜夜歌舞。他们不光开启了崇洋媚外的大门,还引领了男女交往的时代潮流。当时吉原金瓶楼有一位名为今紫的艺妓,非常有名。今紫是一位才色兼备的美女,在废藩置县那会儿,有不少诸侯是为了她才纷纷上京的。山内容堂便送了一面大型立镜给她,这面立镜在当时可谓是价值不菲。今紫擅长古典快舞,绯红的裤裙配以飒爽的男装,还有那高高的帽子,俨然一副平安时代的男子形象。这种取巧的造型跟她的演技相得益彰,很快,她的名字便远近皆知了。明治二十四年,依田学海老先生策划了一出男女同台演出的话剧,她便与千岁米坡、市川九女八(又名守住月华)等女性艺人携手共演。之后,当地不少商人都用今紫的形象为自己的商品做宣传,于是乎,街头巷尾便徒然出现了许多她早年舞蹈时的装扮。她似乎还在根岸静伏过一段时日。她晚年时的丈夫是锦织刚清,就那个是在有名的“相马事件”——即相马家因同父异母兄弟争夺继承权而引发的骚乱当中,解救了将被当成疯子囚禁起来的相马诚胤的中村蕃旧臣的那个锦织刚清。

妓女有吉原的今紫,艺妓有芳町的米八。米八就是后来的千岁米坡,她的舞台不止于剧院,市井戏棚中也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喜欢乱发。甚至在登台表演时,她也偶尔长发垂肩,只以一字巾束发。据当时的人讲,米八曾经拥有众多的追求者,这使得她对自己的美貌十分自负,以至于她在当世的两位才俊——末松谦澄与光明寺三郎之间犹豫不定。最终,她成了光明寺三郎夫人。然而天妒英才,光明寺三郎的英年早逝让米八的想要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此后,她便失去了直面生活的勇气,整日酗酒无度、对镜自怜,靠在戏台上唱些小曲维系生计。曾经风姿飒爽、刚强好胜的她,面对岁月的流逝也是无可奈何。一天夜里,她坐上了外堀线的电车,遇到了一位虽然美貌,但却总觉得哪里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奇怪女人。当米八与那个女人相向而立的那一刹那,便立刻扭过头去。此刻虽然车厢里已经空出不少座位,但她却不愿意看到那个奇怪的女人,不愿意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便一直站了好久。那个女人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之处,便是那浓密而又光艳的黑发,但其实那是一副假发,只不过很巧妙地戴在头上,丝毫不着痕迹罢了。还有拉着吊环的手,手背上的皮肤也暴露了她的年龄,这着实让人懊恼不已。

市川九女八可谓是女性艺人的泰山北斗,其才能即便与男艺人同台较量也毫不逊色。她召集志同道合的艺人,组建了“三崎座”,“三崎座”规模虽小,日后却成为了新派话剧之一——“文士剧”不可或缺的元老级剧团。市川九女八有了此番成就,“女团洲”[15]之名可谓名至实归。市川九女八原名岩井久米八,是新宿丰仓楼的妓女。后来,她化名阿仓,成了横滨富贵楼的老板,与明治维新的功臣某某人相交甚密,甚至还曾为此人出谋划策,真可谓是女中豪杰。阿仓身在新宿的那段时日,曾经与小有名气的艺妓小万为了争抢一个男人而互不相让,最后终于如愿以偿,与那个男人白头偕老。为了结交当时的高官显贵,她还调教了很多养女,内阁书记官长、别号云梯先生的林田龟太郎便是她的得意快婿。老年阿仓仍然注重仪表着装,面色丰润光艳、头上的切髻[16]梳理得一丝不乱,上着和服短衫,长裙过膝,宛然一副贵族寡妇的形象。

