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大众读者献上这本早期爱尔兰诗集之前,应该先简单介绍一下背后的传统文学:不为人所知的古爱尔兰文学。一些人怀疑或否认其存在,另一些人,则由于不幸接触了不恰当或是不够好的翻译,而拒绝承认其价值。英格兰的历史学家和许多自称学习爱尔兰历史的人仍然在毫无一手资料的情况下对古爱尔兰文学抱有偏见。这阻碍了爱尔兰文学研究。不过,随着更多研究者的加入,古爱尔兰的方言文学正渐渐被视为西欧文学中最原始、最独特的一种文学。古爱尔兰文学的起源和发展也成为了一门十分令人着迷的研究课题。无论其内在价值如何,古爱尔兰文学作为西欧早期文明的萌芽,其重要性都不能被否认。
在历史长河中,西欧和北欧国家的人民为了保护本国文化不被强大的罗马文化同化,进行了一次次的斗争。在一些早早被罗马人征服的国家,人们不仅失去了自由,还失去了最宝贵的国家财产、母语及其方言文学。在维钦托利被屠杀后不到一个世纪,被罗马化的高卢人已全面使用拉丁语。到公元五世纪为止,高卢语已全面灭绝,未留下任何文学遗产。遍布欧洲大陆的凯尔特民族,以及众多被罗马人打败或进入罗马文化体系的日耳曼部落,都面临同样的命运。在英国,罗马人的占领只是暂时的,语言被同化的程度可由以下几方面衡量:威尔士语中保存至今的拉丁语源词汇、部分罗马化的英国人名、早期碑文(这些碑文都是拉丁语,与爱尔兰不同),以及其迟缓的方言文学发展速度。
唯有在欧洲大陆的外缘,在远离罗马帝国侵扫和影响的地方,一些充满活力的民族才得以将其民族文化完整保留。其中,只有三个民族在早期的方言文学中留下了不同于基督文明的痕迹,分别是爱尔兰、盎格鲁撒克逊,以及相较之迟到者,冰岛。
同样,当基督教带着来自罗马的权威以拉丁文的形式出现时,虽富有神圣性,却继而引发了所有民族在书写文学时是选择方言还是外语的斗争。这种斗争导致了所有欧陆民族,包括不列颠的语言发展迟缓。直到公元十一世纪末,法国和德国的民族文学才有所起步。然而,在爱尔兰,传入基督教的不是罗马人,而是不列颠和高卢人。爱尔兰的宗教远离罗马的影响,与其他信奉基督教的国家隔离,得以分开发展,并使得白话文学在这种新信仰中获得重生。一种原始的基督文学在爱尔兰繁荣发展起来。爱尔兰民族语言不仅被用于宗教指引、虔诚祷告、墓碑铭文,还被用于宗教文献、诗歌,甚至学术著作中。毋庸置疑的是,正是因为爱尔兰传教士在诺森伯兰郡做出了榜样,才影响并教导了盎格鲁修道士保存并培养了其民族文学,否则如今可能难寻盎格鲁撒克文学的任何早期记录。
在公元三世纪和四世纪,爱尔兰已然继承了西方帝国的古典文化及神学精神,从此开启了人文主义时期,并在公元六世纪后的数个世纪内到达了巅峰,进入了文明的黄金时期。爱尔兰曾在历史上被认为是穷乡僻壤,但这样的指控显然不适用于这一时期。毫无疑问,当时的爱尔兰不仅在纷乱世界中远离野蛮游牧民族侵扰的平静港湾,还是学习基督教和古典文化的温床。正如约翰逊博士在那封给查尔斯·奥康纳的信中所写,爱尔兰是“神圣和文学的宁静居所”,聚集了整个世界的目光。这不同于在后世爱尔兰因其遭受的巨大痛苦而吸引世人目光的情形。黄金时期中的爱尔兰文化带着基督文明和新人文主义进入大不列颠和欧洲大陆,指导着帝王将相,影响着全国上下。黄金时期虽只持续了一两个世纪,凯尔特精神却在此期间主宰了大部分西方世界,凯尔特思想为没落文明赋予了新的生命,直到其最终屈服于一个更加强大的文明——罗马文明。不过,这种文化屈服对人类而言并非一件尽善尽美的事。
正是从黄金时期起,经过世世代代吟游诗人和说书人之口流传下来的口头文学,开始在修道院中被记载为文字。不幸的是,传到我们手中的只有两三首早期诗歌的手稿,却没有一则故事。在爱尔兰,公元八世纪末之前的所有手稿几乎都在当时的维京恐慌时期被摧毁了。不过,数百本十一世纪后的手稿流传了下来,其中收集并整理了那些未被摧毁的材料[1],内容相当完整。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被保留的故事和诗作创作于八世纪,可能少数来源于七世纪。随着爱尔兰学术的发展,以后也许还会零星发现一些可通过语言和内容证明为六世纪的诗歌。
