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分(2)

波卡的死并没有让贝索感到后怕,他又找了一个酒搭子:恰尔克维阿尼神父。格鲁吉亚有很多神父,但这些上帝的子民享受着世俗所能提供的愉悦。每当教堂仪式结束,这些神父都会来到哥里的酒馆,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斯大林老年时曾回忆道:“恰尔克维阿尼神父一结束神职工作就会上门来找爸爸,两人会立马去酒馆。”[10]他们会一直喝到大醉,然后依靠着彼此,摇摇晃晃地“唱着走调的歌”回家。

“贝索,你真是个好小伙,也是个好鞋匠。”神父拖腔拉调地说。

“你是个神父,你真是个好神父,我爱你!”贝索喘着大气回答。

两个醉汉会抱在一起。凯可曾请求恰尔克维阿尼神父不要带贝索一起去喝酒。她和她母亲也恳求过贝索把酒给戒了。叶格纳塔什维利也站在凯可这一边。可是,贝索依旧故我——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听到了小镇里的流言蜚语。

或许,散布这些流言的和凯可提到的“毒舌”是同一帮人。据约瑟夫·达夫里舍维——哥里警察局长的儿子——回忆,有关索索“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的流言一直在坊间流传,有人说是科巴·叶格纳塔什维利……或者是我的父亲戴米安·达夫里舍维”。而贝索又是个“醋意十足”的人。这些流言无疑让贝索越陷越深,在酒精中不能自拔。

1883年,贝索渐渐变得“易怒而又冷漠”。他经常醉酒打架,甚至被人取了个“疯狂贝索”的绰号。

随着成年后的索索的权力和威望越来越大,有关他亲生父亲的谣言越来越不可靠。在斯大林成为苏联领袖之后,有人说他的父亲是中亚的探险家尼科莱·普尔热瓦尔斯基——他长得和成年斯大林很像,也曾路过哥里。甚至还有人说他的亲生父亲是后来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

据传,亚历山大三世曾造访过第比利斯,而在当时,凯可正好在他所居住的行宫里做女佣。不过,只要我们稍稍考据便能看穿这些荒唐的流言:探险家本人是个同性恋,当凯可差不多怀上斯大林时,他也不在格鲁吉亚;而凯可和沙皇并不是同一时间出现在第比利斯的。

把这些荒唐说法搁置一边,那么,到底谁才是斯大林真正的父亲呢?叶格纳塔什维利长期照顾这家人,他也经常安慰凯可,并资助她的儿子读书。他有自己的家室,也有孩子。他很富裕,名下有好几家酒馆,是个成功的酒商——在这个酒满为患的国家,酒商的成功来之不易。他身材魁梧,蓄着八字胡,是这个崇尚打斗的小镇里的摔跤冠军。凯可自己曾说过,叶格纳塔什维利“在我们建立家庭的过程中提供了很多帮助”。这句话不幸地给人留下了口实,她可能在隐晦地表达什么。难道这句话应该从其字面的意思理解?这不太可能。那么,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警察局长达夫里舍维曾在凯可说服贝索戒酒时帮助过凯可。他是索索生父的另一“人选”。“就我所知,索索是达夫里舍维的亲生儿子,”小镇的市长、达夫里舍维的朋友侏罗利做证,“哥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和索索漂亮的母亲有过一段。”

斯大林本人曾说过,他的父亲其实是个神父。于是,第三个“人选”浮出水面:恰尔克维阿尼神父。叶格纳塔什维利、达夫里舍维和恰尔克维阿尼都有自己的家室,可是,在格鲁吉亚男性至上的文化传统里,他们和他们的意大利同好一样,对情人的存在习以为常。哥里的神父们就以好色、堕落出名。这三位在当地都是显赫人物,而他们也乐于在一位漂亮妻子陷入危机时伸出援助之手。

至于凯可本人,她在一生之中的变化很大。我们很难想象这个在20世纪30年代戴着修女般黑色头巾的老妇人正是19世纪80年代风华正茂的美女。她的虔诚毋庸置疑,但宗教信仰并没有阻止她去享受肉体的欢愉。她当然以“最漂亮的,也是最多人追求的”为傲,也有证据表明,她其实比她看上去更加世俗。年老时的凯可曾鼓励妮娜·贝利亚——斯大林在高加索的代言人拉夫连季·贝利亚的妻子——和情夫偷情,甚至还肆无忌惮地向她传授经验:“我年轻时是个清洁工,当我在别人家里遇到帅气的小伙时,我从来都不浪费机会。”贝利亚一家为凯可的风流留下了佐证,不过,凯可本人的回忆录也并非绝口不提她本人对粗俗恶作剧的钟爱。她回忆道,当索索还在蹒跚学步时,曾有一次,在他们家的花园里,她母亲用鲜花吸引索索,正当索索向鲜花奔过去时,她愉快地扯开衣襟,袒露出她的乳房。结果,索索立刻忘记了鲜花,转头朝乳房跑了过来。当凯可发现酩酊大醉的俄国流放政治犯波卡正在偷看他们,她反而大声笑了出来,然后“扣上了衣服”。