经营有明楼的阿菊对“白博多”情有独钟,以至于她常以“白博多的阿菊”自称。阿菊嫁给了当时承袭了“泽村宗十郎”与“助高屋高助”两大艺名的当红男艺人,凑巧宗十郎扮演的女性角色又十分喜爱菊花,因此,阿菊的名字更是广为流传。加之宗十郎的胞弟是声名正盛的田之助,阿菊经营的有明楼便成了文人墨客们经常出入的场所,而来此的人们都对阿菊很有好感。位于今户桥畔,有一处占地极广的宅子,这所宅院与竹屋渡口隔山谷堀相望,与言问及三围神社隔墨田川相望,背靠待乳山,那便是远近闻名的酒楼——有明楼的旧址,现在她的儿子住在那里。如今的有明楼,其规模只及当初的四分之一。

坊间流传着这样一段逸闻。相传阿金年轻时曾与田之助相好,却因为世俗种种,不得相见。她那时还是吉原的鸨鸟花魁。一日,天降大雪,田之助被挡在门外,无法与其相见。阿金便拿了其他客人脱下的衣服,交与等候在门外的田之助,让他披在头上,才混进了大门。阿金隐退后便开了一间“开心会馆”。一说起花柳界,开心会馆的麻辣女掌柜阿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缺席的。谁要是写明治时期不为人知的情史、暗黑史的话,肯定少不了这个女人。

阿叶是名士清源太兵卫的女儿。她不但自己身为清元节[17]的名家,也从没忘记扶持自己的夫婿延寿太夫,没有忽视对养子的熏陶与教育,这正是一个女人的难能可贵之处。

京都的艺妓中西君尾晚年将自己一生积攒下来的黄金制成圆饼,藏于自己的床榻之下。就是这样一位看似节俭的京都女子,也深知国事艰难,在维新志士危难之际伸出援手,凸显其侠义本色。

当井上馨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武士的时候与她相好,她曾经将她的护身符——一面铜镜送给了井上,井上也因此护身符之故,得免血光之灾。她也是勤王派当中屈指可数京都美女之一,后来,她变成了桂小五郎的几松,即后来的木户夫人。

和歌作家松门三草子也可谓是命运多舛。年近八旬得了半身不遂的病,最后死于其妹的陋室当中。但她直到去世的那一年,都还是弟子满堂。她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她容姿过人,曾经当过艺妓,也给人做过小妾,有过相似经历的人很容易对她产生亲近感,故而她门下聚集了很多花柳界的弟子。她的笔迹如同她的人一样美,辰巳屋的屏风上的文字,恐怕就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后的笔迹了。辰巳屋的阿雏也是神田人氏,原本是吉原中介茶屋桐佐家的养女,后来去了日本桥区中洲的辰巳屋。风光之时曾经攀附上高官山田氏某某,摇身一变,便成了竹柏园的女诗人。之后,她又成了《圣经》的虔诚信徒,再后来,又成了川上贞奴“女艺人训练班”的总管,留美学习演艺,最后客死波士顿。她的全部遗产,就是她与昔日恋人的一段美谈,到头来落得史上无名。

三草子的妹妹也是一位美女,本名尾上彩,承袭了荻野八重桐这个艺名以后,也未能在演艺方面大显身手,而是始终从事着舞蹈教师的工作,直到终老。她们姐妹二人最为得意的时候,是在深川当艺妓的那段时日。姐姐三草字寄身于小川屋,艺名小三,其后又去了八丁堀橹下,后来的经历也颇为丰富,总之是一直过着她自己想要的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不觉间,她的和歌渐渐为世人所认同,还从井上文雄那里得到了松门这个笔名,此后便跻身于文人墨客之间,声名也随之愈来愈盛。当时艺人的着装都崇尚清爽、自然,甚至连不穿袜子也是极为平常的,而她却总是以浓妆艳抹的姿态示人。山内容堂对她一见钟情,水户的武田耕云斋也是对她情意绵绵,她便与二人一同登上隅田川上的一叶小舟,惹得二人拔刀相见。当她还是一个无邪少女的时候,就常常做着这样的梦。她们姐妹二人生于幕府统治时期,父亲是上野国的御用商人,江户时期歌中所唱的“下谷最英俊潇洒的男子”,就是她们那个时代的事情。后来家道中落,她便嫁给了一个大名作妾。虽说如此,但上天赐予她的美貌与才能却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凭借自己的才能,终于成了八丁堀茅场町国文大家井上文雄的挂名弟子,也有些人认为,她与井上文雄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什么师徒,她只是井上文雄的小妾罢了。窃以为,三草子当时尚是一个不谙世事、徒有美貌的少女,说她是井上的小妾的那些人,只不过是嫉妒她的美貌罢了。但从日后人们对她的评价来看,三草子的名声的确也不太好。

