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盘台球

士兵们战斗了两天,而且背着背包在瓢泼大雨中度过了整个夜晚,已经筋疲力尽了。而现在,他们却被扔在大路的水洼里、泥泞的农田里,手持武器,苦苦等待了漫长得要命的三个小时。

疲劳、熬夜,以及湿透的军装都令他们的身体感到沉重,他们只得挤在一起,相互倚靠着取暖。有的士兵甚至靠在旁人的背包上,站着睡着了;疲惫与饥寒,在这些因困顿而放松的脸上显得格外一目了然。雨水,泥浆,没有火取暖,没有汤充饥,天空又低又黑,四周好像到处都有敌人。一些都是那么凄凉……

他们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大炮的炮口对着树林,仿佛在窥视着什么东西。隐蔽着的机枪死死地瞄着远处的地平线。一切似乎都已就绪,只等发起进攻。可为什么迟迟不动呢?士兵们还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命令,命令还没有从司令部发出。

司令部其实离这里并不远。它就设在这座路易十三时期建造的漂亮城堡里。城堡掩映在半山腰的花丛之中,红色的砖墙经过雨水的清洗,显得分外闪亮耀眼。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公豪邸,完全配得上挂在外面的法国元帅旗。一条深深的壕沟和一道石头斜坡将公路和草坪截然分开;壕沟和斜坡后面,翠绿的草坪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到城堡门前的石阶边,草坪四周放满了鲜花盛开的花盆。在城堡比较隐蔽的另一侧,明媚的阳光穿过千金榆的树荫洒落在大道上,几只天鹅在宛若明镜的水池中游憩,一座硕大鸟棚的宝塔形棚顶下面,孔雀开着屏,金色的野鸡拍打着翅膀,在绿叶丛中发出阵阵尖叫。尽管城堡的主人早已离开,但人们却感受不到战乱造成的荒芜与凄凉。哪怕是草坪上最不起眼的小花,都在部队长官的军旗下得到了保护。一切都井然有序,花盆排列得整整齐齐,林荫大道深邃而幽静。在如此靠近战场的地方,能找到这样一个宁静、安逸的所在,着实令人激动。

雨水在其他地方的小路上堆积起肮脏的烂泥,冲出条条深沟;但在这里,它却只是一道清波,优雅、高贵,使红砖更加鲜艳,使草坪增添翠绿,使树叶愈发闪亮,使天鹅羽毛倍加洁白。一切都是那么光鲜,又是那么祥和。说实话,如果没有屋顶上飘扬的军旗,没有栅栏前站岗的那两个士兵,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里会是司令部。马儿在马厩里休息。时不时能看见勤务兵和传令兵身着军便服,在厨房附近四处闲逛;几个花匠穿着红色的长裤,平静地拖着钉耙,平整着城堡大院的沙地。

餐厅的窗户朝着大门的台阶,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张杯盘狼藉的餐桌,揉皱的桌布上摊着开过的酒瓶、污秽的空酒杯,显得非常暗淡。完全是一副宴会结束、宾客离去的景象。从旁边的房间里,传来阵阵说话声和笑声,可以听见台球在滚动,酒杯在相碰。元帅正在打台球,所以部队在等命令。元帅一打起台球,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停手,哪怕是天塌下来。

台球!

这就是这位伟大的军人的嗜好。

他站在那里,神情严肃,仿佛置身于战场之上;他身穿军礼服,胸前挂满了勋章,双眼炯炯,脸颊通红;宴会、台球、掺水的烈酒,这些都让他充满了活力。他的副官们围着他,既殷勤又恭敬,对他打出的每一个球都目瞪口呆、钦佩至极。只要元帅赢一分,所有人都会冲向记分牌;只要元帅口一渴,所有人就争着为他倒酒。一时间,肩章与帽饰的摩擦声、勋章和绶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在这面对花园和内庭、用细橡木做护壁板的大厅里,看到那一张张动人的笑脸、一个个恭敬的部下,还有这么多刺绣的服饰和崭新的军装,人们不禁想到贡比涅[4]的秋天,也不由得要把那些士兵暂时放在一边;此刻,那些士兵正身披肮脏不堪的军用斗篷,冒着大雨,黑压压地挤作一团,在公路边苦苦地等待着。

