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个杯子的容量:一切苦难都被重新定义

茶给人的感官上的愉悦首先在于盛茶的器皿。我喜欢双手捧着茶杯,缓缓地送到唇边。如果以茶杯喻人,那么它代表着一个人的心灵是否宁静而温暖,是否得到了滋养。此外,从茶杯的容量也能看出我们的阅历。薄如纸的杯壁体现着手艺人的技术和匠心。如果你留意自己喝茶的杯子,那么你将发展出一整套关乎品茶和生活的哲学。

我有一只签了名的茶杯,那是我亲手绘制的,集合了暗红、粉红、墨绿、深蓝和金黄等丰富的色彩,仿佛一枚乌克兰的复活节彩蛋。我将茶杯送给了玛丽亚奶奶——我那位从乌克兰移民来的吉卜赛祖母。它的容量很大,可以盛不少茶,也盛得下玛丽亚奶奶那历经艰辛、饱含深情和勇气的无数段人生记忆。

一对青年夫妇对我讲述了他们历尽千辛万苦逃离家园的经历。他们心平气和地历数抛却亲人、赤着脚翻越冰雪覆盖的雪山、千方百计地防止冻伤、得了雪盲、险些命丧于一场雪崩……听他们故事那年,我二十二岁,想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地平静。他们骇人听闻的经历让我想起玛丽亚奶奶是如何熬过了集中营、饥荒以及针对吉卜赛人的政治迫害。她刚刚去世不久,我正准备为她作传,讲述她的艰辛和苦难,纪念她的抗争。这对夫妇的故事让我义愤填膺,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不公。

我脱口而出:“你们为什么这么平静?他们夺走了你们的一切,你们难道不愤怒?!”

“那又何必,痛苦自有它的意义。”年轻男子说。他慈眉善目的妻子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你知道”,他接着说,“人生下来的时候,不过是一截原木。我们这辈子经历的苦难,是上帝之手在雕琢我们,让我们成器。雕琢有切肤之痛,但每凿下一片粗胚,都是将我们雕成一只容积越来越大的杯子。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足够的空间容纳爱、幸福、经历和美德。”

玛丽亚奶奶也秉承着同样的观点。历经了种种非人的折磨之后,她不但不怨天尤人,还能表现出无尽的爱,对往事既往不咎。

这让我不禁反省。我对辜负别人、愧对自己的不堪经历的痛心,渐渐被新的认识所取代。也许是上帝之手塑造了我,丰富了我的阅历,纠正了我的缺点,让我不再怨天尤人。我不再是个受害者,而是一个被精心塑造的器皿,一个正准备迎接美好未来的人。

“最终”,年轻男子轻声说,“杯壁越琢越薄,直至消失不见,你破壁而出,与外界融为一体,焕发出新的生机。”

说话间,一切苦难都被重新定义。

儿子塞奇出生后经常生病,医生最初以为是疝气,但四周大时,他被确诊为肾功能衰竭。不出几个小时,医生就给他注射了放射性同位素,以便检查他双肾的病情。接下来是准备手术。看着他的小腿不服气地又踢又蹬,我泪流满面。

这时,“杯子”的比喻丝毫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我的宝宝懵懂无知,不明就里。他受的苦毫无意义,而我却束手无策。

我心如刀绞,只能强打精神。

手术进展顺利。在康复病房,我捧着塞奇的小脑袋,托着他的小脚,眼睛一刻都不敢离开他。

一位护士走进病房说:“我们打算为你和宝宝挂一道帘子,好再安排一名病人进来。”

“我要是吵到人家呢?”我为难了,“我怕忍不住又要大哭一场。”

“哦,别担心”,她说,“你想哭就哭好了,这对你有好处。”

不久就传来了另一张床被推进病房的声音,接着又窸窸窣窣地打点滴,接监视器。

塞奇安静地睡着了。他长不过我的前臂,小得可怜。

虽说看不见帘子后面的那位妈妈,我却对她有种亲近感。

我能听见她一边深吸一口气,一边翻书。我听见她在手提包里摸着什么,接着一支唇膏掉在了地上,帘子下伸出一只手去够。而后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好!”我壮着胆子问候。

“你好!”她答道。

“我是珍娜,我儿子塞奇住院,他才四周大。”

“哦,真可爱。我叫梅雷迪思。我儿子科迪十二了。”

“请问他为什么住院呀?”

“哦,他缺消化酶,所以我们要靠静脉注射补充营养。但现在静脉注射他也不能吸收,一点营养都吸收不了。”

她的语气沉着、镇定,但我能感觉到她淡淡的忧伤。

“塞奇怎么了?”