教育界泰斗、女性教育家下田歌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皇后召入后宫,放弃了自由发展的机会。“歌子”这个名字是在她十六岁那年,皇后钦赐的。她在幼少时期便崭露头角,国文与汉文水平之高,就连他的父亲都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她在成年之后,美人之名渐盛。在欧美考察期间,她与伊藤博文之间的绯闻还曾经闹得沸沸扬扬。

最初的自由党的副总理中岛信行的夫人中岛湘烟长期受肺疾所累,为了远离尘世的喧嚣,隐居于大矶町。由于中岛信行先于她离世,她的晚年生活究竟如何,也就无从知晓了。她生于京都,本名岸田俊子,是美子皇后召入宫中的少女之一,才能出众,美貌更是惊人。由于她颇具野心,故而在宫中呆的时间并不长。她从宫中出来之后,极力宣扬自由与民权。后来她加入了自由党,成为了一名女性政治家。她四处发表演说,宣扬女权主义,谋求男女平等,很多人被她那极具鼓惑力的演讲所感染。花样年华的她,在演说时头梳岛田髻[18],身着八丈绢的宽袖和服,人们都称她作“自由党的大家闺秀”。她从晚年开始执笔创作,但由于疾病缠身,留下的作品寥寥无几。最后,她生病期间一直由其母在旁照料,直至她离开人世。她的晚年过得很是凄惨。

由女性一手创建的宗教团体,多是一些明里带着宗教的面具,暗地里追名逐利伪教派。一旦他们的假面被撕下,便推出一位女性的教祖以迷惑教众。无论是天理教[19]还是大本教[20],亦或是其它的伪宗教、伪教派,都是如此,只是其间细节略有不同。但出身皇族的村云师太,却是始终如一地以佛法感化民心。村云容貌如玉,其清秀的面容,温和、慈祥的神情,无不透着无以伦比的美丽与端庄。其容姿就如同中村福助,即中村歌右卫门年轻时所饰演的女性一般华美艳丽,又好似是松岛屋片冈我童的父亲扮演的美男子一般洒脱不凡。“神生教坛”的创始人宫崎虎之助自称是预言家,其夫人是宫崎光子。上野公园的树下石上都是她的讲坛,路边聚集的群众便是她的听众。他周游列国,为迷途的人们送去福音,情知自己病重却依然坚持传教布道,结果导致病情恶化,过早离开了人世。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她的信仰。她的遗骸葬在青森县十和田湖湖畔的一块巨石下面。坚定的信仰让她那充满知性的容颜变得美丽而庄重。她总是和丈夫肩并肩地走着,背上背着她们的独生女照子;她总是走在穷苦的百姓中间;她时而会住在长岛的长屋[21]中,时而会在大众食堂中用餐。她,就如同是用茶色大理石雕成的一尊雕像一般……

