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抗争之翼(3)

“要是你能再递给我一瓶酒,”我提议,“就可以把爱德华减成埃德。”她马上递过酒瓶。

等我们喝到第四瓶香槟时,三人就已经像一张地毯里的小甲虫一样亲密。她看起来似乎只有二十四岁,自由自在,白人,单身,喜欢香槟。

“但是,”她眉头微皱,打个酒嗝,“我还是想知道你们没日没夜在里面忙活什么。我知道你们整晚上在这里忙,因为有时候到了深夜,还能看到你们的车停在外面。”

麦克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好吧,”他有点儿晕晕乎乎地说,“我们在拍照片。”他挤了挤一侧眼睛,“要是你足够有说服力,甚至可以考虑给你拍照片。”

我接过话头。“我们在给模型拍照。”

“哦,不会吧。”

“是的,各种东西的模型,也有人物模型,啥都有。很小那种。我们努力让拍出来的东西看起来真实。”我觉得,她应该有些失望。

“好吧,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样我会感觉好一些。我签收过那么多罗切斯特寄来的账单,一直都不知自己在签什么。只知道肯定是胶片之类的东西。”

“完全正确,就是胶片之类的东西。”

“好吧,之前我还挺困惑的——啊,不,电扇后面还有两瓶呢。”

只剩两瓶了,她还真能喝。我问她想不想度假。她说目前还没想过度假的问题。

我告诉她,最好现在就开始考虑。“我们后天就要去洛杉矶,好莱坞。”

“后天?为什么会——”

我安抚她。“你的工资照发。但我们不知会去多久,你干坐在这儿无所事事,也没什么意义。”

麦克说,“我们再来一瓶。”我递给他,继续说,“你会照常收到支票,要是你愿意,我们也可以提前开支,以免——”

我已经有点喝高了,大家都一样。麦克自得其乐哼着歌,像一根快乐的炸玉米卷似的。金发的露丝像是跟我的左眼耗上了——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感受,因这我的眼睛也有点问题,总离不开她的身体跟转椅重叠的部分。蓝眼睛,个子那么老高,蓬松的头发,嗯哼。谁说只工作不玩耍——她把最后一瓶香槟递给我。

她悄悄咽下一个小酒嗝。“我要收集所有的瓶盖——算了,我不能收,老爸又会教训我说我怎么想的,跟老板一起喝那么多酒。”

我说,惹老爸发火肯定不好。麦克说,为什么要用坏点子,明明有更好的。我们很想听,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好主意更能活跃气氛了。

麦克像恶魔一样威风八面。“向洛杉矶进发。”

我们一起庄严地点头。

“为了工作,向洛杉矶进发。”

又一次点头。

“为了工作,向洛杉矶进发。可是,没有迷人的金发女郎,谁替我们写信呢?”

太惨。没了迷人的金发女郎,谁替我们写信?喝香槟的时候找谁?太可悲。

“反正还得雇人写信的。或许这次不是金发女郎,好莱坞没有金发女郎,至少没有乖的那种。所以——”

我猜到了他的天才好主意,替他说完了,“所以我们带这位迷人的金发女郎一起去洛杉矶,继续替我们写信!”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如果早一瓶酒的时间说出来,它的精彩程度就会大打折扣。露丝乐得冒泡,就像新打开的香槟,麦克和我坐在那儿笑得好得意,跟两个白痴似的。

“但是我不能去啊!我不能就这样后天说走就走。”

麦克现在豪情万丈,“谁说我们后天走的?改日程。我们现在就走。”

她一脸错愕。“现在?就这么走了?”

“就现在。就这么走。”我特坚决。

“但是——”

“没有但是。就现在。就这么走。”

“连替换衣服都——”

“哪儿还不能买衣服啊。到洛杉矶,拣最好的买。”

“但我的头发——”

麦克提议,或许,好莱坞也有理发店吧?

我拍拍桌子,那感觉好踏实。“给机场打电话。订票三张。”

她打去了机场。这女孩还真容易被说服。

机场方面说,我们可以马上飞去芝加哥,然后从那儿转机去洛杉矶。麦克想知道既然我们随时可以出发,还在电话上啰嗦个什么劲。这是在延缓时间之轮,就像轮齿中的金刚砂粒。给她一分钟,戴上帽子就走。

“到了机场,再给你老爹打电话。”

她的所有反对意见,都只需要几句话就能驳倒——只要描述下好莱坞有多好玩儿就行。我们在公司门口留了个条“去吃午饭——年底即回。”然后赶去了机场,及时坐上了四点钟的航班,但没能挤出时间给美女他爹打电话。我对停车场的人说,汽车要长期存放,直至本人另行通知。然后我们就跑上台阶,正好及时登机。舷梯收起,发动机轰鸣,升上了天空。露丝紧握她的帽子,怕它被想象中的微风吹走。

