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同一条道路(3)

为将之人,有一定的职位才能有一定的作为。还是重庆保卫战,身为旅长的张斌拒绝接受刘伯承指挥,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人家这么做也确实没什么错——向来都是旅长指挥团长,哪有团长指挥旅长的?

作为特例,给个尚方宝剑,应一应紧急情况,或许可以,但在第一军中却成了常态,以至于形成了第一军打胜仗靠第二混成旅,第二混成旅打胜仗靠两个团长的怪圈。

刘慕贤是第二混成旅里仅次于刘伯承的第二号战将,其人虽然有刚愎自用的缺点,但性情憨直且作战勇猛,很得军心。按理早应擢升,但他和刘伯承一样,都是一做团长就是很多年。

好不容易熬到“讨贼军”收复重庆,熊克武首先升的也不是刘伯承、刘慕贤,而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张冲。熊克武任命张冲为第三师师长,如果张冲前去任职,刘慕贤倒有了顺势由团长升旅长的理由和条件。可是张冲从不上阵,害怕到别的部队后领不了兵,居然来了个坚不就职。

刘慕贤最后的升职希望也破灭了,他一肚子愤懑。当时军阶制度里没有准将,但刘慕贤却语中带刺地对别人说:“我是在旅长以下,团长以上,想来是官居准将。”

“讨贼军”一进重庆,刘慕贤便称病不出,并表示脱离第二混成旅。于是张冲只好直接指挥,他没有什么指挥能力,官兵们对他又不满不服,这支曾经在川战中享有“战必胜,攻必克”威名的部队也就逐渐丧失了原有的战斗力。

唯有奋斗

在刘伯承负伤休养期间,前方战事开始急转直下,熊克武统辖的各路部队战败的消息不断传到成都,其中亦包括第二混成旅。这时候熊克武又想到了刘伯承,决意促请他重回军中,为此一日数次派人登门催劝。

上次受伤后,刘伯承肯应熊克武之请出山,是对熊克武尚抱有希冀。现在他已看清了对方“用你靠前,不用靠后”的思维模式,同时也不愿意再跟那位只会坐享其成的老上司张冲合作,于是便下决心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已经开始选择新的人生方向,而这还要从他在成都的两位朋友谈起。

第一位朋友是吴玉章。吴玉章是老同盟会员,刘伯承初见他的时候,正作为孙中山广州政府的代表被派回四川。他们虽然岁数相差很大,但私交甚笃。在刘伯承养伤期间,吴玉章在成都高等师范学校当校长,平时常去看望刘伯承。

1923年秋,经吴玉章介绍,刘伯承又结识了一位新朋友,这就是那个足以影响他一生的人——杨闇公。

杨闇公中等身材,体格瘦弱,戴一副深度眼镜。他是一个出色的演说家,说话不快不慢,但非常有力。讲到关键处,还会将上身微微向后挪动一下,然后右手稍稍抬起,就好像拉开了弓,扣紧了弦,即将满引待发的样子。紧接着,又突然挺身昂首,右手猛然伸直,仿佛利箭似的,用力往前一推。

这时候听众无不为之动容,以至于过去很多年后,有些亲身聆听过他演讲的人虽记不住内容,但杨闇公的声音笑貌、动作姿态仍历历在目。

杨闇公同时还是一个社会活动家,不仅待人和蔼可亲,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而且具有很强的社会活动和组织能力。他结识刘伯承时,回川不过数年,然而已在四川青年和左派中建立了一定的威望。一些人慕名求见,第一次见面就对杨闇公的精明能干留下了深刻印象。

中国历史上所谓的大革命时期充满着理想主义色彩,杨闇公本身就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认为:“吾国近来的政治中枢已失,如要望一般幸运儿整治清平,真是俟河之清!”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意思是人的寿命很短,要等待黄河自己变清是不可能的。杨闇公主张作为青年人,要把“清平政治”的责任扛在肩头,奋力推动社会前进,并且坚信“处此域中,惟有奋斗,此身不死,必见光明”。

正因为时刻都有“责任重仔肩”般的意识,杨闇公在平时的交往中就注意结交民间的优秀分子,以便为今后行动储备中坚力量和骨干。刘伯承身为军人,不仅机警过人,而且勤于学习,头脑异常清晰,决非碌碌者可比,加上又有远大志向和抱负,因此立刻引起了杨闇公的好感。他不由得感叹道:“伯承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于军人中尤其罕见。返川许久,阅人不可谓不多,天才何故如此罕出?”