下面介绍的这一位就不是宗教界人士了。奥村五百子仪表非凡,是“爱国妇人会”的组建者。即使在今天看来,她创建的“爱国妇人会”也仍有一定的时代意义。她在幼少时期便与爱国之士相交,爱国的热血在她的体内沸腾着。她骨子里有一种不安份,使她无法像其他家庭主妇一样甘于平凡。她出生在筑紫国千代松原附近的一所寺院里,她的父亲是贵族近卫氏的后代,其父兄皆为爱国志士,因而她自幼便不好闺中之物,往往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冒险之举。然而这一切在她结婚以后全都变了,婚后她变成了一位忠贞不二、温柔贤良的妻子。一次,她的丈夫出去卖茶,在渡河的时候不小心将茶浸湿了,便在山中一边读书,一边晾晒茶叶度日,最后没有赚到一文钱,背着那些毫无用处的茶叶回到家中。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五百子一边照料着四个孩子,一边扶持着这样的一个丈夫,尝尽了艰辛。她有时摆摊叫卖,有时推车游贩,更有些时候甚至拿不出回乡的路费,这时候她便抱着三弦琴卖唱,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唱才回到故乡。直至晚年,她才创立了“爱国妇人会”,一生的志愿眼见得偿,也仍然丝毫不松懈,在身染重度肺疾的情况下,仍然一边服药,一边坚持慰问出征朝鲜与中国的军人[22]。

不管是高桥传还是蝮蛇阿政,都是运气不佳,生来便背负着邪恶的种子。她们也都是美人,却又都是劣迹斑斑,从盗窃到杀人,越走越远,直至最后走入绝境。与这两个人不同,花井梅出手伤人则是迫于无奈。她进了监狱,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囚徒生活,即便在出狱以后,人们也还要不断地揭她的伤疤,她的经历被搬上了舞台、乃至巷口的戏园子。这个社会真是太冷酷无情了。她是新桥的当红艺人,还在日本桥区滨町的一处河岸开了一间名为“醉月”的料理店。她父亲死板的性格,与他们从事的这个行当格格不入,而且他还时时压制着阿梅。阿梅本就任性、好胜,而且作为一个人气正旺的艺妓,平素便多了几分傲慢无礼,加之她酒品不佳,狂饮之后更加暴躁,那位三弦琴师又非善辈,与己无关之事强加干涉,阿梅迁怒于他固然不对,但阿梅落得如此地步,也着实让人同情叹息。她无意中犯下重罪,便立刻去投案自首了。在狱中,她虽然真心悔改,但身有重度精神疾患的她,每逢到了夜里便会深深自责,每逢到了被害人的忌日,她更是歇斯底里、无法自控。经过几次减刑,她终于重见天日。然而出狱以后没有等到上天再次眷顾于她,就在默默无闻中死去了。

笹[23]屋的桃吉、春本屋的万龙、照近江的阿鲤、富田屋的八千代、川胜歌蝶与富菊等人都是三都[24]歌妓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除了以上诸人,还有一人让人记忆深刻,她就是新桥的品太,即鹿岛惠津子夫人。

“笹屋”并非是桃吉当艺妓时所属戏园子的名号。她与岩仓具张公爵同居之时,在有乐桥街角开的一间三层楼的咖啡店,因为岩仓家的家徽是“笹龙胆”[25],便将这家咖啡馆命名为“笹屋”。桃吉最初是居身于阿鲤开的名为“照近江”的艺妓馆。照近江的初代主人阿鲤成了桂太郎的宠妾,第二代女掌柜则被西园寺侯爵包养。桃吉大概是看到照近江的前后两任主人都为王官侯爵乃至时任总理大臣所宠爱,更是拼命活动,终于,岩仓具张公爵被她迷得不能自拔。岩仓具张的原配夫人樱子既美貌、又生有许多子女,怎能容得桃吉!桃吉无奈之下只好搬出公爵府。于是岩仓具张为她建了一座豪华的居所,名之曰“桃吉府第”。二人住进去以后,桃吉又厌倦了这种有如沙箱玩偶般的生活,借口每日空耗财物,以致入不敷出,同时也是为了接触到更多的异性,于是乎,她几乎是重操旧业,干起了老本行。就这样,她成了笹屋的女老板,又将她的笹屋装修得金镶玉嵌般华丽,从此坐拥数十万元[26]的资产。而那倒霉的公爵家则耗资上百万元,以致于岩仓具张之母不得不回到娘家,就连公爵府也都卖给了放高利贷的。年纪尚轻的具张公爵更是以其有为之身,长年躲在笹屋的二楼,过起了退隐的生活。随着桃吉的资产越聚越多,权势亦随之而来;反观具张公爵已然将爵位传予其子嗣,无权无势、身无长物,渐渐地处境愈发尴尬起来。终于,二人的好日子到了尽头。樱子夫人不忍见岩仓具张落魄街头,允其回归家中。从笹屋中出来的岩仓具张也该知道乾坤朗朗、日月昭昭,自己该有此报。或许,那九尾狐妖随风而去之后的寂寥与空虚,会让他突然间明白自己是多么浅薄,世事是多么无常。至于那个桃吉的出身来历,只知道她生于甲州,是一个旅行艺人的孩子,是在日本桥的鱼市中长大的。

