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鼠疫
  • (法)加缪
  • 4982字
  • 2017-09-06 15:29:08

不过,最重要的是,无论这些流放者的焦虑有多么痛苦,无论他们空虚的心有多么沉重,可以说他们在鼠疫初期仍是幸运的人。实际上,就在百姓已开始感到恐慌的当儿,他们整个心思仍集中在他们等待的亲人身上。在众人陷入困境时,爱情的利己主义保护了他们,仅仅在鼠疫使他们的生离有变成死别的危险时,他们才想到鼠疫。因此,在鼠疫的高峰期,他们也显得心不在焉,这种对健康有益的心不在焉很容易被误认作从容不迫。他们的绝望之情使他们免于惊慌,他们的不幸也有好处。比如,如果说他们当中的某一位也被疫病夺走了生命,那也几乎总是在他无暇提防的时候发生的。他正在坚持同影子进行长时间的内心交谈时,突然被拖了出来,没有过渡,直接扔到一片死寂的另一个世界。他没有时间考虑任何事情。

正当同胞们竭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放逐生活时,鼠疫逼使城门设防,逼使前来阿赫兰的轮船改道、返航。自关闭城市到现在,没有一辆车进城。从那一天起,机动车仿佛都在转圈子。从高处的林荫大道往下看,港口也呈现出奇特的面貌。使其成为滨海首屈一指的港口的往常那一片繁荣景象转瞬之间化为乌有。几艘接受检疫的轮船还停泊在那里,但码头上,已经拆除装备的大吊车、翻在一边的翻斗车、东一堆西一堆的酒桶和麻袋都说明,贸易也因鼠疫而失去了生机。

尽管这些景象已非同寻常,我们的同胞们看上去仍难于理解发生的一切。大家有共同的感受,如别离和恐惧,但人人都继续把自己操心的私事放在首位。还没有一个人真正承认发生了疫病。大多数人最敏感的还是打乱了他们习惯、损害了他们利益的那一切。他们为此而不快,而气愤,但这些情绪是不可能对抗鼠疫的。比如,他们最先的反应是责怪当局。报纸响应了百姓的批评(“已经考虑的措施是否可以有些松动?”),面对这些意见,省长的答复相当出人意料。在此之前,各家报纸和情报资料局都没有得到过有关疫情的官方统计数字,但现在省长却日复一日地向情报资料局通报统计数字,并请他们发布周报。

可是,就这样,公众也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原来第三周公布的死亡人数是三百零二人,这个数字不可能让人浮想联翩。首先,那些人也许并非全死于鼠疫;另一方面,城里人谁也不知道平时每周死多少人。本市的人口是二十万,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死亡率是否正常。人们从不关心的甚至正是这种精确性,尽管精确性具有明显的好处。从某种意义上说,公众缺乏比较的出发点。久而久之,大家发现死亡数字确实在上升,只有到这时,舆论才意识到事实的真相。果然,第五周死了三百二十一人;第六周是三百四十五人。这样的增长数字起码是有说服力的,但说服力还没有强到足以让同胞们在忧虑中摆脱这样的印象:这次事故的确令人不快,但无论如何也只是暂时现象。

他们因而继续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继续坐在咖啡馆的露天座上。大致说来,他们都不是怯懦的人,他们见面时谈笑风生多,长吁短叹少,而且总装出欣然接受这明显的暂时不便的姿态。面子是保住了,但到了月底,大约在祈祷周里(下面还要谈及此星期的事),更严重的变化却使我们的城市变了模样。首先,省长对车辆交通和食品供应采取了措施。食品供应受到限制,汽油按日定量供应,甚至要求大家节约用电。只有生活必需品通过公路和航空运到阿赫兰。于是,来往交通便逐渐减少,直至接近于零。奢侈品商店朝夕之间便停业关门,其他商店的橱窗里也挂上了无货的标牌,与此同时,店铺门口排起了长队。

这一来,阿赫兰便显出了十分奇特的模样。步行的人数激增,甚至非高峰时刻也如此,因为商店停业和某些办事处关门迫使许多人无所事事,只好去街上闲逛,坐咖啡馆。这些人暂时还不算失业,只是放了假。因此,快到下午三点时,阿赫兰在晴朗的天空下给人以错觉,认为那是正在庆祝节日的城市,车辆不通行,商店关了门,只为节日游行队伍便于展开;居民拥到街上是为了共享节日的欢乐。

当然,电影院很会利用这普遍放假的好时机做大生意。可惜影片在省里的周转已经中断。两星期过后,各影院被迫互相交换节目,再过些时候,每家电影院都只能放映同一部片子,但影院的收入并没有减少。