元帅的对手是参谋科的一个小个子上尉,他长着一头鬈发,穿一件裹紧腰身的军服,戴一双浅色手套。上尉的球技一流,能把世界上所有的元帅都打得一败涂地。但是他心知肚明,必须恭敬地和长官保持某种距离,努力做到既不赢他,又不轻易地输掉。这就是被人们称为前途无量的军官……

“小心,年轻人,好好打。现在元帅得十五分,而你得十分。你只要把这种局面保持到这一盘球结束,就能比在外面和其他士兵待在一起获得更多的晋升机会,就不用像他们那样冒着能淹没地平线的瓢泼大雨,不用弄脏你漂亮的军服,不用让你绶带上的金色变得暗淡无光,也不用苦苦等待那迟迟没有发出的命令了。”

这场比赛真的很有趣。台球滚动着,摩擦着,五颜六色地布满了整个桌面。球台边沿的弹性很好,桌面上的赛事也越来越激烈……突然,一颗炮弹的火光划过天空。沉闷的爆炸声把窗户玻璃震得直颤。所有人都惊跳起来,大家面面相觑,焦急万分。只有元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他俯身向着球台,正盘算着打一个漂亮的撮球。要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撮球了……

又是一道火光,接着又是一道。炮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密集。副官们跑到窗边。难道是普鲁士人发起进攻了?

“好吧,就让他们进攻吧!”元帅一边说,一边用白粉块擦着球杆头,“该你了,上尉。”

参谋们敬佩得浑身颤抖。与这位元帅相比,头枕炮架而睡的蒂雷纳[5]算得了什么!我们的元帅在敌人发起进攻的时候,照样站在台球桌前,镇定自若……这时,炮声更加急促了。在震天动地的炮声中,夹杂着刺耳的机枪声和隆隆的排枪声。一股红色的蒸汽镶着黑色的边,在草坪尽头腾起。整个花园的深处都被火光映得通红。孔雀和野鸡惊恐万状,在鸟棚里竭力鸣叫;马厩里的阿拉伯战马嗅到了火药味,激动得扬起了前蹄。司令部开始忙乱起来。电报一个接着一个。传令兵们如脱缰之马疾驰而来。所有人都在找元帅。

可元帅谁也不理睬。我早就说过,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他把一盘台球打完。

“轮到你了,上尉。”

上尉稍稍有点分心。毕竟还年轻啊!他昏了头,忘记了自己的分寸,接连打出两个好球,差点没把这盘台球赢下来。这下元帅可火了,他那阳刚的脸上露出了既惊讶、又恼怒的神情。正在此时,一匹马飞快地冲进院子,摔倒在地。一名满身泥污的副官冲破阻拦,跳上石阶:“元帅!元帅!……”看看别人怎样迎接他吧……元帅手持球杆,来到窗边,他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就像公鸡的鸡冠: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站岗的哨兵都上哪儿去了?”

“可是,元帅……”

“行了……等一会儿……等我的命令,真见鬼!……”

窗户猛地被关上了。

等他的命令!

那些可怜的人,他们正是在等他的命令。狂风吹跑了大雨,而现在落在他们脸上的却是机枪的子弹。士兵们整营整营地被消灭,此时其他连队却只能手持武器,无所事事,对自己按兵不动茫然不解。没办法,他们在等命令……但是,死亡却不需要命令,于是成百的士兵们倒下了,倒在灌木丛后面,倒在战壕里,倒在寂静的大城堡前。即使他们已经倒下,机关枪却仍然在撕裂着他们的尸体,法兰西高贵的鲜血,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伤口中流出……而在上面的台球房里,比赛也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元帅已经重新领先;但小个子上尉还在像狮子一样地顽抗着……

十七!十八!十九!……

人们几乎没有时间记分。枪炮声已渐渐逼近。元帅只差一分就可以赢了。而此时炮弹也已开始落到花园里。一颗炮弹在水池上方爆炸,划破了明镜般的水面;一只天鹅惊恐万状地游着,四周飘扬着血迹斑斑的羽毛。这是最后一炮……

现在,一切重归寂静。只有雨点落在千金榆林荫道上,山坡下隐约传来一阵隆隆声,泥泞的小路上仿佛有一群牲口在赶路……部队在溃逃。元帅赢了这盘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