鹿岛惠津子夫人名节高雅;八千代是画家菅楯彦的贤妻,在大阪人的心目当中,日本山有富士、男有中村雁次郎、女有八千代;身价万金的赤坂春本屋的艺妓万龙嫁给了一位文雅的学者做夫人;祗园的艺妓歌蝶被誉为“参政歌妓”,但参政不久便因违反选举法而受到制裁;富菊则是因得本愿寺句佛上人的度化而遁入空门。

芳町的阿奴本本就是一位声名远扬的艺妓,自从她嫁与川上音次郎为妻之后,声名更盛,从日本到欧美,皆知贞奴夫人之大名,堪称新一代女艺人的始祖。后来,她获得福泽桃介的资助,在名古屋开起了丝绵工厂,成了女老板,在东京和名古屋两地都有气派的宅邸,每日里忙于工厂的日常事务与生产管理。继贞奴之后,作为日本女性的歌剧演员柴田环也是名扬全球演艺界。以上诸位虽说名扬海外,但始终没有登上过国际大舞台。这里还有一个人不得不说,她就是新一代女艺人的翘楚——松井须磨子。既是恩师、又是情人的岛村抱月撒手人寰,离她而去之时,她终于明白了生命与爱情的价值,在岛村抱月去世的第四日夜里,自缢身死。

与松井须磨子相比,身为魔术师的天胜的经历,可谓是可悲可叹。天胜总是那么妖艳,又总是那么执迷不悔。她的悲哀,或许只有她自己才最能懂。

风竹吕升与竹本绫之助是一前一后,风竹吕升的全盛期过后,绫之助才崭露头角;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江木欣欣夫人之名逐渐为世人所遗忘;而同为博士夫人的高安安子夫人则是小有名气;有蛇虫夫人之称的日向欣子才能出众,不料反而因此而迷茫不知所措,直到她嫁给诗人林柳波之后,才以舞蹈家林欣子的身份再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

九条武子与伊藤彰子恐怕要在写大正美人的时候再写了,还有樋口一叶、田泽稻舟、大塚楠绪子都是在明治美人当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由于篇幅过长,容我日后再记。

——大正十年(1921年)十月号《解放》明治文化特别研究专栏——

附记:樋口一叶、大塚楠绪子、福田屋的八千代、歌蝶与丰竹吕升病死,田泽稻舟服毒自尽,松井须磨子与江木欣欣夫人自缢而亡,如今只留下无限的空虚与寂寥。

注释:

[1]春信,即铃木春信(1725年-1770年7月7日),江户时代中期浮世绘画师。(译注)

[2]春章,即胜川春章(1726年-1793年1月19日),江户时代中期浮世绘画师。(译注)

[3]歌麿,即喜多川歌麿(1753年前后-1806年10月31日),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译注)

[4]国贞,即歌川国贞(1786年6月15日-1865年1月12日),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师。(译注)

[5]文政,日本的年号,指1818年至1830年期间。(译注)

[6]光明皇后(701年-760年7月27日),奈良时代圣武天皇的皇后。(译注)

