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摘肉瘤(2)

事实上老爷爷也是心知肚明的。仅仅是凭借着直觉,他就知道眼前这一群弄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家伙,属于“鬼”这样一种可怕的族类。仅仅根据它们扎着虎皮兜裆布这么一点,就已经是确切无疑。但是,这群鬼,现在喝醉了,都十分开心。老爷爷也喝醉了,于是,他们之间就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了一种亲切感。老爷爷依旧保持着手脚着地的姿态,继续观察着眼前这一场月光下的怪异酒宴。

即便是鬼,眼前这群鬼也跟有着凶恶本性的啥啥鬼、某某鬼不同,尽管它们脸色通红,多少有些吓人,但它们也是朝气蓬勃、天真可爱的鬼。——这就是老爷爷的观察结果。应该说,老爷爷的这一判断,基本上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群应该可以被称作“剑山隐士”的、性情十分温和的鬼。与那凶恶的地狱之鬼,根本就不是一个种类。别的先不说,首先他们手里就没拿着什么吓人的铁棍。这一点,就足可以成为它们并无害人之心的证据。然而,说它们是隐士,倒也不是像躲进竹林深处的“竹林贤者”那样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这些“剑山隐士”的内心,应该说是非常愚笨的。我曾经听说过一种非常简洁明了的学说:“仙”这个字,指的就是“山”中之“人”。因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住在山里,就都是仙人。按照此种学说,那么,不论其内心有多么的愚笨,或许我们也应该将“仙人”的尊称奉送给这些“剑山隐士”。总而言之,比起称作“鬼”来,将眼下正在月光下欢宴的这群红通通的、巨大的活物称作“隐士”或“仙人”或许更为确切吧。至于它们内心愚笨之事,刚才已经说过了,可再看看它们在酒宴上的表现——毫无意义地怪叫;拍打着膝盖大笑;站起身来乱蹦乱跳;大概算是当作舞蹈,团起巨大的身子,从圆圈的这头滚到那头——不仅能了解其智力的程度,更能看出它们实在是没有一点才艺的。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能证明那些“鬼才”啦、“文学魔鬼”之类的说法,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要说这种毫无才艺的家伙是诸类艺术之神,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老爷爷也一样,他完全被眼前这种弱智的舞蹈惊呆了。他一个人吃吃地笑着嘟囔道:

“这都是什么呀?我还从未见过这么蹩脚的舞蹈啊。要不要让我来跳一个,让你们也开开眼?”

喜欢跳舞的,老爷爷。

立刻冲进去,跳起舞来。

脸上的肉瘤子,悠悠荡荡,悠悠荡荡。

非常滑稽,非常好笑。非常,有意思。

微醺给了老爷爷足够的勇气。非但如此,他还对这些鬼怪们感到十分亲切,因此,他一点也不害怕,一下子冲到圆圈当中,跳起了他最为拿手的阿波舞[13]。

不仅跳,老爷爷还扯开嗓子唱起了阿波小调:

姑娘们梳岛田髻[14],老婆婆戴假发。

系上红束带[15]的小娘子,令人着迷,令人着迷。

小媳妇们戴上斗笠,也来跳舞吧!快来呀!快来呀!

这些鬼怪们似乎也非常开心,发出了“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的怪声怪调,一个个流着口水,流着眼泪,笑得前仰后合,拍手跺脚。看到它们这副模样,老爷爷越发来劲,简直有些得意忘形,他拔高嗓门继续唱道:

走进大峡谷啊尽是些石头,

走进竹林子呀尽是些竹子。

他手舞足蹈,忘乎所以,越跳越起劲。

鬼怪们,乐不可支。

说是一到月夜,定要还来。

定要老爷爷,跳舞给它们看。

作为约定之凭证,非得扣留下,

一件重要的东西。

这些鬼们嘀嘀咕咕地小声商量着,它们觉得老爷爷脸上那闪闪发光的肉瘤子,一定是个世上罕见的宝贝,如果将它给扣留下来,老爷爷就一定还会来的。经过了这一番愚蠢的推论之后,它们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将老爷爷脸上的肉瘤子给摘了下来。尽管它们又无知又弱智,可毕竟在深山里住得年深月久了,或许已经修炼成了某种仙术了吧。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干净利索地将老爷爷脸上的肉瘤子给摘了下来,连一点疤痕都没留下。老爷爷大吃一惊:

“啊呀,这可不得了了。这是我的小孙子啊。”