“是肾。医生要在他的膀胱上开一个口,等到他三岁左右,医生才能修复他的泌尿系统,把口缝上。”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起儿子的病情,胃中一阵痉挛。

“这儿的医生个顶个儿地优秀。按你说的,他很快就会好起来啦。”

“你们不会一直靠静脉注射养活科迪吧?”我问。

“但愿不必,可都十二年了,酶疗法到现在也不见效。”

“他吃过东西吗?”我问。

“没”,她说,“但愿不久之后会吧。”

我没接话。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苦,承受这么久的痛,我们不过才刚刚开始。我要从哪儿得到勇气,治疗塞奇的病呢?

我走出病房,打算喝杯果汁。儿科病房里满是父母,他们或徘徊,或打手机,或追着护士要一个答复,或给康复中的孩子读书,每一次呼吸、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浓浓的爱意,不遗余力地为孩子奋斗。

两周后我们回到自己的小屋。我从搁架上取下玛丽亚奶奶的茶杯,这是我对她仅存的念想,每次见到它都受到鼓舞和倍感欣慰。我站在门口,一边喝着茶,一边望着阳光将峡谷染成粉色和金色。这个茶杯盛满了我对她的记忆,她轻言细语的祈祷,她唱的吉卜赛炉边歌,她在神奇的花园里给我上的童年第一课,告诉我土壤能养活我们。她失去的太多,但她的爱影响深远,即便她已去世,依然鼓舞我至今。

经过暗无天日的那两个星期,我发现我和塞奇的人生被改变了。似乎为了迎接一个奇迹,为了让我给儿子建立新的生活,我被撕开,被雕琢得更宽,被注入了我需要的大爱、信念和动力。没有刚刚经历的痛苦,我兴许永远也发现不了我有这些能力。

杯子格言

痛苦意味着即将改变。

多年以后,我开始修习冥想,它好似一项了却无尽悲伤的“技术”。通过冥想,让上帝之手将我们雕琢成富有爱和同情心的人,帮助我们弥合痛苦的伤口。

我第一次冥想的时候,痛苦仿佛汹涌的波浪,令我招架不住。我的双膝、后背和脑袋酸痛难忍,心中也隐隐作痛。我还义愤填膺,不满世间的苦难、不公、贫困、污染、战乱和贪婪。我不时想起塞奇痛苦的哭喊,恨不得从禅垫上跳起身,在四壁擂出一个个洞,尖叫着替他驱赶病魔。我要制造声势,给痛苦点颜色瞧瞧。可惜我只能默默地、耐着性子承受这段痛苦。不能打电话向妈妈哭诉,不能出去与朋友喝一杯,不能向兄弟倾诉人生的不公。我只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着。

有一天下午,在我以为快坐不住的时候,仿佛奇迹似的,我发现冥想的苦俨然是另一种享受。我用尽一生去追求幸福、远离痛苦,却求不得片刻这般心境。这让我明白,我始终在渴望,却从不满足。我内心的愤怒化作痛彻肺腑的悲伤,我无声地呐喊。冥想的间隙,我在室内徘徊,恨不能倾诉我的苦闷,但由于冥想期间绝对不能出声,甚至不能与其他人有眼神交流,因此我没有听众,也没办法逃离。这时我发现痛苦失去了锐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释然、快乐和好奇,继而又是痛苦、沮丧和愤怒。这些情感交替出现,千方百计地引起我的注意,但我听从老师的嘱咐,不去管它们,只要注意到它们一一呈现,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出它们,然后再放下。最后,经过几天冥想,我发现痛苦终于可以被驾驭,因为我不再千方百计地驾驭它。

冥想课结束时,我只能大笑。人家问起我的体会,我只能发自肺腑地大笑,因为无法形容自己最终感受到的轻松。

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老师们静观我坐在禅垫上,时而泪流满面,时而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痛苦情结是我的负担,分量超过痛苦本身。痛苦越深,放下后越是一身轻松。

我飞也似的跑回家。我不再是一个一本正经的妈妈、女商人,终日不苟言笑,仿佛要是不能二者兼顾,就如同到了世界末日一般。我抱起塞奇,将他抛到空中,挠他的痒痒,搂着他满地打滚。我盯着他清澈的小眼睛,吃吃地笑着,将心中喷涌而出的疗愈感悟注入他的肾脏,这种感悟恰恰是深植于我心灵土壤的痛苦种子结的果。

不堪言说的苦痛是洗礼,是重生,是新生儿的一声初啼。

——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