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间的滋味(1)

荔枝

一个学中医的朋友报来佳音;他说荔枝并不上火,湿补而已,要紧的是一吃起码得吃一斤,绝对不能吃得太少;很多人投诉荔枝热气是因为他们一次只吃几颗,如果他们再多吃一点就没事了。

这种说法着实古怪,很难令人入信,可是我却很愿意去相信它是真的,还亲身实验了好几天。结果呢?我不知道,反正我长年火气大,谁晓得脸上那颗新长出来的痘是不是荔枝的功劳?相信这个新理论,并不在于我太爱荔枝,而是因为它解决了一个自幼以来就很困扰我的问题。小时候读到苏东坡咏荔枝的名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时真是非常惊讶,苏大学士果非凡人,怎能一天吃三百颗荔枝呢?现在我终于懂了。

后来,我又发现有人比苏东坡更狂,那就是明朝的宋珏了。

他是福建人,迷荔枝迷到一个地步干脆自号“荔枝仙”,著有《荔枝谱》一部。其中第一句话就是:“荔枝之于果,仙也,佛也,实无一物得拟者。江瑶柱、河豚腴,既非其伦;塞蒲陶、杨家果,不堪作奴矣。”他还说:“余生于莆,既幸与此果遇,且天赋噉量,每噉日能一二千颗。值熟时,自初盛至中晚,腹中无虑藏十余万,而喜别品,喜检谱。”翻成白话,意思就是:“我命好生在福建,才能碰到这种水果,而且我天生能吃,每日随便就吃它一两千颗。所以到了吃荔枝的季节,由它初上市一直到就快过季,肚里毫无疑问已经收藏了十几万颗啦。此外,我还特爱研究不同品种,翻翻荔枝图录,真爽。”

文人要是爱吃,多半还要撰文纪之,所以宋珏就写了《荔枝谱》去记录关于荔枝的种种见闻。问题是文人又喜欢分帮结派,而中国产荔枝的地方分别有福建、广东和四川,所以三地文人虽然都爱荔枝,却要各自尊崇本乡产物,讥刺人家的东西不行。因此福建人不免偏心福建的品种,四川人则以为荔枝独四川最美;相形之下,古时广东文人似乎不及这两个地方多,声势不够浩大,于是形成了广东荔枝排名最末的印象。

在今天看来,这种判断当然大谬,凡是吃过福建“黑叶”的,都晓得它完全不能跟我们岭南的“糯米糍”和“桂味”比较,更别说那传说中的“增城挂绿”了。

最要紧的是前人根本没有评断荔枝的客观基础。当时的运输条件与保鲜技术皆不能与今日相提并论,一个人很难同时吃到几个地方的新鲜荔枝,只能凭个人游历积累下的记忆作准。所以我必须说岭南荔枝方是天下第一,而且这是很客观的意见,全无地域偏见;尽管我是广东人。

我还记得香港第一美食大家江献珠老师自述她家吃荔枝的故事。

那是典型的岭南大户,庭院幽深,果木成林。每逢荔枝当造,一家人就要赶在日出前起床,坐在树底一见那累累果实上头露珠初结,便趁阳光未盛之前把它摘下,剥皮啖之。江老师说,这才是品尝荔枝的良方。因为这种水果很娇嫩,别看它粗壳上长满了硬棘,只要离开树干三数天,就会浑身发黑,色香俱变。水果当然是树上熟为美,其中又以荔枝为最,所以香港才会有这许多“荔枝团”专门去广东果园现采现吃。而江太史家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他们讲究到了时辰,露水乍现,就要及时取用,差一分都不行。

读明人徐渤的《荔枝谱》,方知这是由来已久的古法:“当盛夏时,乘晓入林中,带露摘下,浸以冷泉,则壳脆肉寒,色香味俱不变。嚼之,消如降雪,甘若醍醐,沁心入脾,蠲渴补髓,啖可至数百颗。”徐渤还说,要是怕吃得太多肚胀,可以略略点盐,有消滞之效。

