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屠龙卫道、
拔剑生死我是不怕的,
可金陵买房、安稳度日,我就了。
序幕
在金陵城里,有座名为风波恶的客栈,客栈下秦淮河碧波荡漾,老板娘常常托腮倚窗。
她的红唇似火,眼波一横就是水漫金山。
有很多人问过老板娘,窗外过尽千帆,你只说尽是荒诞,蹉跎多年还不出嫁,究竟等的是谁?
又有人说,要早上两年,老板娘真想嫁人,金陵城里少不得阔少员外,为你登天揽月,风风光光给娶回家里。
老板娘就笑着骂,说你们这些小没良心的都给老娘滚,天天跑来蹭饭听曲儿占便宜,也没见有人拿八抬大轿请我,净说些骗小姑娘的瞎话。
客人就哈哈大笑,有人也许会问起来,说老板娘年轻的时候,最喜欢哪一句瞎话?
老板娘长长的睫毛一颤,手指划着窗棂,悠悠地叹气。
“秦淮河的水,红了。”
金陵城里的人来来往往,老板娘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很快被淹没在来往人潮之中。
风波楼
那一年,五百两只能打听到姑娘的死讯,五两银子就能买了姑娘的命。很不巧,又有一个少年千里奔波,分文不取,只为了这个姑娘。
很久以前,苏二妞还不是名满金陵的老板娘,她赌上全副身家,开起了这古城里头第一家多功能娱乐性客栈,唤作风波楼。
一年之后,东方狗剩初出江湖,听闻风波楼里消息繁杂,一伸腿便踏了进去。
少年遍观四座,见了舞台上流云飞袖,台下皮影穿梭,人流如织,忍不住啧啧称奇,暗道此行应该不虚。
东方狗剩把手从怀里伸出来,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迎风一抖,“哗哗哗”熠熠生辉,亮瞎了满堂宾客的眼。
门口接客的小二眼珠一凸,便知大生意上门,不是自己能管的,扭身去迎了老板娘。
小侠客站得标枪一般,舔着干涩的嘴唇,一手拿银票,一手握腰间残剑,对着越来越多的目光,心脏扑通通跳个不停。
“这位少侠,看您风尘仆仆,想来是初到金陵吧,先坐啊。”
恰在东方狗剩最紧张、最尴尬的时候,一道笑声恍如空谷灵雀,自带三分风情,扑棱棱朝他飞了过来。
少侠身子一酥,耳里像是钻了蚯蚓,心道不好,这楼里定是有什么毒药,不然为何我双腿发软,忍不住要倒。
对,还有那流转的香气,自古都说是良药苦口,这般好闻,定是毒药!
眼前这女子,有毒,有毒啊!
彼时的苏二妞,生得俊俏,一袭红衣裹身,凹凸有致,年纪不大偏还有着徐娘风情,谈笑起来,又带红拂夜奔的青春灵动,眼波一眨就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小侠客初出江湖,哪见过这场面,白璧童子几乎就流下鼻血来,好在少侠功力深厚,压下沸腾的热血,同时也想起了师父的话。
这种毒,唤作风尘摇曳,无伤大雅,考验的乃是一颗赤诚之心。
东方狗剩不知自己是否已中了毒,慌忙连退三步,胡乱摆手道:“姑,姑娘,我还是不坐了,还,还饿着呢……”
苏二妞扑哧一笑,好比银瓶乍破,“我们这是客栈,别的不好说,饭当然能管得了饱。还是说……这位少侠,饿的不是肚子,而是其他什么地方?”
苏二妞一边调侃着,一边向少侠靠过去,斜飞的双眉像是两把柳叶飞刀,狠狠扎进东方狗剩的心里。
小侠客再退了两步,脸上好比火烧云炸上天幕,心道这毒当真厉害。
“老板娘,不瞒你说,您这客栈这么大,我没钱,不敢坐。”
苏二妞忍俊不禁,露出一嘴白牙,将小侠客一把拉了坐下,仰头就冲厨房大喊:“小二,来两盘牛肉,一壶好酒!”
就在东方狗剩瞠目结舌,双手乱挥要拦的时候,一截玉臂突然就压上了他的肩头。
继而,香气氤氲,有姑娘在耳边吐气如兰,吹在他脸颊上。
“怎么样,你们江湖中人的语气,我学得像吧?”
苏二妞一脸得意,俏皮地笑着,摆明了等着掌声,周围“啪啪啪”全是夸奖。
偏偏这个小侠客不解风情,扑腾一下站了起来,哭丧着脸说:“姑娘,我真没钱,我手上就这五百两银票,全是为了给一个姑娘赎身用的!”
东方狗剩脸上的火烧云已爬到了耳根,急蹭蹭站起来后,还被逼出了一口山东方言,叽里呱啦,苏二妞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从山东一路奔到金陵,到了地头一分钱不剩,就拿着五百两银票,要赎一个姑娘?”