斯大林并不避讳这些谣言,反而是以一种隐晦,甚至夸大其词的方式让它滋长。晚年时,他曾和格鲁吉亚的门徒姆格拉泽聊过自己的出身,而此次聊天给姆格拉泽留下了“他是叶格纳塔什维利的私生子”,而非贝索亲生的印象。在1934年的一次宴会上,斯大林曾开诚布公地说“我的父亲是个神父”。不过,就实际情况而言,由于贝索这个父亲角色的缺失,三位可能的生父都承担了抚养他长大的责任:他和恰尔克维阿尼的孩子共同成长,他受到达夫里舍维的庇护,他在哥里的一半时光是和叶格纳塔什维利一家共同度过的——所以他对待他们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也不足为奇。有关“斯大林的亲生父亲是神父”的传言还有一个根据:教堂学校只接受神职人员的后代,所以他母亲谎称他是神父的儿子以使其顺利入学。

斯大林对“疯狂贝索”的态度很暧昧:他唾弃他,但又同情他,有时甚至以他为傲。两人也并非绝无幸福时光。贝索喜欢给索索讲格鲁吉亚英勇义士的故事,他们会“和富人斗争,偷王子的钱财散给农民们”。

成为领袖之后,斯大林曾多次在斗酒的场合向赫鲁晓夫以及其他巨头吹嘘,自己之所以千杯不醉,那完全是因为继承了父亲的优良基因。

索索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贝索便用手指蘸酒喂给他喝。后来,斯大林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孩子,这引起了他的妻子娜迪亚的不满。

他曾写过一篇令人动容的故事,故事中那个没有姓名的鞋匠曾经拥有一个小作坊,却最终被资本主义无情摧毁了。他如此写道:“他的梦想之翼被折断了。”他也曾向别人吹嘘“我的父亲一天就能做两双鞋”,而在他成为领袖之后,他甚至以鞋匠自称。后来,他把“贝索什维利”——意为“贝索的儿子”——作为自己的化名,而他在哥里的最亲昵的朋友则直接叫他“贝索”。

当把所有证据综合在一起来判断后,我们所能得出的最有可能的结论依然是:虽然贝索这个醉汉声称索索是个“杂种”,但索索的确是贝索亲生的。已婚女子被要求遵守妇道,但是,年轻貌美的凯可婚姻破裂,成为一个半寡妇,她继而变成了叶格纳塔什维利的情人,这也不是那么离经叛道。叶格纳塔什维利在她的回忆录里出现的次数和她丈夫一样多,而她喜欢叶格纳塔什维利显然超过贝索。她说,他很体贴,总是帮助她,这使她有些“难堪”。叶格纳塔什维利家族中的有些人说斯大林和他们有“血缘关系”。不过,还是叶格纳塔什维利的孙子古拉姆·拉迪什维利的表述最恰如其分:“我们无从知晓他是否是斯大林的父亲,但我们可以明确地说,这个商人扮演了男孩的替代父亲的角色。”

这些有关“斯大林是私生子”的谣言,和强调“斯大林是奥塞梯人”的说法一样,都企图毁坏这位领袖的伟岸形象。他于20世纪20年代征服了格鲁吉亚,并镇压了那里的反抗,在此之后便长期遭到格鲁吉亚人的憎恨。出身贫寒的伟人经常会被传言乃他人所生。可在有些时候,他们的确是其登记在案的父亲所生。

“他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他父亲。”索索的同学大卫·帕皮塔什维利曾做证说。亚历山大·齐卡塔特里什维利说,随着他渐渐成长,“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而当他蓄起胡子后,他们两人简直一模一样”。

索索5岁时,疯狂贝索便因酗酒患上了妄想症,还爱动粗。凯可说:“情况一天天地变差了。”

2.疯狂贝索

面对醉酒的贝索,索索害怕极了。“我的索索是个敏感的孩子,”凯可回忆道,“每当他听到门外传来他父亲吧啦吧啦的歌声,他便会立刻跑到我怀里,问我他能否去邻居家待着,直至他父亲入睡。”

疯狂贝索甚至为了能喝上一口酒把自己的皮带给卖了——多年之后,斯大林曾解释说:“格鲁吉亚人只有在陷入绝境时才会卖皮带。”凯可越来越恨贝索,便也越来越溺爱索索:“我总是用羊毛围巾把他包起来,让他不至于受寒。他也很爱我。当他看到他那醉醺醺的父亲时,他的眼里总会满是泪水,他的嘴唇变成紫色,他紧紧搂住我,乞求我把他藏起来。”