唐明皇为博爱吃荔枝的杨贵妃一笑,特地叫人从四川快马把新鲜荔枝送上长安,一骑绝尘,留下千古佳话。可是以一千多年前的交通状况、保鲜技术,这些荔枝到了长安会是什么模样呢?皇帝宠爱的女人尚且吃不到原味荔枝,一般人就更是只能耳食了。所以在许多古人的心目中,荔枝是种传说中的隽品,不到福建、四川和广东,就没有亲身验证其美味的机会。

关于荔枝的保存,徐渤又录下了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奇特措施。那就是在竹林里头找足够粗大的巨竹,在上头凿开一个洞,把颜色还很鲜红的荔枝埋进去,再敷以竹叶和泥巴混成的填料,紧紧合实。如此一来,竹子本身的竹气可以起到滋润果实的效果,就算放到冬天也毫无变化。如果这是真的,那简直就比冷藏库还厉害。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算保鲜但也不无风味的办法。一是把刚熟的荔枝连着露水花蒂一起摘下,用黄蜡把它封存起来,一颗颗蜡丸存进陶罐里,然后煮熟一锅荔枝花蜜,冷却后倒进罐中。据徐渤说,这种蜜煎之法可使荔枝“藏至来春,开视如鲜”。

我打算试试跟着做的,是一种叫做“荔浆”的东西。做法是把味带微酸的初熟荔枝榨出白浆,配上煮好的荔枝花蜜,一起倒进瓷瓶子里头封口存放。几个月后,“浆蜜结成香膏,食之美如醲酪”。听起来,这似乎比不合季节上市的冷冻荔枝还好。

2009.6.26

榴莲

食友叶一南兄每年都去马来西亚,我也是;他喜欢去那里吃榴莲,我也是。我俩的区别在于:他去马来西亚纯粹吃喝玩乐,榴莲则只不过是他感官之旅的其中一站;可我去马来西亚却总是工作,而夜晚街边的现开现吃榴莲档就是一日辛劳过后的慰安消夜了。

我爱吃榴莲。爱到什么地步呢?讲个小故事你就明白了。上个月我在新加坡,有一天走进俗称“大榴莲”的滨海艺术中心(因为它的外形确实很像榴莲),刚进门便忽然想起这是7月,正好是槟城果园丰收的季节,于是鼻孔里就突然涌进一股榴莲的熟甜香气。我吓了一跳,急忙东张西望,看看附近有谁这么坏,竟敢在出名听话的新加坡撒野,公然把榴莲带进高雅的艺术殿堂。我左看右看,哪里找得到半点榴莲的身影?过了半晌,这才晓得那股非常实在的气味竟然只是幻觉。原来只要季节对,看见任何长得似榴莲的物体,我都有可能生起“幻嗅”。

或问,身为佛门弟子,如此执念于一种食物岂非不妙?没错,贪嗜榴莲毕竟也是贪。然而,佛陀也曾称赞稻田的形状美丽不是吗?我夸夸榴莲香不至于太离谱吧?我如此劝说自己。

今年春夏之际,我参加了一趟禅修营,导师是我的皈依师,来自马来西亚的达摩洒甘露尊者(Bhante Dhammasakkaro)。他的风格可以很严厉也可以很幽默,而且十分自在潇洒。有一天午斋之后,他循例开示,告诉我们食物与肉身的关系,要我们了解再美味的菜式再壮健的人体都难免于成住坏空的历程,毕竟是要腐败。说着说着,不料他语气陡变,突然笑眯眯地问一群短期出家的沙弥:“你们有谁没吃过榴莲?”其中几位举起了手,然后尊者就故作惋惜状地说:“没吃过榴莲!那么你的人生就有点遗憾了。”

后来尊者又说起泰国人会在清晨供僧时向出家人奉上榴莲,以及榴莲不能吃太多否则火气旺要影响坐禅的事。我一路听一路想,浮想联翩,心想日后如果真有要出家的那一天,一定得去泰国才好。可是转念再想,不对呀,泰国榴莲又怎比得上马来西亚呢?然而马来西亚到底不是佛教国家,一般民众供养出家人的风气并不太盛,万一他们不给我榴莲那该怎么办?正当我觉得有点苦恼,便听见尊者的声音:“好啦,洗好钵具碗盘,先去行禅,不要一吃饱就打瞌睡。”嘿!吓我一跳,我究竟想到哪里去了。

