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加战士勇气的证明 投石战争

秘鲁 安第斯(温奇里村)

乘着海豹皮做的小艇过了的的喀喀湖后,我来到了秘鲁安第斯山区的一个小村。印加帝国的首都曾在库斯科。在库斯科西南方向200公里远的地方是温奇里村。这是我第4次来到这里,上一次来这里还是5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是1982年,1983年再来这里时,足足停留了两个月。在那两个月间,我与这里的村民基本都认识了。这个村子一直保留着从印加时代流传下来的传统仪式,其中有一个两年一次的仪式最为特别。用蒿编织成绳和网,制成“蒿之桥”,替换下两年前的“蒿之桥”。在雨季时,这里会用印加时代的武器——石器,举行4次“投石战争”。

在我1990年来温奇里村时,村子处于游击队组织圣德罗·鲁米诺的控制下。温奇里村附近的凯威村政府机关驻地遭到袭击,最后被付之一炬。之后,不知道是不是警察惧怕了这种袭击,他们放弃了驻地。

1994年12月,我第4次来到这里,政府机关驻地还是没有重建,游击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年前,游击队在首领盖斯曼被捕后势力日益衰微。

12月下旬,与我最亲近熟悉的村民维克多·里阿诺领我去举行投石战争的地方——托库托高地。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20出头、精神饱满的年轻人,现在看起来已经是个中年人了。虽然看起来还很精干,但是一笑就可以看到缺了门牙的窟窿,而且满脸都是在投石战争中留下的伤痕,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11年前他结婚时,我做了见证人,之后就一直像亲戚一样来往。

1983—1984年,在我待在温奇里村的两个月间,维克多·里阿诺一家人一直都很热情地照顾我。当时,村民们花了一周的时间收集蒿子,搓成绳子,然后由维克多·里阿诺的父亲亲自动手建造蒿之桥。维克多·里阿诺的堂哥巴兰钦是村里的医师,管理村里的医疗事情。每当有人生病或是受伤时,他总会飞一般地赶过去。巴兰钦和我也像亲人一样,关系非常好。他的次子在一岁时举行的断发仪式还是我给剪的第一缕头发。

维克多·里阿诺结婚后不久,巴兰钦就问我:“我的次子威尔贝尔马上就一岁了,他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剪过头发。按秘鲁的传统,孩子在两岁之前要举行断发仪式。这个仪式需要事先选定一个‘帕德里诺’(教父),你能做我们孩子的‘帕德里诺’吗?”也就是说,他想要和我结成亲戚。我已经做了他堂弟结婚仪式的见证人,已经是他们的“帕德里诺”了,但是巴兰钦还想进一步与我拉近关系。如果我做了他儿子断发仪式的“帕德里诺”,那么在他和他妻子死后,我就必须帮助他的儿子。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在这里,也有人在同村找有权势的人做“帕德里诺”,但是父母一般都尽可能地找外面的人做自己儿子的“帕德里诺”。一旦与外面的人结盟,在出事的时候就可以向外寻求援助。而且在外面的人来村子里探望时,还会带着衣服、斧子以及柴刀等礼物过来。

巴兰钦在仪式开始之前让长子尼古拉伊抓羊。在抓来羊后,巴兰钦把羊按在地上,割开颈动脉,用桶接住喷出来的血。在剖开羊肚皮后,先把肠子挖出来,清洗干净后再把血倒进去,系上两端。就这样煮熟后,做成12~15厘米的血肠。虽然他们养羊,但是很少杀来吃,只有在祭祀时或是孩子入学要钱时才会杀羊。每到这种时候,巴兰钦就会坐着卡车去库罗斯。我跟着他一起去过一次。他一般都是直接找到熟人,然后把羊卖给他。巴兰钦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知识分子,做起交易来一点儿都不马虎。在卖羊的时候剩下来的内脏和头对这家人来说是难得的丰盛美餐。而且,皮毛也可以留在家里做垫子或地毯之类的。

幼儿断发仪式是一个家庭中的大事。在这一天,家里人绝不吝啬,一整头羊都是用来供大家吃的。在巴兰钦杀羊的时候,他的妻子蔓多萨在家附近的土制炉灶旁边生火。能放得进一整头羊的炉灶里正在烧着牛粪加热。终于出现了青色的火焰,火开始旺起来了。巴兰钦剥了羊皮,取出内脏,接着把大蒜、洋葱、各种香菜,还有香木、香料、胡椒、盐和辣椒等搅拌好塞进羊肚子和胸腔里,然后把一整头羊放进热腾腾的灶肚里,再在羊周围放上一圈木薯,盖上盖子。烟不断地从锅和灶之间的空隙里钻出来,只需要用湿牛粪密封好,烟就不会再冒出来了,然后再等上一个小时就可以了。