杨闇公看重刘伯承,刘伯承亦为杨闇公的人格魅力和才华所吸引,两人一见如故,结为至交。从1923年下半年到1924年年初的几个月里,他们朝夕相从,每天长谈八九个小时,从古今中外的历史到政治时局,无所不包。

刘伯承比杨闇公大五岁,但他总把杨闇公当成自己的老师,虚心请教。在讨论问题时,他对当时流行的各种学说也不盲从,坚持不经深思熟虑,绝不轻率简单地表露自己的观点。

当时杨闇公和吴玉章在政治倾向上,已从国民党左派转向信奉社会主义,并在成都秘密建立了“中国青年共产党”。杨闇公有意介绍刘伯承加入自己的组织,为此曾征求刘伯承的看法。刘伯承说还没有想好,他坦率地告诉杨闇公:“(如果)见旗帜就拜倒,觉得太不对了。因为我对各派都没有十分的研究,正拟极力深研,将来始能定其方道。”

杨闇公听后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对刘伯承更加钦佩。当时许多学生文人不求甚解,都把社会主义当成一种时髦或个人在社会上崭露头角的工具,杨闇公认为刘伯承不跟风,不做作,对朋友能够坦承相见,“这是何等的直切,何等的真诚!比起那因情而动,随波而靡的人来高出万万倍”。

必不致老死于牖下

杨、刘确为君子之交。得知刘伯承在军中不受重用,杨闇公忍不住为他抱屈:“唉,(因为)忌才的关系,从古至今不知湮没了多少智能之士!”

尽管多次拒绝熊克武之请,但刘伯承对第一军和第二混成旅都是有感情的,眼看着部队一天天走向失败,心中也颇为不忍。在朋友的劝解下,刘伯承曾欲再找老军长但懋辛谈一谈,以便共扶危局。

杨闇公固然希望刘伯承能加入自己的组织,可是在刘伯承尚未想通的情况下,他同样愿意自己的好朋友先尽展其才,所以也竭力鼓动他去找但懋辛。

未料但懋辛比熊克武还不如。熊克武虽然顺利时不肯对刘伯承委以重任,然而一旦时势危急,他却还知道刘伯承的重要性,乃至不惜以爵禄相诱。但懋辛则是懵懵懂懂,好像没有了刘伯承等良将,他自己还照样能玩得转一样。

刘伯承屡访但懋辛不得,对重回第一军完全绝望。这时第一军所面临的形势越来越糟糕,刘伯承过去的老同学张仲铭深知成都一旦失守,杨森决不会容许刘伯承留在成都,于是便邀请和安排刘伯承去自己在川南犍为的老家养伤。

临别时,杨闇公一直将刘伯承送出成都南门外,又在柏树森森的武侯祠交谈了一会儿,两人才依依惜别。

刘伯承不得不远走犍为的遭遇令杨闇公为之扼腕,他直言熊克武、但懋辛之辈“目小如豆,乌足与谈天下大事”。

在杨闇公看来,熊、但能在以往的川战中暂时占到上风,不过是机会较好罢了。他预言:“我看这些幸运儿用不了许久的时间,连立锥的地方都会没有的。”

杨闇公虽长于社会活动,然而友人之中,能被他用“有才识而抱大志者”冠名的不过四五人而已,刘伯承即在其列。他深信,以刘伯承之才识,必不致老死于牖下,若假以时日,两人也一定可以在同一条道路上前行。

尽管刘伯承仍未承诺加入“中国青年共产党”,但杨闇公却早就将其引为自己的同志。他在日记中写道:“此后,拟设法使其(指刘伯承)从本方向走。若能达到目的,又多一臂助。”

刘伯承出走犍为后,第一军即在内忧外患中一败涂地。杨森攻占成都,派人接收了由吴玉章任校长的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五一劳动节到来之前,吴玉章筹划举办“五一”纪念会,有人就到杨森那里告状,说“五一”纪念会是吴玉章的“阴谋”,为的是组织工人、农民和学生推翻他杨森。

杨森一听这还了得,立刻在成都市内实行戒严,同时扬言要捉拿吴玉章。吴玉章在成都站不住脚,便决定邀刘伯承一同到外地进行考察。

在犍为养伤期间,刘伯承的心情其实非常抑郁和低落。他少年时的朋友谢南臣寄书问候,信中说有一诗相赠,但是附有赠诗的那页纸却漏寄了。刘伯承有感而发,遂写诗一首,诗的上半部是:“园林春色满,仕女踏青时。独恐名花落,匡扶不上枝。”

刘伯承所居的犍为五通桥风景优美,尤其是落花时节,更是春色满园,往来游客络绎不绝。可是人有什么样的心境,眼里就会有什么样的风景,刘伯承在繁花中所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第一军这朵曾寄予他人生奋斗理想的“名花”每况愈下,直至一蹶不振,到了最后,真的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这是怎样一种凄凉。

吴玉章的看望和邀请,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意识到,过去的已经过去,他必须有勇气探索新路,迎接未来。正好经过调养,腿伤也好了大半,于是他便欣然和吴玉章结伴离川。

