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杂食者的两难(6)

20世纪五六十年代起,廉价玉米如潮水般涌现,这使得在农场用玉米养牛比在草地上放牧利润更高,而大型养鸡场也比在自家后院养鸡更好赚钱。艾奥瓦州的畜牧农民敌不过靠便宜玉米养鸡养牛的工厂(这些玉米还是那些农民种出来的呢),所以鸡和牛从农场上消失了,而放牧所需的草地与干草地也跟着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收成量超越其他作物的物种:玉米。而当玉米价格滑落,农民就得种更多玉米才能保持收支平衡。到了20世纪80年代,艾奥瓦州原本具有多样生物景观的农家已经成为历史,玉米独霸称王。

在同一片土地上年复一年地种植玉米,果真带来了病虫害,因此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艾奥瓦州的农民便轮种玉米、大豆与豆科植物。然而,由于近来大豆的价格滑落且病害增加,有些农民便冒险回头,只种玉米。)在人类与其植物盟友(农业政策与大豆)的帮助之下,玉米已将动物及其饲料作物从这片土地排挤出去,同时逐步把领土扩张到动物活动的牧场、草地与田野。现在,玉米还要驱逐人类。和过往作物多样的农场相比,这种极度简化的玉米与大豆农场,所需的人力少很多,尤其现在还有16行播种机以及化学除草剂的鼎力相助。在这种单一作物的情况下,一个人可以单独耕种的面积更大,而且无须照料牲畜,周末便能休息,冬天甚至还可以到佛罗里达州度假。

奈勒告诉我:“种植玉米,不过是开着拖拉机,然后做做农药喷洒工作。”但栽种200公顷的工业化玉米地要用在开车和喷洒的时日,一年加起来也不过几星期而已。所以农场越来越大,但是人口却越来越少,因为玉米的价格持续下滑,已经养不起那么多人,只好把土地割让给这种怪物般的禾草。

彻丹镇现在几乎就像座鬼城,主街上的商店很多都关门大吉了,理发店、食品商店和当地的电影院,近几年也陆续停业,剩下一家小餐馆和货品稀少的小商店还在苦撑。大部分人都开车到16公里外的杰弗逊市购买日常用品,然后在连锁加油站Kum & Go购买牛奶和鸡蛋。这里的中学由于学生太少,连棒球队和乐团都组建不起来,还得联合四所学校才组建起一支足球队:杰弗逊—斯克兰顿—佩顿–彻丹公羊队。目前彻丹镇上唯一持续运营的,几乎就只剩下那座远远耸立在镇上一角的大谷仓。谷仓还装着一架升降机,像是一栋没有窗户的摩天大楼。这座谷仓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是因为玉米被持续不断地运送进来,而且产量年年增加,不管这里还有没有人居住。

四、太阳也走了

我有点儿过度简化这个故事;玉米快速崛起,并不是如我叙述得那般“靠自己发展”,这看起来太完美合理了。就如同许多美国人“自立自强”的成功故事,如果你看得越仔细,就越能发现背后有美国政府的影子:政府运用专利、垄断和优惠税率政策,在关键时刻推了主角一把。在玉米的故事中,我所描述的植物英雄虽然勇敢又胸怀大志,但事实上在经济以及生物学的几个关键之处,都受到了大力帮助。由于这个原因,我在艾奥瓦州遇到的农民,对于玉米可谓毫不敬重,他们会以厌恶的口吻告诉你,这种植物已经成了“福利女王”。

当代玉米历史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也是美国食品工业化的转折点),可以确切追溯到1947年的某一天。那天,亚拉巴马州马斯尔肖尔斯(Muscle Shoals)的军火工厂,开始转而制造化学肥料。“二战”结束后,美国政府发现自己囤积了过量的硝酸铵。硝酸铵是炸药的主要原料,但刚好也是绝佳的植物氮的来源,因此他们认真考虑要将这些过剩的化合物喷洒到森林中,以帮助林业。但美国农业部的农业专家有更好的主意:把这些硝酸铵洒到田地里当肥料。化肥工业以及由战时毒气工厂转型而来的农药工业,其实是美国倾国家之力,将战争机器在和平时期另作他用的结果。一如印度农业激进主义者纨妲娜·希瓦(Vandana Shiva)在演讲中所说:“我们仍吃着‘二战’的厨余。”