在芝加哥,我们需要等待两小时。机场不卖烈酒,但有位好说话的出租车司机为我们在附近找了间酒吧,露丝在那儿给她爸打了电话。我们小心翼翼地远离电话亭,但根据露丝的转述,感觉她老爹一定气炸了。酒保这儿不卖香槟,但还是给了我们特别优惠,专为想喝香槟的客人准备的那种。出租车司机确保我们赶上了两小时后的航班。

在洛杉矶,我们入住了准将大酒店,这时才完全恢复清醒,为自己的莽撞之举感到羞愧。第二天,露丝去买衣服,顺带帮我们两个也买了。我们给了她尺码和足够的钱,来补偿她宿醉的痛苦。麦克和我打了若干电话。早饭后我们坐等,直到前台通知说,有位李·约翰逊先生来找我们。

李·约翰逊是那种衣着光鲜的职业人士,像个高级推销员。个儿很高,样子很和蔼,说话言简意赅。我们称自己为新锐制作人。听到这个称呼,他眼睛一亮。看来他对我们印象不错。

“情况应该不完全是你预期那样。”我告诉他,“我们已经有了成品长片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他想知道我们找他的用意。

“我们目前有几千英尺长的真彩胶片,一部电影的素材。请不要追问我们在哪里、怎样得到了现有的部分。影片目前是无声的。我们需要音效,有些部分还需要配音。”

他点头,“这个简单。你们的影带保存状况怎么样?”

“完好无损。就在酒店的保管处。我们的故事线还有些空白需要填补,会需要不少男女演员加入。而且所有人的配音和替身演出,都只能得到现金形式的报酬,他们的姓名不能出现在演职员表里面。”

约翰逊挑起眉毛,“为什么?在这边,演职员表里的位置可是大家谋生的关键啊。”

“有几重原因。现有影片的制作——具体细节您不必多管,反正我们不会在演职员表里特别标示任何人。”

“要是你们运气好,碰巧有演员处在两部影片之间的空档期,这样的条件或许也能成。但如果你的影片值得我们合作,我的手下也会想要出现在职员表中的。我个人认为,这也是他们应得的权益。”

我说,他的意见合情合理。技术团队至关重要,而我也乐于按规则办事。尤其是为了让大家闭嘴,在影片最终完成之前保守秘密。甚至在发行之后,也最好不要乱说。

“在取得更多进展之前,”约翰逊站起来,伸手取自己的帽子,“我们先看看现有的胶片。我还不知能否——”

我清楚他的想法。业余水平。家庭录像。甚至可能是下流的盗摄?

我们把影带从酒店保险柜取出,驾车去了他的在日落大道的工作室。他的跑车放下了顶篷,而这时麦克希望露丝机灵点儿,能给他买到不让皮肤发痒的运动衬衫。

“你老婆?”约翰逊随口问。

“秘书。”麦克随口回答,“我们昨晚刚乘飞机来。她出去给我们买些薄衣服。”

约翰逊对我们的观感明显提升。

看门人从工作室出来,帮着搬胶片盒。这是一座颀长、低矮的房子,前端是办公室,工作室则在后面,约翰逊带我们从侧门进入,叫了某人的名字,但我没听清。那个不知姓名的人是放映员,他带上胶片,消失在放映室里。我们在软软的安乐椅上坐了一分钟,放映员忙着做准备。约翰逊扫了一眼我俩,我们点头。他按下自己椅子上的开关,顶灯关闭,电影开始播放。

当时,电影全长是一百一十分钟。我们两个都在密切关注约翰逊的表情,像老鼠洞口的两只猫。等到屏幕上出现结束标志,他用椅子旁边的麦克风要求开灯。灯亮了。他面向我们。

“你们从哪里搞到这些影带的?”

麦克对他微笑,“我们能合作吗?”

“合作?”他极为热切,“我们绝对愿意跟你们合作。这种合作能挣大钱的!”

放映员也下来了。“嘿,那片儿挺棒的。你们从哪儿搞来的?”

麦克看看我。我说,“这方面,你们就别再寻根究底了。”

约翰逊看了一眼他的手下,后者耸耸肩,“不干我的事。”

我继续闪烁其辞,吊他胃口,“片子不是在这里拍的。具体在哪儿,你们就不用管了。”

约翰逊上了钩,简直是把鱼钩、鱼线加浮子一口全吞下。“欧洲!呣,德国。不对,法国。或许是俄罗斯。爱因斯坦,或者爱森斯坦的作品,或者是别的人?”

我摇头,“这都不重要。主要人物都已不在人世,或者说,早已不问世事,但他们的遗物……好啦,反正你知道我的意思。”

约翰逊明白了过来,“确实,没必要自找麻烦。剩余的部分在哪儿?”

