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土情怀(1)

萍乡,我的故乡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今年元旦,儿子和儿媳带着他们的双胞胎孩子走亲戚去了,老伴也去另一个儿子那里了。我一个人在家,屋外冷飕飕,屋内冷冷清清,于是打开了电炉。不知怎么搞的,这不禁使我思念起童年时代在老家烤火的情景来:在一间黑咕隆咚的小屋子里,靠墙挖了一个浅坑,里面摆放着一个燃烧着的偌大树兜,全家人(有时也会夹杂一两位邻居)围着树兜取暖,谈天说地,讲鬼评妖,火焰明明灭灭,心情跌宕起伏,夜深了也不愿上床睡觉。有时煨上几只红薯,不用说吃,就是闻香气也会垂涎欲滴……此后思乡的情绪竟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整个元旦都沉浸在思念之中……

我的故乡在江西萍乡。掐指算来,我离开那里已超过了半个世纪。当然期间也回去过,最初比较频繁,隔两三年回去几天;以后的间隔越来越长,如今已是十七八年没有回去了。尽管如此,我心里一直牵挂着她,永远为她感到骄傲。

我生长在农村的贫寒之家,从小就有些自卑感。但当离开故乡来到南昌,发现许多同学和同事之前连火车都未见过,才知道我也有比别人优越的地方。因为浙赣铁路就从老家门口正前方经过,不但对火车司空见惯,而且由于旅客列车都挂有起点和终点的牌子,所以我打小时起就知道铁路的一端有南昌、杭州和上海,而铁路的另一端有长沙、广州、重庆和昆明。至于乡亲们更是对铁路产生了某种依赖。在我的童年时代,农家鲜有钟表。自火车打家门口经过起,乡亲们逐渐淡化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习惯,而代之以旅客列车作为他们计时的参考。当然有时因火车晚点或看走了眼也会出现一点小问题。后来我发现,我比有些人更早认识的不只是火车,还有缆车,就是现在许多旅游景点都有的那种缆车。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萍乡有两家隔着一座山的煤矿——高坑煤矿和王家源煤矿。高坑煤矿建有铁路支线,煤炭运输没有问题。而王家源煤矿仅有一条绕山而行的简易公路与高坑相通,不但路程远,而且那时又没有大吨位汽车。为了解决王家源煤矿的煤炭运输问题,于是就在它和高坑之间修筑了一条跨越山岭的运煤缆车线路。因为我的姐夫做过缆车的操作工,所以我对此有所了解。以后我在旅游景点看到人们对缆车趋之若鹜,不禁有几分自鸣得意。上帝关上了一道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我虽然有许多不如人的地方,但故乡也给了我一些优于人的东西,于是我渐渐有了自信。此长彼消,我的自卑感也逐渐淡化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有了一些阅历,我对故乡的认识就越来越深入了:原来我的故乡也曾有过明星般的辉煌。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是她闪光的一段日子。萍乡煤炭资源丰富,但一直未能进行规模开发。直到1898年,近代官僚买办盛宣怀创办了萍乡煤矿,使之成为我国最早开采的煤矿之一。1899年,浙赣铁路建成。同年动工修筑的萍乡至株洲的延长线,于1905年竣工并与粤汉铁路衔接,极大地推动了萍乡煤炭资源的开发。1908年,盛宣怀在汉阳制铁厂、大冶铁矿和萍乡煤矿的基础上成立了汉冶萍煤铁厂矿公司,由官督商办改由完全商办,成为中国第一代新式钢铁联合企业。辛亥革命前,汉冶萍公司年产钢7万吨、铁矿50万吨、煤60万吨,仅钢产量就占当时全国年产量的90%。汉冶萍公司实际控制了清朝的重工业,萍乡也因汉冶萍公司的显赫地位而变得令人瞩目了。