在葡萄酒和烧酒买卖居贸易首位的城市,酒类库存量相当可观,因此各家咖啡馆都能满足顾客的需求。说实话,人们是在放量豪饮。一家咖啡店还贴出广告说:“纯葡萄酒可以杀灭细菌。”本已被公众认同的“烧酒防传染病”的想法现在就更加深入人心了。每天夜里两点左右,一大群被咖啡馆赶出来的醉汉拥到街头,散布一些乐观的言论。

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所有这些变化都太不寻常,来得也太快,所以很难认为那是正常和持久的现象。结果是,大家仍旧像往常一样把个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在关闭城市两天之后,里厄大夫从医院出来,正好碰上柯塔尔。柯塔尔一脸心满意足的神气向他迎了过来。里厄称赞他气色不错。

“是的,身体完全好了,”矮个子说,“大夫,您说说,这该死的鼠疫,哼,竟严重起来了。”

大夫确认了这个情况。矮个子有点诙谐地说:

“没理由说这鼠疫现在能停下来。一切都会弄得乱七八糟。”

他俩一道走了一会儿。柯塔尔谈到他们街区有个殷实的食品杂货店老板,他囤积了许多食品,想卖大价钱。有人接送他去医院时,发现他床底下堆了好多罐头。“他死在医院了,鼠疫可不付钱。”看来柯塔尔满脑子都是有关鼠疫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比如,听说有一天早上,城中心一个男人有迹象染上了鼠疫,在病得说胡话时,他冲到外面,向他遇到的第一个女人扑过去,紧紧搂着她大叫他得了鼠疫。

“好!”柯塔尔用与他下面的话不协调的讨人喜欢的口吻指出,“我们谁都得变成疯子,我敢肯定。”

也就在那天下午,格朗终于向里厄大夫讲了心里话。他当时瞧见写字台上摆放着里厄夫人的照片,便望着大夫。里厄回答说他妻子正在外地治病。“在某种意义上,她倒很幸运,”格朗说。大夫说,这的确幸运,不过,但愿他妻子能够痊愈。

“噢!”格朗说,“我明白了。”

于是,格朗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从里厄认识他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尽管他仍然字斟句酌,这次却几乎总能找到适合的字词,仿佛他早就想好了他正在说的这番话。

他在弱冠之年与邻家的一位穷苦小姑娘结了婚。甚至可以说他是为结婚才辍学就业的。让娜和他本人都从没走出过所在的街区。他总是去她家看望她,让娜的父母看见这个沉默寡言举止笨拙的求爱者有点忍俊不禁。她父亲是铁路工人。每逢休息日大家都会看见他坐在临窗的一个角落里,若有所思地观看着人来车往的街景,一双粗大的手平放在大腿上。她母亲总在忙家务,让娜也帮她操持。让娜是那么瘦小,格朗一见她过马路就为她担心。车辆和她一比,简直成了庞然大物。一天,他俩站在卖圣诞礼品的店铺门前,让娜出神地观赏着橱窗,随后一仰身朝他靠过去,说:“太美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他们就这样定了终身。

据格朗说,余下的故事十分简单。跟大家一样:他们结了婚,还有点相爱,两人都工作。工作太忙就忘了爱情。让娜也得工作,因为办公室主任说话不算数。说到这里,就需要动用想像力才能理解格朗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当时疲惫不堪,灰心丧气,话也一天比一天少,而且没有设法让妻子相信他还在爱她。工作劳累的男人、生活的贫困、逐渐黯淡的前途、晚饭桌边的无话可说,在这样的天地有何情欲可言。让娜可能已感到痛苦,但她仍留了下来:人有可能痛苦时间一长便再也不感到痛苦。一年年过去了。后来她还是出走了。当然,她并非孤零零出走的。“我曾非常爱你,但如今我太累了……我离开你并不感到幸福,可是并非需要幸福才能重新开始。”她写给他的信里大体是这些内容。

约瑟夫·格朗也很痛苦。正如里厄提醒他的,他本可以重新开始,但现在他没有信心。

说实话,他老想念她。他真想给她写封信为自己辩护。“但这很困难,”他说,“我老早就考虑了。只要我们还在相爱,没有话我们也能互相理解,但两人并不一定永远相爱。在一定的时刻我本应该找到合适的话留住她,但我没有做到。”格朗用一块方格子的手帕擤擤鼻涕,然后擦擦小胡子。里厄注视着他。

“请原谅,大夫,”这位老兄说,“该怎么说呢?……我信任您。和您在一起,我可以说话,一说话我就感到激动。”

显然,格朗的思想离鼠疫还有十万八千里。

晚上,里厄给他妻子发了一份电报,说已经关闭城市,他身体不错,她应当继续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想念她。

关闭城市三周之后,里厄在医院大门口看见一个正在等他的男青年。

“我想,”男青年说,“您还能认得出我。”