谁知他这么一说,鬼怪们更是得意洋洋,“哇——”地一下子欢声雷动。

长夜过去清晨到来,

回家的路上露水晶莹闪烁,

被摘去了肉瘤的老爷爷,

若有所失不无懊恼地抚摸着脸颊,

下了山,朝家里走去。

对于孤独的老爷爷来说,那肉瘤就是唯一的说话对象,所以肉瘤被摘去后,老爷爷多少有些寂寞和伤感。可是,变得十分轻松的脸颊在阵阵清凉的晨风吹拂下,感觉倒也不坏。嗨,这样的结果,说到底,应该算是无所得也无所失,一进一出两相抵消吧。要说有所得的话,那就该是好久没这样畅快淋漓地唱歌跳舞了吧?——老爷爷心里面悠闲自得地嘀咕着,下得山来,一路往家走去。可走到半道,迎面遇上了正要下田去干活的儿子“阿波圣人”。

“早上好!”

“阿波圣人”取下包脸的头巾,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个早安。

“哎呀……”

老爷爷一阵慌张,什么都没说。他们俩就这么擦身而过了。要不怎么说是圣人呢,看到父亲脸上的肉瘤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他内心也略感吃惊,但考虑到对父母的相貌横加评议是有悖于圣人之道的,于是他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回到家里后,老婆婆见了他,也只是十分平静地说了声:

“您回来了。”

根本就不问他昨晚一夜未归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低声地嘟哝了一句:

“酱汤已经凉了。”

就转身去给老爷爷张罗早饭了。

“哦,凉了也不碍事,不用再热了。”

老爷爷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乖乖地在食案前坐了下来。老婆婆给他盛好饭后,老爷爷就吃了起来。他非常想把昨晚的离奇遭遇说给老婆婆听,可老婆婆一脸严肃,对他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老爷爷的话刚到喉咙口,就给封住了,一句也说不出来。没办法,老爷爷只得低着头,无比落寞地吃着早饭。

“你那瘤子,好像瘪掉了么。”

老婆婆冷不防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嗯。”

老爷爷此时已经不想多说什么了。

“是弄破了,里面的水都流光了吧。”

老婆婆若无其事,佯作镇静地说道。

“嗯。”

“还会积了水,肿起来的吧。”

“也许吧。”

总而言之,直到最后,肉瘤无端消失之事件也没在老爷爷的家里引起一点波澜。

话说,在老爷爷家的附近,还有一位脸上长着个讨厌的肉瘤的老先生呢。不过,这位老先生的肉瘤长在左脸上。而这位老先生确实觉得脸上的肉瘤十分讨厌,并且认为就是这颗肉瘤妨碍了他出人头地。

“唉,为了这颗肉瘤,我真是受尽了旁人的奚落啊。”

他每天都要对着镜子,如此这般地长吁短叹好多遍。他也曾想蓄起络腮胡子来,好让肉瘤在胡子中深藏不露。然而,可悲的是事与愿违,肉瘤的顶端依旧会从白色的胡须中冒出头来,如同一轮朝阳从万顷碧波中闪亮升起一般,反倒成了一道奇观。

要说这位老先生,其人品素养是无可挑剔的。模样也好:长得高大魁梧,大鼻子,目光炯炯有神。言谈举止十分沉着稳重,为人处世也显得非常周到细致。他的穿着打扮相当考究,据说还颇有些学问,就连家产,也相当地富有,是那位“酒鬼”老爷爷所望尘莫及的。附近的人全都会高看他一眼,尊称他为“老爷”或“先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美中不足的,就是左脸上的那颗肉瘤,让他日夜不得安生,每天都闷闷不乐。

这位老先生的妻子十分年轻,才三十六岁。尽管说不上如何的美貌,却也长得白白胖胖的,就是性格开朗得略显轻浮,动不动就会放声大笑。他们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这可是个相貌出众的美少女,只是在性格上多少有些任性淘气。然而,母亲跟女儿可谓是趣味相投,遇上点什么事她们娘俩就会一起哈哈大笑,简直要闹翻天。因此,尽管当家的老是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可这个家庭依旧给人以十分欢快的印象。

“妈,为什么爸爸的肉瘤会这么红呢?跟个章鱼头似的。”

任性淘气的女儿口无遮拦地阐发着自己的感想。那位当妈的倒也不含糊,非但不加以叱责,反倒“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是啊,怎么回事儿呢?就跟脸蛋子上吊着个木鱼似的。嘻嘻。”

“闭嘴!”