我的故乡也曾受到一代伟人的青睐。煤炭资源的开发,给萍乡带来了空前的繁荣,使她有了“江南煤城”的称号,但同时也使老百姓遭受着更为严酷的压迫和剥削。“少年进炭棚,老来背竹筒(讨饭),病了赶你走,死了不如狗。”这便是当年煤矿工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刘少奇、李立三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早年就曾来萍乡安源从事革命活动,并于1922年9月领导了震惊中外的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坐落于萍乡安源半边街的安源路矿工人俱乐部,是工人运动的组织形式。刘少奇在萍乡安源近三年,曾任俱乐部总代表、窿外主任、总主任等职。在罢工期间,刘少奇、李立三作为工人的全权代表,与资方进行谈判。因为当时的谈判地点为敌戒严司令部,工人代表来此谈判犹如深入狼窝虎穴,所以“刘少奇一身是胆”当时被传为佳话。毛泽东也曾来安源从事革命活动,安源张家湾军事会议旧址,是毛泽东在萍乡从事革命活动的见证。1927年9月上旬,毛泽东从湖南来到萍乡安源,召集了安源、浏阳等地的党、军负责人会议,讨论了秋收起义具体计划,宣布了暴动日期、进军路线口号等。安源的路矿工人参加秋收起义的人众多,那位写过《把一切献给党》的吴运铎就是一位杰出的代表。

不要认为这只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效应,此时我想到的的确尽是故乡的好。故乡不是没有给我磨难,但我认为那些磨难对我的人生也不无好处。记起了现代京剧《杜鹃山》,我喜欢它优美的曲调,其中那句“家住安源萍水旁”的唱词更中听。每当我听到这一句时,都感到热血上涌,想从心底里说出一句话:萍乡啊,我引以为豪的故乡!

萍乡,我的梦乡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梦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这是白居易和元稹之间涉及梦的唱和诗篇,读后方感梦也值得玩味。其实文人墨客的梦和村夫野老的梦应该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前者有生花妙笔,加以渲染,所以他们的梦得以流传。而后者没有文人的这种本领,只好眼巴巴地让梦瞬间飘然而逝。

我近来常做村夫野老式的梦。梦中的时间大多是我的童年时代,梦中的地点大多在我的故乡——萍乡。那梦中的人物呢?

我常梦见细婶。她并不是我的亲婶婶,而只是老家的邻居。她寡居,有一个和我同年的儿子。由于我的父亲也早逝,所以细婶和母亲常有来往。当年一个外乡人来我们那里烧石灰,那时石灰不但是重要的建筑材料,而且广泛用于农田杀虫与中和土壤。石灰窑设在离我们村庄六七里远的一个山头,取山上的石灰石为原料,而燃料取自我们村庄另一端山头上的小煤窑,大约也有七八里地远。为了赚点运费,有一天细婶带着她的儿子去运煤,我也跟去了,当时我不超过十岁。通往小煤窑的山路崎岖而又陡峭,有一段路挑着空筐勉强可以上去,但挑着装了煤的担子下山,对我们来说却是寸步难行。我们两个孩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细婶一声不响,挑着百八十斤的担子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她的儿子急得哭了起来。但细婶很快又返回来了,接过她儿子的担子走下去。她的儿子也跟在身后走了。此时我非常难过,不由得想起母亲,可母亲不在身边;想丢弃担子空手下山,又无法跟家里交代。正当我绝望的时候,细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接过我的担子,一面招呼我跟在背后,一面抓住路旁的柴草,缓慢地走下山去。听着她气喘吁吁的呼吸声,看着她汗水湿透了的衣衫,我的声音哽咽了,我的眼睛模糊了。那次我挑了十几斤煤,走了十几里路,赚到了一毛多钱,但令我终生难忘的却是细婶给予一个邻居孩子的母亲般的爱。

志德叔叔也常入我的梦中。志德叔叔是我的堂叔,在城里做生意。当时的教育比较落后,我所在的乡没有一所完全小学,我上高小就在县城的城区小学。由于家里穷无钱住校,刚开始时我寄居在姑姑家里。但姑姑家住小西门汪公潭一带,离学校也远,所以后来我又回到家里,每天早出晚归,走十几里地去上学,晚上又赶回家。我在萍乡一中读初中,开始时一中校址分本部(青草冲)和分部(县城东门),新生在分部上课。祖母向志德叔叔请求,让我寄居在他家,他爽快地答应了。那时他家生活条件较好,但他们一家对我这个穷孩子并不嫌弃,我的吃喝拉撒睡和他的孩子一个样。婶婶每天清早要准备早餐,虽然他们的孩子也上学,但是他们上小学,离家近,而我上学远,婶婶为了我就要起得更早。记得有一次天气很冷,婶婶起得迟了一些,我没有吃早餐就去上学了。但当我上完第一节课时,发现婶婶竟在教室门口等候。我热泪盈眶地吃完她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在志德叔叔家几乎是白吃白喝,且被照顾得如此周到,能不让我铭记一辈子吗?第二个学期,我去青草冲上学了,离城里远了,也就离开了志德叔叔家。