[7]吉祥天女像,奈良时代成画的吉祥天女像,画中的吉祥天女两手高举过胸,左手托如意宝珠,头部有圆形光环,于1951年被指定为日本国宝。(译注)

[8]奇稻田姬,日本神话中的人物,杀八首巨蛇的死素戋鸣之妻。(译注)

[9]文,此处为长度单位,多用以表示袜子或是鞋的大小,具体算法就是可以摆放几枚一文钱就是几文。一文约合2.4厘米。八文三分约为19.92厘米。(译注)

[10]在日本平安时代至室町时代流行的预言诗野马台诗中,称日本为“姬氏之国”。(译注)

[11]柳桥是文化年间(1804~1817)形成的烟花巷。与明治年间(1868~1912)新兴的新桥并称“新柳二桥”。(译注)

[12]吉原是江户时代官准的妓院聚集地。(译注)

[13]根据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资料记载,大正5年(1916)年的物价指数约为平成18年(2006)的923.8倍,即当时茂木一家三口每月的生活支出相当于今天的923万日元,是现在日本人平均年收入的两倍。(译注)

[14]鹿鸣馆,建于明治16年(1883年),日本国宾棺。鹿鸣馆时代指1883至1887年间明治政府极力推进全盘欧化政策的若干年。在此期间日本皇族与政府官员频繁在鹿鸣馆举行欧式舞会招待外交使节。(译注)

[15]女团洲,因其风格与其恩师第九代市川团十郎相近,故得此称谓。(译注)

[16]切髻,江户时代至明治年间妇女发髻的一种,将头发束在头顶,顶髻不盘起来,而只是修剪整齐。梳这种发髻的妇女表示自己身为未亡人或是出家修行之人。(译注)

[17]清元节,净琉璃的一种,使用三弦琴,主要用于歌舞伎舞蹈的伴奏。(译注)

[18]岛田髻,日本比较常见的一种女性发式,尤其是在未婚女性或是花柳界的女性中更为常见。其基本形态就是将发髻折至发根再以发绳束起,极为简洁但在女性当中很有人气,故而有许多种派生发式。(译注)

[19]天理教,由中山美纪创建的一神论教派。因其声言“只要接受了教祖的救助,疾病便可不药而治”,曾于1881年被明治政府取缔了宗教活动资格。(译注)

[20]大本教,由出口直创建的神道系宗教派别。明治末期至大正初期,由于受到诸如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大本事件、日本国内米价暴涨等一系列的事件的影响,大本教提出社会体制变革的主张,而大本教的信徒不止于普通民众,还有许多海军、陆军军官,加之宗教主张方面以国之常立神为尊,在日本神话中,国之常立比起作为日本皇室先祖的天照大神更为尊贵,故此大正当局于1921年对大本教活动进行了一系列的取缔与弹压,这就是第一次大本事件。第一次大本事件案过后,新闻媒体便纷纷指责大本教为邪教。(译注)

[21]长屋,日本的一种集中住宅,近代多见于矿坑附近的矿工住宅。(译注)

[22]时值日俄战争。日俄战争是日本与俄国为争夺中国东北的南部地区与朝鲜半岛而爆发的帝国主义战争。(译注)

[23]笹,日文独有汉字,音tì,意为嫩竹、小竹。(译注)

[24]三都,此处指的是江户时代幕府直辖的三大都市,京(今京都)、大坂(今大阪)与江户(今东京)。明治维新以后改称“三府”,即京都府、大阪府、东京府。(译注)

[25]笹龙胆,源氏家族的家徽,其构成为,上为3朵龙胆花,下为5片龙胆叶。(译注)

[26]根据当时(1913年前后)的企业物价指数与当代(2009年)的企业物价指数之倍率,当时1日元的购买力大约相当于现在的1027倍,那么当时的100万日元就相当于今天的10.27亿日元左右,约为日本人均年收入的256倍。(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