在这期间,祖父母、叔父、婶婶及堂兄妹们都过来了,聚在院子里。在羊和羊驼之间,有一个石堆将它们分隔开来。人们在这个石堆前面铺开垫子,然后坐在上面。大家一边大口吃着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次的丰盛菜肴,一边尽情谈笑。饭后,大家边嚼着古柯叶子边喝用玉米酿的奇恰酒。巴兰钦夫妇从羊皮袋里选出三片形状完整的古柯叶子递给我,然后也取出几片形状好的古柯叶子放到他们眼前,朝着叶子吹气,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叶子的左右刻下了一些很小的图案。他们告诉我,这是向山中的圣灵阿布祈求,希望儿子威尔贝尔可以健康成长。

古柯叶子是安第斯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东西。从印加时代开始,可以给人带来一时愉悦感觉的古柯叶子就被当作兴奋剂,或是在向神灵祈福的仪式中以及在占卜时用的道具。在喝奇恰酒时一定要先滴一两滴在地上,这是在向地母神帕奇亚妈妈祈祷。

威尔贝尔伏在姐姐的背上,笑得很开心。地面铺着颜色鲜艳亮丽的斗篷。玛丽亚茨克把弟弟从背上放下来,让他坐到斗篷前面。我刚拿着剪刀准备替他剪头发时,他忽然大哭起来不让我剪,无论父母怎么哄他都哄不好。直到有人在他嘴里放了一颗糖球,他才不哭了。看他变乖了,我再次拿起剪刀,剪下了他的一缕头发。威尔贝尔的头发在出生以后不仅没剪过,而且还一次都没有洗过,就像羊毛似的结成了块,硬邦邦的。与其说是长着头发,倒不如说头发耷拉在小脑袋上更贴切。剪下一剪子后,威尔贝尔又大哭了起来。

结成了块的头发反而很容易剪。可能是威尔贝尔发现了这并不疼,于是停止哭泣,继续一心一意地吮他的糖球,只是在头发被剪得越来越少后,他不时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小脑袋。

剪下来的头发和钱被一并放在早就准备好的盘子里。接下来,父母也为威尔贝尔剪下头发,同样放在盘子里。在威尔贝尔的小脑袋被剪得清清爽爽后,人们给他戴上了一顶崭新的小帽子。威尔贝尔似乎还挺喜欢这顶小帽子的,还一直很好奇地用手摸自己的小脑袋。仪式结束后,威尔贝尔的父母和亲戚们都轮着抱他,以祈求相互间的信赖永远维持下去。

这一次到温奇里村时,威尔贝尔已经12岁了。因为他的父母一直对他说“给你断发的是一个日本人,这位‘帕德里诺’一定还会来这里的”,所以威尔贝尔一听说我来到了村里,就立刻赶过来见我了,笑眯眯地要和我握手。元旦的投石战争对威尔贝尔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场战争。“不害怕吗?”我问他。“我才不怕呢,我很勇敢的。”他回答道。

投石战争是在每年的12月8日、元旦、1月20日和2月举行。每年的这4次战争,维克多·里阿诺都会参加,而且每次都冲在最前面。他脸上的伤痕就是他的功勋章。维克多·里阿诺拾起地上的石头后马上就用投石器投射出去。石头“呼呼”地向敌方飞了过去。这种情形我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但是同行的摄影队的朋友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们可是连眼睛都瞪圆了。

“真没想到速度会这么快呢!要是被打到头不就死了吗?”他们感叹着,然后脸色暗淡了下来。

维克多·里阿诺一边拾起拳头大的石头,一边笑着吓唬他们:“石头要尽量挑有棱有角的,这样才有杀伤力!而且还要在‘斯里阿格’(近距离作战时用的鞭子)的前端系上一个大大的螺丝钉,才能给对方致命的一击。”维克多·里阿诺说着就把鞭子拿出来给我们看,另一只手举起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然后对我们说:“真正要让对方致命,就要拿这么大的石头砸到脑袋上才行。”三名摄影师的表情顿时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投石战争是一场祈求丰收的祭典,死于投石战争的人会被视为村里的英雄,因为他们把自己作为供品,把自己的血献给了主掌农耕的地母神帕奇亚妈妈。如果在投石战争中死了人,就相当于与地母神达成了协议,这一年将会是丰年。在12月8日的战争中死了5个人。