杂交改良玉米成为这个转变之下最大的受惠者,这种玉米是最贪婪的植物,消耗的肥料比其他作物要多。杂交改良植株所具备的基因,让它们能在拥挤的玉米城市中生存,不过即使是艾奥瓦州最肥沃的田地,也无法在数万株饥饿玉米的吞食之下依然保持肥沃。为了避免农地罹患“玉米病”,奈勒父亲那一辈的农民开始谨慎地轮种玉米与豆类(以增加土壤中的氮元素含量),而且5年内不会在同一块地上重复种植玉米,并把牲畜的粪便撒到玉米田中以回收养分。在化学肥料出现之前,土壤中的氮含量严格限制了单位面积的土地上玉米的生长量。因此虽然杂交改良玉米在20世纪30年代就问世了,但它们要到50年代化学肥料问世之后,产量才得以暴增。

人工合成氮肥的发明改变了一切,受影响的不只有玉蜀黍和农村,食物系统以及地球上生物的生活方式也受到波及。所有生物都需要氮,以便合成氨基酸、蛋白质和核酸;至于组成遗传指令并且让生命延续的遗传信息,也是以氮书写而成(所以科学家说氮提供了生命的“质”,而碳提供了生命的“量”)。但在地球上,可利用的氮数量却很有限。虽然大气中将近80%是氮元素,但这些氮原子两两紧密结合在一起,不会发生反应,所以没有用处。19世纪的化学家贾斯特斯·冯李比希(Justus von Liebig)曾说,大气中的氮“对其他物质都毫无反应”。这些紧密结合的氮原子得先分开,各自与氢原子结合之后,对动物和植物才有价值可言。从大气中分解出氮原子再结合成对生物有用的分子,科学家称这个过程为“固氮作用”。过去,地球上生物可用的氮元素只能由土壤中与豆科植物(例如豌豆、苜蓿与洋槐)共生的细菌来固定,偶尔也会通过闪电来进行固氮:闪电将空气中氮分子中的化学键打开,而下一场小小的肥料雨。至于人为的固氮方法,则要到1909年由德国犹太裔化学家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发明出来。

地质学家瓦茨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写过一本关于哈伯的精彩著作《滋养大地》(Enriching the Earth),他指出:“如果没有氮,作物和人体就无法生长。”在哈伯的发明出现之前,地球所能承载的生命总数(作物数量及其连带的人类数量)受限于细菌与闪电所能固定的氮的数量。1900年,欧洲的科学家便了解到,除非找到办法来增加自然界所固定的氮,否则人口增长很快就会陷入停滞状态。数十年后,中国科学家也产生同样的想法,中国因此实行改革开放。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问中国之后,中国政府首要的订单就是建立13座巨大的肥料工厂。如果没有这些肥料工厂,中国可能已经陷入饥荒。

所以斯米尔才会说,“哈伯—博施”(博施让哈伯的方法能够商业化生产)的固氮法是20世纪最重要的发明,而这种说法可是一点儿也不夸张。他预估,如果哈伯没有发明这个方法,地球上有五分之二的人无法存活。斯米尔指出,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计算机或电力还容易想象,但如果没有化肥,地球上就有数十亿人口根本不会诞生。不过这个数字也意味着,当哈伯赐予我们固氮的力量时,人类就像是在和大自然进行魔鬼般的交易了。

哈伯是谁?我从没听说过,尽管他曾因“提升农业标准与人类福祉”而在1920年获得诺贝尔奖。不过他的默默无名并不是因为他的重大贡献,而是他一生中扭曲而丑陋的事迹,而这也让我们再度想起现代战争与产业化农业之间的可疑联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哈伯为德军效力,他的化学发明让德国对胜利一直抱有希望。当时英国切断了德国从智利矿区的硝酸来源(此乃制作炸药的主要成分),是哈伯的技术让德国能自行合成硝酸以持续制造炸药。后来,当德军与法军陷入壕沟战中僵持不下时,哈伯又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来研制毒气,首先是氨气,然后是氯气(他随后还发明了希特勒在集中营使用的毒气齐克隆B[14])。斯米尔写道,1915年4月22日,哈伯“在前线指挥了军事史上第一次的毒气攻击”,他的捷报传回柏林,但是几天之后这项胜利就蒙上了阴影:同为化学家的妻子因厌恶丈夫把所长贡献在战争上,便用丈夫的军用手枪自尽了。此后,虽然哈伯改信了基督教,但依然因其犹太人身份而在20世纪30年代被迫离开纳粹德国,并于1934年穷困潦倒地死于瑞士巴赛尔的旅馆房间。或许因为科学史都由胜利者所写,因此20世纪的历史都未提及哈伯的故事,甚至哈伯在德国卡尔斯鲁厄大学(University of Karlsruhe)做出伟大发现的地点,连一块纪念牌匾也没有。