当然进入我的梦境最多的要数我的祖母了。我两岁丧父,祖父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逝世的,家里全靠祖母和母亲两个女人支撑。母亲几乎包揽了全部体力活,家务则由祖母打理,所以我是由祖母拉扯大的。那时农家妇女识字的很少,但祖母却认得一些字。因为我的曾祖父是一位私塾先生,祖母常一面做针线活,一面“旁听”曾祖父讲课。久而久之,不但认得一些字,也晓得“桃园三结义”一类故事和“懵里懵懂,清明下种”一类谚语。她把所知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全给我了。她不但用五谷杂粮、野果野菜将我养大,而且尽其所能为我上学创造条件。在萍乡念书,由于学校离家远,又无钱住校,我大多是天蒙蒙亮就出发,断黑时分才回家,中午往往饿肚子。实在太苦,我多次想放弃学业,是祖母使我得以坚持下来,使得我以后能有在学海泛舟的机会。令我悲痛的是,我刚参加工作那年,祖母就逝世了。难道让我自立就是她最终的任务?我有了工资后,连一块糖、一块饼、一盒烟、一瓶酒都来不及买去孝敬她老人家,真令我伤心不已。记得当时得知祖母病危,我去请假,单位不准,说我又不是医生,何况又只是祖母,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我相依为命的祖母啊?等得到她的死讯赶回家,她已经入土安葬了,因为当时正值炎热的夏天,没有能见上祖母最后一面,怎能不叫我悲痛欲绝呢?记得我最后一次离家时,祖母送我一程,她迎风站在高坡上,久久地凝视我,我也不停地回望她。这是我对祖母永远都不会忘却的记忆。

和祖母一样,细婶和志德叔婶也都离世了。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那涌泉之恩呢,何以为报?在生不能报答他们,只有到天堂再与他们商议。在此之前,我要去梦中会会他们,告诉他们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我常梦回童年,梦回故乡……

萍乡啊,我魂魄牵绕的梦乡!

啊,萍水河

浙赣铁路横贯萍乡,好像她的一条钢铁大动脉。而发源于宜春市袁州区水江乡的萍水河,流经萍乡全境,犹如她的一条大静脉。有意思的是,尽管一个笔直伸展,一个蜿蜒曲折,但“动脉”和“静脉”竟然形影不离。也不知是浙赣铁路看上了柔情的萍水河“姑娘”,还是萍水河被外来的钢铁“汉子”所吸引?总之,萍水河不听从赣江水系的召唤,竟然与浙赣铁路双双奔向湖南。然而到了湖南,浙赣铁路就止步不前了,因为与粤汉铁路(即今京广线)衔接是它的终极目标。而萍水河进入湖南以后,就改称为渌水,流入湘江,注入洞庭湖,汇入长江,还要奔向海洋,走向世界。由于“姑娘”志向远大,最终只得与“汉子”分道扬镳了。这难道是解释“萍水相逢”这一词语的另一种版本?

我离开故乡已逾半个世纪,后来只是蜻蜓点水式地回过几次,所以在我脑海里根深蒂固的是关于半个世纪前萍水河的记忆。童年时代的母亲河是美丽的,她不但水量充沛,河水澄澈,而且水网密布。离我们村庄不远处有一条河,那是萍水河的支流,我们称之为“大河”。在我的家门口有一条小溪,那是大河的支流,我们称之为“小河”。至于细小的沟渠,更是难以胜数。那些沟渠、小河、大河直至萍水河,都留下了我的印记。

记得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在沟渠边游荡,选择积水比较深的地方(我们称之为“荡”),在其上游用泥巴筑一道坝,截断潺潺流水,用桶将荡里的水舀干,欢蹦乱跳的小鱼小虾、泥鳅黄鳝便会呈现在眼前,足够每个人家里吃一两餐。下次当然会选择另一个荡去作业。即使还在同一个荡,只要间隔一段日子,也同样会有收获。

家门口那条小河,更是我们小小少年的玩耍戏水之地。记得有一次我回家探亲,在城里大哥家遇到一位从老家村庄里来的年轻人,他竟然称我为恩人,弄得我一头雾水,后来听了他解释才弄清楚。原来我七八岁时与小伙伴在小河里戏水,一个比我们小两三岁的孩子也跟来玩耍,一不小心掉进水深的地方,哭了起来,我只是顺手把他拉起来而已。举手之劳,竞被称作恩人,真是受之有愧!一件芝麻大的事,竟让人家记住一辈子,看来真是“莫以善小而不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