1995年的元旦到来了。投石战争在库罗斯县的两个乡——喀纳斯乡和琼比秘鲁卡乡之间举行。我们一行人匆匆地赶到了琼比秘鲁卡乡。温奇里村就在两乡的边界上,村民们前往哪一边都可以。即便只是在旁边观战或是拍摄,也不允许我们以中立态度观看。

上午11点左右,我们抵达了琼比秘鲁卡乡的阵地。除我们之外,还没有人到这里来。离我们两公里远的丘陵上是喀纳斯乡的阵地,那里也只是隐约看见几个人影。快中午12点的时候,人才开始渐渐多起来,还有人是骑着马赶来的。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弹弓,腰上缠着“斯里阿格”。

有的人不仅带了这些武器,还带了乐器过来。年轻人带来了类似于尤克里里琴的弦乐器和曼陀林,中年男子们则带了宾科卓过来。宾科卓好像是尺八(日本的一种乐器)的加长版,二者的音色也很相近。不过,这个东西实在是太长了,需要努力把手指伸长才能勉强把按到孔上。而且,它在近距离作战时还能用来当作武器。

12点半左右,人基本都到齐了。喀纳斯乡阵地里的人开始向这边赶来。琼比秘鲁卡乡的战士也动身了,一面迎向前一面大声地叫骂着,敌方也同样大声地叫骂。

双方都用尽粗俗不堪的言辞辱骂对方。在这样的互相叫骂中,士气渐渐高昂起来。

在离琼比秘鲁卡乡阵地非常近的时候,双方正面相对。充满了敌意的两队人马继续拉近距离,直到对方可以清晰地听到己方的声音,双方再次开骂。

混杂着本地语言和西班牙语的对骂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又过了一会儿,敌方一边继续高声叫骂,一边开始对我方发动了攻势。我方对此等候已久。在双方距离接近到三四十米时,两队人马就开始投石舞鞭了。石头“呼呼”地在空中飞来飞去。虽然我所在的琼比秘鲁卡乡勇敢地应战,但是由于人数太少,节节后退。

第一次参战的威尔贝尔远远地站阵营的后方,虽然也在努力地投石舞鞭,但是敌人离得太远了。从他这个位置投出的石头,反而会砸到自己人。维克多·里阿诺还是一如既往地冲锋陷阵,站在最前线,勇敢地战斗着。

一部分人开始往后退缩,开始有人逃跑了。防线一下子就崩溃了,大家全都开始逃向大本营,我也跟着他们没命似的逃。在海拔4 700米的高地奔跑,身上还挂着两台照相机,我难受得心脏都快吐出来了。

敌方在一拥而上占领了阵地后,气势更高,继续向我们追击,女人们也不得不逃跑了。喀纳斯乡在人数上压倒了我方,而且他们的组织能力也优于我们。我们的阵地完全被喀纳斯乡的男人占领了。还有我们的粮食、相机的配件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按照投石战争的习惯,不必归还从敌人手中夺来的东西。于是,我也就放弃了那些东西。

我方在阵地附近徘徊,双方的距离只有10米,就这样互相投掷石块。不断有人受伤,他们的脖子和头部全都出血了。有的人眼看着就要被敌人抓住了,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得到同伴的支援,又被拉了回来。

战斗在最前线的大多是年轻人,年纪稍大些的人骑着马待在稍后一点儿的地方指挥着步兵。我方的总人数本来就少,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只骑在马上叫骂,就更没有多少人参战了。战争不是一起结束的。如果有的地方在面对敌人时举起没有绑着石头的弹弓,就意味着要求战斗结束,对方也会做出相同动作来回应,这个地方就算是战斗停止了。然而,即使如此,在另一个地方也很可能还在继续投石舞鞭。

战争终于完全结束了。喀纳斯乡的男人们得意洋洋地离去,琼比秘鲁卡乡的男人也陆续回到阵地里。我也赶到放置行李的地方,不出所料,东西已经无影无踪了。行李不见了倒还好,只是在这里拍摄的一野君和长谷川君以及三名秘鲁人助手也都不见了。