哈伯的故事具体呈现了科学上的矛盾:人类对于自然的操控犹如一把双刃剑,不仅是同一人,甚至是同一项发明,都可以同时带来好处和坏处。哈伯的发明为生命带来了极重要的养分来源,但也为世界带来了极可怕的新武器。正如他的传记作者所写:“不论好坏,都来自同一个人的同项科学发明。”不管是将他视为农业的贡献者或是化学武器制造者,这种二分法是极不恰当的,何况哈伯的贡献的确是有利有弊。

土壤要肥沃,原本是完全仰赖太阳的能量,但是当人类得到固氮的力量之后,能量来源就改由化石燃料提供了。哈伯—博施法需要在高温高压的条件下,再经由催化剂的帮助,才能使氮气与氢气化合。高温高压都得耗费庞大电力,至于氢气则来自石油、煤或目前最普遍的天然气,而这些都是化石燃料。没错,这些化石燃料也是数十亿年前由太阳的能量所产生,但化石燃料无法再生,受阳光滋养的豆科植物肥料却可以再生。(豆科植物中的氮其实是由寄居在豆科植物根部的根瘤菌所固定,这些根瘤菌提供植物所需的氮,而植物则以一些糖类作为回报。)

20世纪50年代的某一天,奈勒的父亲首次喷洒了硝酸铵肥料,他的农场生态自此开始了一场宁静革命。在当地由阳光驱动的肥料循环模式(以豆类固氮增加玉米种植土壤的养分,玉米喂养牲畜,牲畜的粪便为玉米提供养分)就此打破。由于不需要豆类和动物粪便的滋养,奈勒现在每年都可以种玉米,而且想种多少就种多少。他可以购买一袋袋肥料,而这些肥料的半成品(化石燃料),早在10亿年前就分布在世界各地了。

从旧世界的生物限制中解放出来之后,农场现在可以套用工业化生产模式,将原料转换成产品:化肥是原料,产品就是玉米。有了合成肥料,农场就不再需要养育各种生物以保持土地肥沃,农民自此可以大量种植单一作物,把工厂经济的规模与机械化生产的效率引入大自然。就如同有人曾说的,倘若农业代表人类首次从自然的状态中堕落,那么发明合成肥料就是第二次的急速堕落了。人为固氮作用让食物链脱离了生物学逻辑,转而拥抱工业逻辑。人类本来只靠着太阳的能量生存,现在开始啜饮石油了。

玉米出色地适应了新的工业化体制,消耗了庞大的化石燃料能源,然后转变成更加庞大的食物能源。目前全球一半的合成氮肥都用在玉米上,而且比起其他植物,杂交改良玉米更能利用合成氮肥。就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所谓种植玉米一直都是把阳光的能量转化成食物,但目前这个程序已经有很大部分是将化石燃料转化成食物。这样的转变同时也说明了大地颜色的转变,格林县每年有一半的时间不再翠绿,因为购买合成肥料的农民,无须一直种植农作物以便全年吸收阳光的能量,他们已经接上了新的能量来源。当你可以用天然气来制作肥料,然后以化石燃料来制作农药、驱动拖拉机,甚至收割、烘干和运送玉米,你会发现,每生产25千克的产业化玉米,就得消耗约1~1.3升的石油,也就是说每公顷地要消耗约470升的石油(有些估值甚至更高)。换句话说,生产单位热量的食物,需消耗高于单位热量的化石燃料。但在化学肥料出现之前,奈勒农场投入一单位的能量,就能得到两单位能量的食物。就工业效率的观点而言,人类不能直接喝石油,真是可惜啊。

然而从生态上而言,这种制造食物的方式简直是浪费,不过“生态”已不再是农场运作的准则了。只要化石燃料够用又够便宜,这种生产玉米的方式就有利可图。从阳光滋养玉米的老方法,就生物学来说,可能是一顿免费的午餐,但是这顿午餐上得太慢、分量又不足。在工厂中,时间就是金钱,产量就是一切。

和生物系统相较,工厂的问题在于会产生污染。杂交改良玉米虽然贪吃,但农民所施予的肥料量仍远超过玉米所能吸收的容量。农民所买的肥料大部分都浪费掉了,原因可能是在错误的时间施肥,也可能是被雨水冲走,也可能是农民觉得多施点肥比较保险。奈勒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们说每公顷地只需110千克肥料,但我也不知为什么,会施放到200千克。我不希望因为施肥不足而出问题,这就像是给产量买个保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