凯尔特民族没有英雄叙事诗。这一点是很特别的。古爱尔兰也没有史诗或谣曲,大多使用盖尔语以散文形式进行自然叙述。在几个世纪里,亚瑟王史诗经由盖尔语传唱后,都从诗歌变成了散文。同时,在《弹词寓言》[2]之后,大多数爱尔兰语的传说和故事中会穿插一些由主要角色演唱的歌曲。我将选取此类诗歌的几则范例,放在本诗集的开篇。
古爱尔兰抒情诗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由宫廷或首领任命的专业吟游诗人创作;另一类来自独立的诗人——修道士或是游荡江湖的诗人。
许多古爱尔兰和苏格兰著名吟游诗人的名字早已广为人知。他们都是那些伟大家族的仆人,通过歌谣传颂喜悦与哀伤,流唱在各朝各代。因此,他们也成为了诸多历史事件的编年史作者。但是,最古老的逸闻诗歌鲜有出版,译文更是寥寥无几,只有一些较晚创作的范例被编入斯坦迪斯·海耶斯·欧格雷迪所著的《大英博物馆爱尔兰手稿编目》中。比起其他著作,这本书更能让人认识到,爱尔兰真正的历史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在我自选的早期诗歌范本中,有几首哀歌和一首剑歌。这是盖尔人与北欧人都拥有的几种逸闻诗。
爱尔兰的宗教诗歌既有简单的四行诗,又有讲述宗教生活各方面的长篇创作。其中,许多引人入胜的诗歌让读者得以窥见,早期爱尔兰教会生活与其他基督教国家的教会生活是相当不同的。通过诗歌,读者不仅能看到独处一室的隐士,还能看到修道士们或是在祷告,或是在室内缮写,抑或是在室外抄写经文。读者们还能读到这样的故事:一个苦行者,或是独自一人,或是与十二个被选出的同伴一起,离开修道院,进入森林山野,或是去孤岛上,以求与世隔绝。此类诗歌多由爱尔兰的著名圣人创作。由此可见,神职人员对白话诗歌的态度是十分友善的。
在自然诗歌方面,盖尔语诗歌可与任何一个民族的诗歌媲美,在世界文学里享有独特的地位。没有哪个民族像凯尔特一样,自古便热爱着大自然,并全面观察、寻找着自然界中最微小和最宏伟的现象。数以百计的盖尔语及威尔士语诗歌证明了这一点。这些诗歌的特征在于,读者在语句间看不到任何对于各种场景或风景持续精心的刻画,却看见一连串由诗人如印象派画家般轻巧而娴熟地涂抹而出的图像与画面[3]。和日本人一样,凯尔特人对艺术极为敏感,从不去描写一目了然的大众化景象。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对他们来说才是最宝贵的。
相较之下,在流传至今爱尔兰的古诗中,鲜有爱情诗歌。读者们接触到的多是哀叹爱人离去的诗篇。若要阅读更多盖尔语情诗,则需在现代诗集中寻觅。由道格拉斯·海德收集翻译的《康诺特情歌》是一部极为重要的著作。
爱尔兰诗歌格律来源于拉丁诗歌。例子可见这首在凯撒士兵中广为流传的歌:
凯撒征服高卢人,拜倒尼科梅德斯,
凯撒大帝凯旋归,高卢人人皆屈膝。
或是这首圣希拉里的《耶稣赞美诗》开篇:
兄弟会高唱颂歌,赞美诗篇永流传。
和声赠吾王耶稣,称许望可配其人。
最常见的诗节是对偶句压尾韵的七言四行诗。在我的翻译中,我没有试图按照韵律去翻,但是保留了诗节的分割以展示诗歌的结构。在某些情况下,根据实际情况,我将他们排列成对偶句或者单句。
和之前一样,我必须在结尾处致谢。感谢我的老朋友和同事,J·M·麦凯教授,在翻译过程中寄予我的指导和帮助。
库诺·米耶
注释:
[1]这些诗歌被保存在欧洲大陆的手稿中。
[2]即cante-fable,口头故事叙述文学的一种,其中穿插一些由角色演唱的有关剧情的歌谣,又作chante-fable。戴望舒曾翻译了法文的《屋卡珊和尼各莱特》,称之为“法文古弹词”。(译注)
[3]参见路易斯·琼斯教授论文《凯尔特人及自然诗》,出自《原住民荣誉协会记录》,1892-93,第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