这次,换了苏二妞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东方狗剩,来回转了三圈。
在小侠客的脸红成西红柿之前,苏二妞终于下了决定,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大咧咧保证了下来。
“成!多少年没见这么傻乎乎的小子了,等着,老娘给你把事办了!说,你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东方狗剩眼睛一亮,大喜过望,用力拍着苏二妞的肩膀,“多谢姑娘,她叫玉池,我们那里最好听的名字,最好看的人!”
苏二妞眼前一亮,从上到下又看了一遍东方狗剩,目光惊喜交加。
东方狗剩见这姑娘莫名其妙大笑两声,转身离去,一头的雾水。
苏二妞感觉今天阳光大好,斑斑点点里都是雀跃和欢呼,心里没头没脑都是笑,想着这风波楼的生意,终于快要结束啦。
而在她身后,少年凝望着苏二妞摇曳离去的背影,还看到了碧波斜横的秦淮河,像极了方才姑娘转身时,拂过他脸庞的长发。
金陵城的规矩
玉池在添香阁做歌女。
那个姑娘似乎永远淡雅素然,鼓瑟吹笙,水袖轻扬,朱唇开合唱着人世悲欢。
她从不像青楼女子一样接客,也从不像寻常女子一般,要找个靠谱的人家嫁了,苏二妞曾经问起,玉池也只淡淡一笑,说家乡还有人等她。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家乡等她的那个人,跋山涉水、千难万险要带她回去了,她却不见了。
“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不见呢?”
已在风波楼做了三天小二的东方狗剩目瞪口呆,丢了扫帚,哭丧着脸。
苏二妞叹气说:“金陵城里二百六十多万人,有个姑娘突然不见了,又有什么稀奇?”
苏二妞顿了一顿,眉毛一弯又笑道:“不过要想找人也不难,只要拿银子过来,风波楼没有做不成的事。”
苏二妞眼睛眨啊眨,伸出手来就是要钱,五百两银子,相比于金陵城里的万万钱,实在算不得什么。
“你要想好啊,五百两银子说扔就扔了,未必能找得到人。在金陵,五百两银子就是毛毛雨啦,不如带回家乡,好好过你的日子。否则真找见了玉池姑娘,以她如今的身价,没五千两银子也难……”
苏二妞话说了一半,手上就轻飘飘多了样东西,东方狗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苏二妞撇了撇嘴,一抖银票,“好吧,当我没说。”
“哐当”一声,风波楼的客房关上,闭起了一楼风雨悠悠。
风波楼一楼大堂里,三教九流,汇聚的龙蛇不少。当夜老板娘亲手开锣,请了目下最红的歌姬舞女,联手演一阕《汉宫秋》,更是让这风波楼人满为患。
很多时候,金三爷都会想,这风波楼究竟是客栈还是青楼,没江湖客栈的萧索简陋,也没有全国连锁的悦来客栈那般铺陈精致。
遍地娟红,实在不堪入目。
金三爷一边感慨,一边嗑着瓜子听曲儿,心道这老板娘长袖善舞,跟南京兵部尚书的公子颇有关系,惹不起,惹不起啊。
“三爷,别来无恙啊。”
耳朵一颤,金三爷眉头一皱,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还是要做到的,金三爷起身堆笑,伸手就要握上苏二妞的柔荑,“老板娘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哪儿的话,还不都是三爷您这样的朋友给面子,三爷在金陵城是前辈,二妞一向崇敬得紧,只是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苏二妞娇笑着,素手纤纤,从金三爷手上擦了过去。
金三爷在心底暗骂一声,脸上笑容丝毫不松,“老板娘但问无妨,金三大的不知,市井街巷里的小事,倒还算明白。”
苏二妞点了点头,笑道:“不知三爷可曾听说过添香阁的玉池?她这段时间去哪了?”
风波楼里,本来春意融融,香风化骨,苏二妞这话一出来,突然就变作了北风冻骨,啪啪啪的像是大耳刮子甩到脸上。
“老板娘,有些事,不当问还是别问的好。金三仗着比你多混几年,就给你提一个名字,你掂量去吧。”金三脸上的笑刹那间消失了,伸出一根手指,肃然道,“只手遮天,林只手。”
金陵陪都半壁天,林家只手便遮天。
苏二妞眉头微蹙,转瞬又笑,将那五百两银票折了几折,轻轻塞进了金三的袖子里。
“二妞跟那姐姐也算相识,只盼得个准信儿,还请三爷成全。”
金三收了银票,脸上仍是冷硬,嘲讽道:“老板娘,你方才那句话说得好,这风波楼开得起来,靠的,还真是面子。你爹流放身死,要不是顾公子念及旧情帮忙,你早去了教坊司,跟玉池一样都做了婊子,人哪,还是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车碾残花,玉人月下吹箫罢。未遇宫娃,是几度添白发。
台上咿咿呀呀,传来遥远的唱词,苏二妞眼前有点晕,咬紧着牙,盯着金三拂袖转身。
“料必他珠帘不挂,望昭阳一步一天涯呀……”金三哼着曲儿,四周的客人都纷纷赔笑让路,黑道上的人不好惹,没人愿找麻烦。
苏二妞告诉自己,要淡定,一定要淡定,就像她上吊的老娘说的一样,千万别学自己老爹,学什么宁鸣而死,学什么不默而生,拖累了一家老小。
忍一时,总会风平浪静,这些年被人指指点点的,还少吗?