“鬼才知道。我们能挽救出这么多影像,已经算运气很好了。够用吗?”

“够用。”他想了一分钟,“你去叫伯恩斯坦来一趟。最好也叫上凯斯勒和马斯。”放映员离开了。几分钟后,矮胖的凯斯勒和年轻、紧张、不停抽烟的马斯进来,跟他们一起的还有伯恩斯坦,配音专家。我们互相介绍认识,然后约翰逊问,我们是否介意再看一遍影带。

“不介意。我们比你们更喜欢它呢。”

事实不完全是这样。电影刚放完,凯斯勒、马斯和伯恩斯坦一脸震惊,争先恐后向我们发问。我们给他们的答复,跟此前应付约翰逊的那套完全一样。而对于他们的反应我们很满意。

凯斯勒咕哝说。“我想知道是谁在掌镜。我的天,这是我见过的最高水准。《宾虚》以来的业内最佳。比《宾虚》还好。那家伙真强。”

我马上回应说:“我只有这件事可以向你坦承,摄像工作就是现在跟你谈话的俩人完成的。感谢你的赞誉。”

四人全都目瞪口呆。

麦克说:“的确是这样。”

“嚯,嚯!”马斯在赞叹。他们对我俩全都刮目相看。这感觉挺好。

约翰逊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你们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我们开始讨论细节。麦克一如既往地眯起眼睛,乐于安静地坐在旁边听着,让我来负责谈判。

“我们想给影片全程配音。”

“愿意效劳。”伯恩斯坦说。

“还要找至少一打主要演员,或许更多。外貌形象方面,要跟现有影片中的主演接近。”

约翰逊很自信,“这容易。演员选派中心从设立之初,就有所有演员的照片。”

“我知道。我们已经确认过这一点。这方面没有问题。他们将只能得到现金报酬,放弃出现在演职员表中的机会。我已经向约翰逊先生解释过这样做的原因。”

马斯呻吟了一声,“我打赌,这个难题需要我来解决。”

约翰逊很干脆。“对,就是你。还有什么?”后半句在问我。

我不清楚,“目前还缺的,就是一个发行计划。这方面还需要考虑。”

“这个,会水到渠成的。”约翰逊对现状很满意,“只要看一眼你们的样片,联艺公司连莎士比亚都可以抛弃。”

马斯插嘴问:“补拍的部分怎么办?你们找好编剧了吗?”

“我们已经有了简单的拍摄脚本,最晚一星期内就能修订完成。要跟我们一起看看吗?”

他要。

“我们有多少时间呢?”凯斯勒问,“这毕竟是重要项目。我们想在何时完成制作?”他已经开始说“我们”了。

“我甚至宁愿昨天制作完成。”约翰逊干脆地说着站起来,“音乐方面有没有想法?没有吗?我们试着找韦纳·詹森团队吧。伯恩斯坦,从现在开始,你来负责这部影片。凯斯勒,把你的团队召集起来,看一遍片子。马斯,你负责陪同莱夫科先生和拉维亚达先生,在他们方便时一起去演员选派中心,在档案中寻找适合的演员。并跟他们在准将酒店的地址保持联系。现在,如果二位愿意移步到我办公室,我们可以讨论下财务方面的细节——”

一切就这么简单。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工作难度小,完全不是。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全都在扮演勤劳的小蜜蜂。比如追寻演员选派中心唯一适合出演亚历山大的演员,他其实是个已经放弃了演艺理想的亚美尼亚裔年轻人,如今已经回到桑蒂老家,整天面试和选拔底层演员,对着服装和道具部门的人骂骂咧咧,我们找到他之前好一通紧张。甚至露丝都很忙。她已经用安抚信缓解了老父亲的情绪,工作成果完全对得起自己薪水。我们轮流面对她演练台词,直到我、麦克,和马斯全都满意。事实证明,马斯在编写对话方面像狐狸一样精明。

我刚才说“容易”的真正含义,是指我们顺利地突破了那层坚冰,得到了这帮业内精英的认可,这让我们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这帮人看过无数史诗杰作,也见识过无数烂片的沉浮。他们真心欣赏我俩的工作成果。我们拒绝亲自拍摄剩余部分,让凯斯勒感到失望。我们只顾眨巴着眼睛,声称自己事务繁忙,表示对他有完全的信心,知道他能跟我们做得一样好。他的确超水平发挥,也胜过了我们的工作表现。如果他向我们请教具体的执行细节,我不知道能怎样做。我细心回想时,猜测当时的情况是这样:跟我们共事的这帮人,都已经受够了品位低俗的B级片,他们很高兴遇到识货的人,我们知道演员的假哭跟现实世界之间的巨大差异,并不介意多花两块钱,把影片做得更好一点。他们可能是把我俩当成老于世故的都市老油条,财大气粗那种。至少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