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指针定格在1922年。自辛亥革命起,在仅仅十一年光阴里,四川督军的更迭便达到九次以上,各方诸侯及势力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令巴蜀陷入了一个类似于春秋战国的混战局面。
到1922年6月中旬,川军史上又爆发了著名的一、二军之争。所谓一军,是指川军第一军,军长为但懋辛,以熊克武为领导,属于广东国民党体系。所谓二军,是指川军第二军,军长为杨森,以刘湘为领导,当时主要依附于北洋政府。
随着一、二军矛盾日趋激化,杨森计划乘对方不备,速战速决,一举击溃第一军主力。由于事出突然,刘湘闻之很是惊愕,他的幕僚李公度也劝谏道:“不能与一军轻启战端,杨森等如此骄横,你必失败无疑。”
刘湘的部将李树勋却支持杨森,他对刘湘说:“杨在为你打天下,如战胜,功归于你,战败,由杨负责,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哩!”
刘湘一听,认为言之有理,遂同意杨森发起进攻。
7月9日,杨森正式宣布向第一军作战,并在告士兵书中夸口道:“田横五百,尚强海岛,少康三千,启夏中兴。本军有七十营之众,岂有不能消灭长衫军人乎?”
熊克武、但懋辛都是留日学生,系文人带兵,时称“长衫军人”。杨森则属于比较纯粹的职业军人,加上第二军的兵力也多于第一军,若发动突然袭击,在他想来,岂有不胜之理。
第二军先头部队星夜急进,然而攻入的却是一座空城,杨森这才知道熊、但二人早已有备。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停步,而是继续统兵猛攻。
战事爆发之初,第二军完全占据主动,第一军有计划地节节后退,半个月后撤到了杜家岩。
杜家岩乃是熊、但所选择的决战之地。他们之所以对在杜家岩反败为胜抱有信心,不仅是因为此地居高临下,利于阻击,更是因为一位能打胜仗的勇士已经来援。
脑壳落了都不怕
熊克武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手下这名勇士。直到在六年前的一次宴会上,他碰到了一名当地人称“阿医生”的德国医生。阿医生问熊克武:“贵部军官刘伯承近况如何?请代我向他问候。”
熊克武不知刘伯承为何许人也,只得含糊称谢。
据阿医生说,刘伯承右眼中弹失明,系由他负责施行手术,安装假眼。手术前,刘伯承为保护脑子免受损伤,希望不要用麻醉药,但阿医生考虑到眼部神经分布细密,属于极度敏感区,一般病人难以忍受疼痛,于是还是使用了麻醉药。
前后施行了两次手术,特别是第二次手术长达三个小时,麻醉药性因此消失。阿医生很是紧张,怕刘伯承休克过去,可是刘伯承非常清醒,这使得手术仍得以继续进行。
手术过程中,刘伯承始终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只是双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阿医生眼看着他大汗淋漓,汗水不停地顺着扶手流淌下来。
手术结束后,对一个人竟然可以忍受如此的剜心之痛,阿医生感到不可理解,他问刘伯承:“你不痛吗?”
刘伯承笑了笑:“不过是割了七十余刀罢了。”
阿医生更加惊异:“你怎么知道?”
刘伯承答道:“你每割一刀,我就暗记一数,一定不会错。”
动过这么多手术,没见过这么刚猛的。阿医生简直难以置信,他伸出大拇指连声称赞:“真是勇士!”
在赴宴之前,阿医生已经打听到刘伯承乃熊克武的部下。当着熊克武的面,他对刘伯承推崇备至:“刘先生的惊人勇敢及忍耐令我震骇,终生难忘。以西方的标准,他可称为‘军神’,贵军有勇士如此,将每战必胜。”
熊克武听后很是吃惊,回去便进行了查询。一查,阿医生所说完全属实。刘伯承是熊克武所办的蜀军将弁学堂学员,自熊克武在川中开始“二次革命”以来,他就一直随熊转战川中,但因为职务较低,所以没能引起熊克武的注意。
刘伯承所受的眼伤,来自于护国战争的酆都之役。当时刘伯承赤手空拳,在川东集合了一千多人的义军,靠着两百来支杂色破枪,硬是牵制了北洋正规部队六七个团。然而令人唏嘘的是,熊克武竟然仍旧不知道其帐下有这样一位骁勇之将。
熊克武在得知刘伯承的事迹时,刘伯承已不在军中。原因很简单,那些昔日的上级和同僚们都认为刘伯承少了一只眼睛,形同废人,没有人愿意再招纳和收留他。
熊克武力排众议,立即派人将刘伯承请回军中,并任命他为九旅参谋长。
如果不是阿医生的那番褒奖以及熊克武引起重视,刘伯承或许就要与军旅生涯告别了,现在即便重回军营,也还有一些人对他冷眼相看。刘伯承并不气馁,他付之以哈哈一笑:“脑壳落了都不怕,丢个眼睛算个啥哟!”