老先生怒吼一声,狠狠地瞪了妻子一眼后站起身来,退入了昏暗的房间。他悄悄地照着镜子,灰心丧气地嘟哝道:

“这样子,可不行啊。”

他甚至想到干脆自己用小刀子将肉瘤割下来吧,倘若因此而送了命,倒也是一了百了了。可正当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忽又听到附近那位“酒鬼”老爷爷的肉瘤,最近不翼而飞了。于是这位老先生就连夜悄悄地拜访了“酒鬼”老爷爷,从“酒鬼”老爷爷那儿打听到了月光下的那个奇异酒宴的故事。

老先生听说后,非常高兴。

“好啊好啊,我也一定要,

让他们给摘下肉瘤子。”

老先生精神抖擞,斗志昂扬。巧的是,这天夜里天上也升起了一轮明月。

老先生如同要上阵的武士一般,目光炯炯,表情严肃,将嘴巴紧紧地抿成了一字形。他心中暗忖道:今夜老夫定要像模像样地舞上一曲,让那帮鬼怪们全都心悦诚服。万一它们不服,老夫就用手中的这柄铁扇[16]将其斩尽杀绝。不就是些贪杯好酒的鬼怪吗?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也不知他是去给鬼怪表演舞蹈的,还是去扫荡妖魔鬼怪的。只见他右手执一柄铁扇,斗志昂扬,大摇大摆地就朝着剑山的深处进发了。

事实上,大凡人一旦怀有如此不可一世的“杰作心态”,那么,其所追求的艺术效果往往是要泡汤的。这位老先生也不例外,由于他过于矫情,他所表演的舞蹈也同样会以失败而告终。

话说老先生踏入了鬼怪们的酒宴圈子,毕恭毕敬、中规中矩地迈开了步子。

“在下,献丑了。”

他先跟众鬼怪打了个招呼,然后,站定身躯,“哗啦”一声打开了铁扇,抬头仰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端的是如同大树一般,纹丝儿不动。片刻之后,老先生轻轻地走起了台步,并不慌不忙地吟唱了起来:

“在下乃是在阿波鸣门[17]作夏日苦修之僧人。此处为平家一门丧命之地,一念及此小僧便哀痛不已,故每夜来此海滨诵经超度。长夜漫漫,又有谁来此稍驻?如同那岩上松柏,默然而立。今宵之鸣门湾浦寂寥,湾浦寂寥,唯闻白浪拍岸,舟楫声急,舟楫声急。昨日早已逝去,今日行将完毕,明日定会来临。”[18]

唱罢,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身子,又站立不动,抬头凝望明月了。

鬼怪们,看得心烦意乱。

一个个站起身来,

逃往山里,逃往山里去了。

“等一下!”老先生声嘶力竭地叫喊着紧紧地追赶了上去。

“让你们就这么跑了,我可怎么办?”

“快逃啊,快逃。这老头说不定是钟馗[19]啊。”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钟馗。”老先生紧追不放,“拜托了!请无论如何,将我的瘤子摘了去呀。”

“什么?你要那颗瘤子?”慌忙之中,鬼怪们把话给听岔了。“说什么呢?那瘤子可是上次那个老爷爷留下的宝贝啊。不过呢,既然你这么想要,就送给你好了。总而言之,那种舞蹈,拜托你还是别跳了。看了你的舞蹈,我们连酒都醒了。请你放过我们吧。被你这么一闹,我们只好换个地方重新喝过了。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喂,谁去把上次留下的那个瘤子给了这个怪老头吧。既然他这么想要,就快给他吧。”

鬼怪们,把上次留下的

那个肉瘤子,给粘到了老先生的

右边脸颊上。

哎呀呀,老先生的脸颊上,

挂着两个瘤子了。

沉甸甸的,摇摇晃晃,

老先生羞愧难当地,

回到了村子里。

这确实是一个十分令人遗憾的结果。

一般的童话故事,往往都是以坏人受到了报应而收场的。可是,这个老先生并没做什么坏事,顶多就是由于心情紧张,把舞跳成了那怪模怪样而已。并且,老先生的家里也没有一个坏人呀。还有,那位“酒鬼”老爷爷,以及他的家人,以及住在剑山的鬼怪们,都没有做过一点点坏事。

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中,所谓的“行为不轨”之事一件也没有,却依然有人遭遇了不幸。因此,要想从这则《摘肉瘤》的故事中提取什么能够运用于日常生活的教育意义,将会是一件十分艰难的工作。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写下这个故事的呢?”

如果有性急的读者如此追问我,我大概也只能对他作如下的答复了:

这就是性格所造成的悲喜剧。其实,在人间生活的内部,一直都存在着这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