贝索对凯可和索索都很粗暴。儿子是格鲁吉亚男人的骄傲,然而,当“索索是杂种”的谣言满天飞时,这个儿子却成了贝索最大的耻辱。

有一次,贝索狠狠地把斯大林扔在了地上,以至于在之后的好几天里,他的尿里都带着血。“这个男孩遭受了没有缘由的毒打,可正是这一遭遇让他变得和他父亲一样冷酷无情。”斯大林的同学约瑟夫·伊利马什维利在其回忆录中说。青年达夫里舍维也记得,凯可“用母爱保护他,不让他遭受任何苦难”,而贝索则“把他当作一条狗,毫无缘由地打他”。

当索索害怕地藏起来时,贝索会吼叫着四处找他。“凯可的小杂种在哪儿?藏在床底下吗?”凯可会竭尽全力阻止他。有一次,索索跑到了达夫里舍维家,他的脸上全是血,他哭着喊道:“救命啊!快来!他要杀了我妈妈!”这位警察赶紧跑到朱加什维利家,他发现贝索快要把凯可掐死了。

贝索的暴行无疑对4岁的索索产生了负面的影响。凯可记得索索很早就已经学会顽强地抵抗他的父亲。他是在自己家中学会使用暴力的。

有一次,为了保护凯可,他朝贝索扔出了一把刀。索索从小就好斗,爱闹事,他是如此难以控制,以至于即便是溺爱他的凯可也必须采用体罚的手段来管教他。

“那些没有朝她丈夫挥出去的拳头施加在了她儿子身上。”一个认识他们家的犹太女人说。据斯大林的女儿斯维特兰娜回忆:“她经常抽他。”20世纪30年代,斯大林回去看行将就木的凯可,他问她为什么要打他。“这对你没有害处。”她回答道。然而,真的如此吗?心理学家相信,暴力会伤害儿童,它当然不是表达怜爱的方式。很多儿童都有过被酗酒的父亲虐待的经历,在他们成年之后,他们会重复父亲的命运:酗酒,对孩子和妻子施以暴力。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们人人都会成为残酷的人。[11]进而言之,施加在童年斯大林身上的家庭暴力或许对他的人格产生了影响,但这不是他所接触到的唯一的暴力。

他们家很快就变卖了斯大林出生的那所房子,变成了流浪者。在接下来的10年里,他们换了9个不同的住所,在压抑的出租房里聊以度日。斯大林的童年显然并不安稳。凯可带着孩子搬到了她兄弟家,但贝索答应她,自己会改变,并把她接回来。可是,贝索“无法戒酒”,而凯可则搬进了神父恰尔克维阿尼家。

凯可发现小索索正在悄然变化:“他变得很内向,经常独处,不再喜欢出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儿。他说他想读书。我想把他送去学校,可贝索不答应。”贝索想让斯大林学做鞋。1884年,贝索刚想把手艺传给索索,索索却病倒了。

那一年,天花肆虐了整个哥里地区。凯可“听见每个家里都传来哭声”。她最敬爱的庇护者雅科夫·叶格纳塔什维利“在一天之内失去了三个珍爱的孩子。这个可怜的人儿悲痛欲绝,几近疯狂”。叶格纳塔什维利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活了下来。现在,凯可和“雅科夫教父”又有了丧子之痛这一共通点。凯可精心照料着得了天花的索索。第三天的时候,索索发起了高烧。青年斯大林继承了他母亲的雀斑和红褐色的头发,现在,他的脸上和手上又留下了天花的印迹。因此,他得到了“乔普拉”(意为“长痘疮者”“疤面”)这一绰号,而这一绰号也是他后来在奥克瑞纳中的代号。但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母亲欣喜若狂,可她的命运却就此急转直下——贝索离她而去了。

“照顾好孩子。”贝索留下一句话便不负责任地离开了。斯大林回忆说,贝索甚至要求凯可做洗衣工,并把赚来的钱给他。“有多少个夜晚,我都以泪洗面!”凯可回忆,“我不敢当着孩子的面哭,因为我怕会影响到他。‘斯大林’会抱住我,害怕地盯着我的脸说:‘妈妈,不要哭,不然我也要哭了。’所以,我控制住自己,笑着吻他。然后,他就会问我要书看。”

虽然凯可失去了经济来源,她还是决定把索索送去读书——索索是他父母两个家族中的第一个读书人。凯可“总是希望他能成为主教,因为曾经有个主教造访过第比利斯”,她“当时对他充满崇敬之情,盼望能多看他几眼”。每当贝索酩酊大醉地回来找她时,他总会反对她的计划:“你想让索索读书,除非先把我给杀了!”他们开始吵架。凯可说:“只有孩子的哭声才能让我们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