他们首先去了上海。在那里,他们才得知,原来中国共产党在1921年就成立了,早于“中国青年共产党”好几年。

之后,刘伯承又随吴玉章去了北京、上海、广州,对中共的成立经过和活动情况进行了详细了解,在此过程中,慢慢开始确定自己的“方道”。

优人之后

刘氏家谱记载,秦末汉初,刘家有兄弟四人:刘伯、刘仲、刘季、刘交。老二刘仲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而老三刘季却从不喜欢下地干活,为此常遭父亲的训斥。不料刘季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日后竟然取得天下,成了开创盛世的一代君主。

刘季就是汉高祖刘邦。他在一次为父亲祝寿时开玩笑说:“您过去总认为我是个无赖小子,不能治产业,不如哥哥刘仲。可是您再看看现在我和哥哥到底谁创下的基业大呢?”

殿下群臣听到后皆呼万岁,刘邦大笑为乐。

作为皇帝的哥哥,刘仲被封为诸侯王。有道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到了清代,刘仲的后代逐渐败落,其中有一个叫刘政富的人举家迁至较为偏僻的四川开县,靠开荒种田和打铁过日子。

刘政富在家排行第四,人称“刘四铁匠”。他手艺高超,但能接到的打铁活并不固定,活儿多的时候,家里日子还能过得去,一旦活少了,就难以糊口。好在刘铁匠心灵手巧,从小就喜欢吹拉弹唱。知道他会吹唢呐,远近邻居一有红白喜事,就来请他当吹鼓手。开始是纯粹帮忙,以后别人总要给点谢礼,赶上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这也就成了家里一项不可或缺的副业。

刘政富有六个儿子,因为家里穷,前面五个都没读过书,长大后也都做了农民。有一年,其中一个兄弟错把早稻种子当成一般稻种给种上了,那一年正遇上大涝,刘家的稻子早早就收割了,未遭到水淹,而别人家的稻子却都淹死了。

水退之后,刘家稻田的余根又长了一茬,这使他们难得地有了一点余粮。又碰上米价好,在把余粮卖掉之后,日子便稍稍富裕了一点,买了十几石谷的土地。

刘政富很高兴,说:“这是天无绝人之路哇,也许刘家还能再兴旺起来!”于是他就破例送最小的儿子刘文炳读书,指望刘家以后能借此有个出头之日。

刘文炳读了十几年书,成年后在附近私塾教书为业。这个刘文炳就是刘伯承的父亲。

刘伯承四五岁时,祖父刘政富去世。刘文炳同几个兄弟分了家,靠教私塾和分得的土地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尽管家境很不宽裕,但刘文炳还是像当年自己父亲所做和所希望的那样,把刘伯承送进了私塾。

刘伯承读了一年多的私塾后,赶上开县举行科举考试,父子便同去县城参加应试。两人都通过了预考,按照他们的考卷情况,到正式考试时,都很有把握考个秀才。

可是好事多磨,有人看他们预考成绩不错,便心怀忌妒,暗中告了父子二人一状,说他们是“优人之后”。

在旧时代的社会阶层划分里,吹鼓手这一行当同剃头匠、修脚匠、优伶、娼妓是一类,属于“下九流”的“优人”,其本人和后两代子孙都没有资格参加科考,第四代以后才能参加。因为刘伯承的爷爷刘政富当过吹鼓手,刘家就由皇族之后成了优人之后,刘文炳、刘伯承父子正在不能参加科考之列。

按照科举考试制度的规定,考生在参加考试前,除填写自己的姓名、籍贯和年龄外,还要填写上至祖父一辈的三代履历,也就是俗称的查三代。如果考生隐瞒出身,一经查出,不但要革除功名,还要将保人和主考官一同问罪。

刘氏父子报名时填写的三代履历是“农民”。主考官接到状纸后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便将父子两人逐出了考场。

不但如此,开县衙门里还要继续追查,逼得刘文炳四处借钱,找人到衙门说情,才算了结了官司。告状的人也趁此机会公开跳出来,对刘家奚落了一番。

被逐出考场这件事,对刘家父子而言都是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打击。刘伯承当时只有十一岁,其心灵深处所受到的创伤更是不言而喻。成年后的他性格温和,极少动怒,但只要一提起这件往事便愤怒倍加。

在旧时代,科举几乎是下层人士实现人生理想和抱负的唯一途径。当这条阶梯被粗暴截断,人们便只能重新寻找新的道路和方向。刘伯承后来叙述这件幼年的大事件时说,他对此既充满愤怒,但同时也认为对自己是一个最好的学习和启示:既然旧时代不给穷人以机会,那穷人也就不要给它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