1918年护法战争,刘伯承所属的第九旅与敌交战,对方隔江瞰制。由于渡河点过于暴露,部队几次抢渡都未成功,组织抢渡的营长急得直哭。
第九旅旅长见状,断然将这名营长撤职,同时以刘伯承接替,再次组织渡江。刘伯承把部队稍加整理,厉声下令:“附北军队,乃帝制余孽。我将士当奋勇进击,冲过江去,不能怕死。后退者处以军法!”
刘伯承选定了新的渡江点。他自己乘上第一艘渡船,冒着枪弹向对岸驶去,最终九旅抢占滩头阵地,消灭了守敌。
其后,刘伯承又根据北洋军不善夜战的特点,以“摸螺丝”的方式亲自率部进行夜袭,同样大获全胜。
护法战争结束后,熊克武出任四川督军,随即建立督军署警卫团,任命刘伯承为副团长。
1920年,四川其他派系联合滇黔两军发起“倒熊战争”。刘伯承率警卫团与滇军激战。双方相持期间,恰逢刘伯承外出开会,滇军发动偷袭,前线动摇。刘伯承的部下派传令兵数人,手持大刀直奔前沿阵地,大声向士兵们呼喊:“奉刘长官命令,敢于后退者,不论官兵一律砍头!”
溃退官兵闻听,赶紧又跑回各自阵地坚守。刘伯承治军之严以及在军中的威信可见一斑。
当年10月,熊克武败退川北。他将警卫团扩编为第二混成旅,由原警卫团团长张冲任旅长,刘伯承任第一团团长。
熊克武在军中有一批同乡兼留日同学,这些人以熊为中心形成了“十人团”。张冲是“十人团”中除熊克武、但懋辛外的第三号人物,也是一个有名的长衫军人。他从不带兵打仗,更不会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每遇战事,即将指挥权交给刘伯承,由刘伯承以指挥名义统辖全旅。
一发千钧
刘伯承勇猛但绝不鲁莽。每次作战前,他必定要亲临一线了解敌情,查看地形,大到敌军主阵地,小到一座小土坡、一条干河沟,都会牢牢地记在脑子里。这时候的刘伯承显得极其投入和专注,常常不思饮食,不顾疲劳,有时甚至一整天都忘了吃饭。
一旦战斗打响,他又表现得镇静自若,不慌不忙。熟悉其脾气的部下都知道,如果刘伯承这样吩咐军需官:“快给我下碗挂面来,打几个鸡蛋。”通常就已经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
在1921年的“援鄂之战”中,刘伯承率第一团在湖北与北洋军作战,敌军凭借一大片水田实施阻击。刘伯承赶到前沿观察后,即以一部兵力绕道侧翼实施佯攻,并以主力从水田正面进行强攻。
事后有部下不解地问他:“团长,你向来不主张从正面硬攻,为什么这一次要冒险?”刘伯承回答道:“敌人满以为有水田可做障碍,我一定会从侧翼进攻。这种情况下,侧翼恰恰是敌人的硬脑壳,碰不得,所以我才要给它来一个出其不意。”
敌军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团冲过水田,将其予以全部包围缴械。
经过援鄂一役,刘伯承以智勇之名闻于川军内外,按其战功,本应擢升,但刘伯承打仗前是团长,打完仗还是团长,并没有得到提拔。
在一军遭到袭击时,刘伯承正在成都休养,情绪有些不快。熊克武特地亲自赶到刘伯承的寓所,多方劝慰,催促其赶赴前线。
尽管心里的那块疙瘩仍未真正解开,但熊克武毕竟对他有识拔之恩,刘伯承知恩图报,遂不计前嫌,日夜兼程赶到杜家岩。
刘伯承抵达杜家岩的当天傍晚,但懋辛便下达了反攻命令,并任命刘伯承为第一路军指挥官。
刘伯承深知杜家岩一战性命攸关,从成都出发时,他就下令在嘉陵江上赶造浮桥,以便万一战事不利,可以为全军后撤预备退路。此时正是阴历六月,江水猛涨,浮桥屡被冲断,等刘伯承到达前线时,浮桥仍未架成,而但懋辛的反攻命令却已经下达。
刘伯承对本部官兵们说:“我们现在已是背水为阵,唯有死拼一战,倘若后退,这一河嘉陵江水,我们是喝不干的!”