里厄觉得似曾相识,但还有些迟疑。

“我在这些事件发生之前曾来您这里询问阿拉伯人的生活状况。我叫雷蒙·朗贝尔。”

“哦!没错,”里厄说,“那么,您现在有好题材可以写报道了。”

对方显得有些烦躁。他说不是这么回事,他来这里是为了请里厄帮帮忙。

“我很抱歉,”他补充说,“但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熟人,而我们报社在本市的通讯员可惜又是个笨蛋。”

里厄建议小伙子跟他一起步行到市中心的一家卫生所,因为他有些事需要吩咐。于是他们走进黑人居住区的一条条胡同。夜幕正在降临,昔日那样喧闹的城市在此刻显得出奇地寂静。在金色余晖尚存的苍穹之下,几声军号的鸣响无非说明军队还在装作执行军务。这时,他们俩沿着陡坡一般的街道走下去,街道两旁是摩尔式房舍蓝色、赭石色和紫色的墙垣。朗贝尔说话时情绪非常激动。他离家时把妻子留在巴黎,说实话,那不是他的妻子,但和妻子是一回事。城市一关闭他就给她发去一封电报,起初,他以为这件事只是临时性的,发电报无非考虑别中断联系。可他在阿赫兰的同行们告诉他,说他们也帮不了他的忙,邮局要他去找别人,省府的一个女秘书还对他的请求嗤之以鼻。他站了两个钟头的队才得以发出一份电报,电报上写的是:“一切顺利。不久再见。”

但今天早上,他起床时突然想到,他毕竟并不知道这种情况会延续多久。于是他决定离开这里。由于他是经过推荐来到本市的(干他这行有此便利),所以有机会接触省府办公厅主任。他对主任说,他与阿赫兰毫无关系,他没有必要留下来,他来此地纯属偶然,所以正确的做法是允许他离去,哪怕出去以后必须接受检疫隔离也在所不惜。主任说他对此非常理解,但谁都不能例外,他可以再看看,但总的说情况十分严重,难以做出任何决定。

“但说到底我毕竟是外地人呀。”朗贝尔说。

“那当然,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瘟疫别拖下去。”

末了,主任试着安慰朗贝尔,提醒他说,他可以在阿赫兰找到题材写一篇有趣的报道,而且,仔细琢磨起来,任何事件都有它好的一面。朗贝尔说到这里耸了耸肩。他们这时已来到市中心。

“真是一派胡言,大夫,您明白这点,”他说,“我生来又不是专为写报道的。说不定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同女人一起生活呢。这不是很合乎情理吗?”

里厄说,无论如何这看上去是合乎情理的。

在市中心的林荫大道上已见不到往常的人群。几个行人匆匆忙忙往自己远处的住所走去,没有人脸上挂着笑容。里厄想,这是今天朗斯道克情报资料局发表的公告在起作用。过一天一夜,我们的同胞总会重新燃起希望。但当天,大家对公布的数字还记忆犹新。

朗贝尔又突然接着讲下去:

“原因是,她和我邂逅不久,相处却非常融洽。”

里厄没有言语。

“看来我打搅您了,”朗贝尔说,“我的初衷无非想问您是否能给我开一个证明,说我没有染上这该死的病。我想这可能对我有用。”

里厄点头答应。一个小男孩往他的腿边摔过来,他挡住他,轻轻把他扶起来。他俩继续走路,不久来到阅兵场。浑身尘土的榕树和棕榈树一动不动地垂着树枝,树丛中立着一座积满灰尘的肮脏的“共和国”雕像。他俩在雕像下边停下来。里厄在地上使劲跺脚去除鞋上发白的灰尘,一只接着一只。他望望朗贝尔。记者头上的毡帽略向后斜,领带下面的衬衫领口敞开着,胡子拉碴的,一副与人赌气的固执模样。

“相信我,我理解您的心情,”里厄末了说道,“但您的理由站不住脚。我不能给您开这个证明,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您是否染上了这个病,也因为,即使您现在没有染上,我也不能证明您走出我的诊所再到省政府这段时间您没有染上。而且,即使……”

“而且,即使?”朗贝尔问道。

“而且,即使我给您开了这个证明,对您也未必有用。”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城市与您情况相同的人有好几千,但都不可能让他们出城。”

“但如果他们本人都没有染上鼠疫呢?”

“这个理由并不充分。我明白,这一连串的麻烦非常愚蠢,但这关系到我们每个人。只好认了。”

“但我不是本地人呀!”

“唉,从这一刻起,您跟大家一样,都算是本地人了。”

对方气得按捺不住了:

“我敢肯定,这是个有没有人情味的问题。也许您还体会不到两个心心相印的人分离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