我向周围回来的人询问他们几个人的行踪,有人说他们往北逃走了,有人却说他们被喀纳斯乡的人抓走了。我当时拿着对讲机,试着呼叫他们。我想,如果对讲机还能用,就至少说明他们还在安全的地方。我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紧张地等着回应。琼比秘鲁卡乡人很担心地围到我的身边。

过了一会儿,长谷川君有了回应:“我们被带到喀纳斯乡的阵地了。除了一野君的手受了点儿轻伤之外,大家都没事。”

虽然长谷川君的声音很低沉,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们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我周围的人也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个回合的交战是在下午3点之后了。刚一开始,就忽然下起了冰雹。琼比秘鲁卡乡的士兵们都毫无士气。敌军同第一回合一样,全队人马一齐冲向我方。冰雹越下越大,风势也变强劲了。我是迎风站立着的,脸被冰雹打得很痛,眼睛也因为进了冰雹而睁不开,使我无法拍摄。渐渐地,地面因冰雹而开始变得模糊,但战争还是散乱地进行着。对讲机里传来消息,被俘虏的同伴被解救出来了,于是我立即赶回同伴的身边。

一野君的手掌被割伤了,渗着血。“在我把8毫米摄像机转了一下后,就发现一个手持鞭子的男子凶神恶煞地扑了过来。这么可怕的体验还真是头一回啊!眼看着摄像机要被抢走了,我就跟他争执了起来,手就是那个时候被弄伤的。后来还被捕了,被带到敌人的阵地。”

然而,此时还在敌人阵营里的长谷川君却用对讲机跟我说:“周围的人都很亲切,把我抓起来的人也很友好,带我回阵地时还把雨披让给我,避免让冰雹把相机淋湿,甚至还替我拿相机呢。”

不过,有一个秘鲁人却被石头打在脸上,耳朵也被打聋了。另外两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一脸的惶恐不安。日本人不懂当地语言,但是秘鲁人却可以听懂敌人说的话。当时,敌方的强硬派认为“要按习惯杀了他们”,使两名秘鲁人忐忑不安:“会不会真的被杀掉呢?”

在敌方阵营中有些人认识我,这些人提出要求说:“只要拿古柯叶子、酒和烟过来,就放了他们。”于是,对方把相机、相机配件、食物、医疗器具以及药品等都还给了我们,但是8毫米摄像机还是被一个村民拿走了。后来,我们知道了那个村民是谁,是哪个村的。

第二天,我们同温奇里村的两名干部一起,赶到夺走我们摄像机的村民家里。在途中遇到了一名骑着马迎面过来的村干部,他相当于这个村子里的警察。

“我从那人手里夺了摄像机,特意拿来给你们,你们愿意付多少钱呢?”他问道。按他的话,要拿回我们的摄像机就必须付相应的钱。他开口要价100美元,如果不给他钱,这部摄像机大概就会沾满灰尘和泥土,然后在附近的黑市被卖掉吧。我试着跟他还了一半的价。

“如果没有我们,这部摄像机是不会归还给你们的。我还特意从百忙之中赶到你们村子里给你们送过来,你们就不能再多付一点儿钱吗?”他威胁道。于是我只好加价到60美元,这才成交。

印加时代,在成人仪式前,长辈会用很多方法测试年轻人的勇气。其中之一就是把年轻人分成两组,使用投石器进行实战对抗演习。这个传统后来慢慢演变成了今天的“投石战争”。

在1984年看到的投石战争中,男男女女在丘陵上的阵地中央围成一个圆圈,载歌载舞。

“不要惧怕如暴雨般的石头。兄弟们啊!不要惧怕腥风血雨。兄弟们啊!”

然而,在这次的投石战争中却没有这样鼓劲的歌声。

各村期待的理想的男人都是强壮的、勇敢的以及有男子汉气概的。在几十年如一日、几乎一成不变的农村,男人很少有机会夸耀自己的力量,但投石战争却正是这样的一个大好机会。在女人们热切的注视下,男人们都想努力展示自己的力量。不过,近年来参加投石战争的人数渐渐减少了,少年则更是少见了。

威尔贝尔是第一次参战,在“投石战争”的第二天,我问他感受如何。他说:“一旦参战就会被骂成是‘混账东西’,这对秘鲁人来说是最大的侮辱,我以后都不想再参加了。”

感受传统的仪式正在慢慢地消失,不由得让我感到惋惜与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