他在前沿进行观察后,对战线正面的布置进行了调整,当晚就指挥部队向敌军阵地发起夜袭。刘伯承只有一个团,对方有两个团,但敌军在遭到奇袭的情况下,仓皇间不辨你我,两边自相混战起来。刘伯承抓住这一有利战机,趁势横扫敌阵,从而一举占领了杜家岩的前进据点。
第二天拂晓,第一军全面反攻,杨森所部大乱,不得不全线后移至中滩桥,与第一军隔河对峙。
隔开双方的只是一条浅水小河,第一军可以徒涉进攻,但攻守位置调换后,第二军极强的战斗力也开始显现无遗。刘伯承使用中央突破战术,指挥部队屡次猛攻,最后都归于无效,而己方的弹药却已耗费罄尽,官兵也气衰力竭。
第二混成旅旅长张冲认为战局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因此下令辎重部队向后撤退。张冲此举遭到了第二军总司令部的反对,军长但懋辛坚持不许后退。与此同时,刘伯承也不甘心就此功败垂成,他打算发动最后一次总攻击,并以这次总攻击来决定全军的命运。
恰在此时,第一军第八混成旅张仲铭团驰援杜家岩。刘伯承如获至宝,立即决定将这支生力军加入前线,而且仍然准备实施中央突破。
张仲铭听后面有难色。他的部队通宵行军,士兵在彻夜奔驰之后,早已疲惫不堪,现在紧接着就要投入正面进攻,实在有些吃不消。
刘伯承则深知,虽然第二军被暂时逼退,但杨森手中尚有六个团的预备队没有动用,不管是比数量还是比实力,第一军都不及对手。如果相持时间过久,一旦被杨森看出破绽,第一军仍不免一败涂地。
张仲铭是刘伯承在蜀军将弁学堂的同窗,两人在军校时就交情甚笃。借着这层关系,刘伯承对张仲铭说:“目前除了中央突破,没有第二办法,值此一发千钧之际,唯靠你们集中一点做最后尝试了。老同学切莫扯筋,开玩笑了。”
张仲铭一听此言,即率所部一个营加入正面作战,将早已筋疲力尽,成强弩之末的刘团四个营给替换了下来。
可笑的失败
正午时分,趁对方忙于吃午饭,火力渐衰之际,张仲铭派敢死队发动进攻,夺下了敌军的机关枪阵地。
中央突破战术能否取得成效,就是看能不能撕开并扩大缺口。刘伯承随后不断将后续部队注入这一缺口,第二军很快被割裂成两半,且彼此不能相顾。
如同蚁穴溃堤一般,杨森的防线不可避免地崩溃了,部队也不得不向后溃退。第一军紧追不舍,不给对方稍事整理的机会,杨森一直退到夔府,才得以组织出新的防线。
夔府并不大,聚集在城内外的除了杨森溃部外,还有孙传芳从湖北派来的北洋援军的先头部队,总计有上万人之多,使得小小城池,俨成兵海。
兵多,但由于没有时间加以整理,部队的士气和战斗力都已大打折扣。第二混成旅其时共有两员团长级别的猛将,除了刘伯承,就是刘慕贤。刘慕贤下属的叶绍尧营作为先锋率先赶到夔府,并在夔府北面一举攻克了号称鬼门关的天险南天门。
当叶绍尧营到达夔府城下时,天色已黑,大雨忽然倾盆而下,顷刻间平地水深尺许,部队攻城遇到了极大困难。叶绍尧绕城巡视,发现城内一股浊流正从墙脚的一处水洞中冲出,水洞很大,完全可以容人进出。
叶绍尧营的士兵多为犍为、乐山、荣县一带的土著,那里临近大江大河,懂水性的人不在少数。叶绍尧心生一计,他从士兵中选出二十多人,组成了一支泅泳敢死队。
敢死队由水洞潜入城中,先用一排枪声将守城门的士兵驱散,然后砍开城门,将部队放入城内,与守军展开了巷战。
第二军自兵败杜家岩后,官兵早已丧胆,乃至于畏刘伯承如虎,骤听得刘伯承的部队杀入了城内,更是慌了手脚。巷战打响时,许多人都跑到夔府河边争渡,大小船只因此被一抢而光。后来者找不到船只,只得凫水攀船,在不堪其重的情况下,船只又翻掉了不少。
杨森在黑夜中难辨虚实,便误以为刘伯承已率第一军主力赶到,于是也急忙仓皇出城。这个时候,他连凫水攀船的机会都没有了,靠临时找到的一块门板才得以渡过南岸,而行李文件则丢失一尽,情形十分狼狈。
杨森一走,守军无人指挥,只得胡乱应战。叶绍尧爬到屋顶进行指挥,混战至半夜,他让士兵们向对方呼喊:“弟兄们!不要打了,缴枪的每人发给五元,各自回家。现在你们都饥渴了,我们备有招待,赶快停战休息去罢!”
守军犹如惊弓之鸟,饥疲之余,本就无心再战,听到宣传之后,便纷纷缴枪投降。成捆的步枪被运交一座庙内存放,不一会儿把屋子都堆满了,事后检点,竟达到一万支左右。
叶绍尧事先并不知道城内有这么多敌军,随其进城的部卒一共也只有一二百人,大家之所以敢于独闯虎穴,凭的完全是一股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天亮后,刘慕贤率大队人马赶到,降兵们这才醒悟过来,均悔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