只是可惜,不能给狗剩个准信儿了……
眼前发晕,指甲抠破手心的苏二妞,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看着金三爷雷峰塔一样的身躯轰然倒地。
那是一个拿扫帚的小二,抠着鼻孔,腰间别着把破剑,两袖尽清风,偏偏敢拿扫帚指着金陵城黑道巨擘。
“收了钱却不办事,还敢骂我家老板娘,活这么大没人教你是非对错吗?!”
小侠客拿扫帚当利剑,生平第一次,骂得痛快淋漓。
台上的戏子不唱了,四周的客人静了,都像老板娘一样,瞪大了眼睛瞅着东方狗剩。
魁梧的金三踉跄站起来,大口喘着粗气,一脸的不可置信,回头冲苏二妞大喊:“苏二妞!你这是几个意思,金陵城的规矩,你不懂是吧?!”
苏二妞还沉浸在东方狗剩一挥扫帚,风卷残云的画面里,听了金三的话,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目光如炬,一道道烤在东方狗剩身上,烤得他又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又要红起来。
不过这一次,他就是脸红,毫不尴尬。
少年向前踏了两步,逼视着金三,“金陵城的规矩我不知道,做人的规矩我却知道,收钱不办事也就算了,还当众辱骂人,你今天要是不给老板娘赔礼道歉,就别想出这个门!”
客栈里的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嘴角抽搐着。
金三是唯一一个在客栈里大笑出声的人,气极反笑道:“我现在倒是信了,苏二妞还真办不出这么白痴的事,小子,既然你不懂规矩,我就来教教你规矩!”
金三一声大喝,大堂的客人里面呼啦啦站起四五个彪形大汉,虎豹般冲东方狗剩扑了过去。
然而不等这些大汉逼近,东方狗剩左侧就暴起一道寒芒,一个枯瘦的矮子掏出匕首,眨眼间送到了少年的眼前。
寒芒璀璨,不如眸光如星。
东方狗剩眼神更亮,嘴角带着抹笑,身子一转便跃上了半空,随随便便一扭,赫然是云龙三折的功夫,飞刀般射向了金三。
他不需要匕首,他本身就是寒芒!
金三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想起很多年前,自己也是纵横金陵的一流高手,心中微定。
他看得清那小二的动作,从空中飞来,扫帚乱挥必是虚招,左手骨节屈起才是……哎,那小二人呢?
“嘭”的一声响,金三撞翻了三张桌子、七把椅子,在地上滚了五六圈,最终匍匐在苏二妞的脚下。
小二稳稳落地,那四五个大汉和持匕首的刺客,还呆在原地。
紧接着,打手们带着人群呼啦一声散了,客栈里的其他小二哭天抢地地去堵人收银子。
若平日里出事,苏二妞一声吼就能把这群人给震回来,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没说话。
苏二妞盯着脚下的金三,又抬头看着一脸傻笑的东方狗剩,扫了眼遍地狼藉的风波楼,好久都没有说话。
“老板娘,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顺着老板娘的目光,东方狗剩好像也发现了什么,哭丧着脸,“这椅子桌子,这么多人的饭钱……你不会还要找我给你付吧?我就是给你打一辈子工也赔不起啊。”
苏二妞“扑哧”一声笑了,笑出泪来。
她想啊,当初那个骄傲的老妈,刚见到自己老爹时,会不会也是这样。
只可惜,眼前这个少年,心里早有人了。
少年见苏二妞流泪,更是慌得手足无措,扔掉扫帚跑过去,想去给姑娘擦泪又想起师父说的有毒,一双手尴尬地举在半空。
这双手啊,打架行侠不含糊,揾红颜泪,点朱砂痣,描眉抚青丝,还是算了吧。
苏二妞笑着白了东方狗剩一眼,推开他的手,“行了,看我给你办完没成的事。”
老板娘再次低头的时候,粉面带煞,不怒自威,高高的鞋跟死命踹下去,脚旁的金三好比被踩了尾巴的老鼠般惨叫着。
东方狗剩嘴角抽了抽,下意识退了几步,再次抱起扫帚远远地瞧。
“饶命啊大姐……”
“大姐?!”
老板娘一脚就冲着金三踢了过去。
“苏,苏姑娘,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没有下雪,也没有任何征兆,一切都很平常。
家产足足可以买下整个金陵城的林只手,跟南京兵部尚书的公子顾东柳,邀请玉池前去赴宴,如此高档的场合更不应该发生什么。
但偏偏就是发生了。
酒至半酣,顾东柳提议,同林只手打一个赌,赌谁能让碧波横生的秦淮河变红,赌注是五两银子。
顾东柳一剑割破了玉池的胳膊,血滴在秦淮河里,他叹气说,还不够红啊。
林只手大笑,说那还不简单,一把抓过瑟瑟发抖的玉池,扭断了脖子,送到了顾东柳剑下。
那一夜,鲜血飙起三丈,染红秦淮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