上个礼拜又到马来西亚办事。某日上午,我随两位师姐去向师父请安。虽然学的是南传佛法,但我其实很不懂规矩,不晓得供养师父午食的种种仪轨,只好偷眼瞄着师姐,她们怎么做,我便蹑手蹑脚跟着怎么做。就连念诵,由于念的是巴利文,我也只能小声地慢慢念,生怕念错。直到师父用过,我才松了一口气坐进饭厅预备吃自己那份。这时尊者走过来打开冰箱,取出一个小胶盒给我,说:“你来之前,我就留了点好东西给你。”盒子里两三块艳黄芬芳的榴莲肉,我满心欢喜,猛一抬头,正好看见师父慈祥的笑容。

爱吃榴莲,所以我平日也很留意榴莲做的甜品。可惜香港虽有不少店家精于此道,甚至以之闻名,但我始终觉得它们只能稍稍解馋,是原果的代用品而已,好比代糖始终不是真的糖。

我也喜欢娘惹菜,可去了吉隆坡这么多回,它最有名最多人光顾的那家娘惹餐馆我却一直没有机缘试试。问当地一位食家朋友的意见,他说得很婉转但又很有道理:“其实最好的娘惹菜都在人家家里,外头的餐馆不是不好,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要把菜弄得那么精致那么漂亮。尤其装修陈设,永远都要摆出那种最典型最华丽的南洋风格。这些餐厅很适合游客,但不一定是平常一家大小吃便饭的地方。”旨哉斯言,目前为止我吃过最好的娘惹菜馆的确很没气氛,格局就跟快餐店一样;不过槟城的娘惹都爱去那儿午饭,感觉像是食堂。

无论如何,这回我还是下了决心要去那家名店,看它是否名不虚传。果然,店里有许多古董和艺术品,非常exotic;老板也是个有品味的文化人,谈吐不俗。但那食物,坦白讲,留下印象的不多。

然而,我在这里却意外地吃到这辈子最美味的榴莲甜品。严格地说,那不是用榴莲做的甜品,而是一种榴莲的吃法。你在餐牌里头看见的这道甜品既不是饼也不是糕,它分明就叫做“榴莲”。不过上桌的时候,摆出来的却是一个放雪糕的小皿配上一根小勺,横竖都无法令人联想到榴莲。味道怎样?我说一遍做法,你大概就能猜到了。先取甜度较高的品种如“D18”(带苦味的“猫山王”与“林凤娇”最好还是鲜着吃),然后去核取肉,再用手把剥下来的果肉打成泥状,一边搅拌一边倒点椰奶进去,最后将这团榴莲肉泥放进冰箱冷却,吃的时候就和舀雪糕一样舀出来便好。看起来它真的很像雪糕;但相信我,这世上没有一款榴莲雪糕比得上它。

听店东说,这是他家的传统吃法,似乎很多上一代人都晓得它。我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不过这倒让我联想起了另一种比较常见的榴莲食品,那就是tempoyak了。Tempoyak其实是马来人的一种酱料,也是把榴莲果肉打成浆状,只不过不倒椰奶却下白盐和砂糖。拌好之后放上几天,等它发酵出一股奇奇怪怪的酸臭味,这就成了可以用来做菜的名酱了。大马著名食家林金城兄说过,这种酱可以拌饭,马来人特别喜欢。榴莲拌饭?听起来实在是太古怪,怪得能上“Bizarre Foods”那种电视节目。不过比起“鱼翅捞饭”,我觉得榴莲拌饭绝对是种比较有智慧的食物。

2010.8.20;8.27

水果该怎么吃

一位台湾朋友曾经对我说,世界上最擅长切水果的,就是台湾妈妈。这句话我一开始听不大懂,不就是切水果吗?还有什么擅长不擅长的,更说不上世界第几这么严重吧。后来我才开始注意,水果一物,果然大有学问。

在中式酒家吃饭,以往有最后奉上果盘的习惯。一般人吃到这时候早已饱胀不堪,根本不会在意那水果好不好吃,新不新鲜,只把它当做一种消滞的工具,或者必要的养分均衡补充剂。相反,到高档的日式料理用餐,水果却是一种价比贵重鱼料的甜品,需要食客全神以待。许多馆子完全没有雪糕一类的劳什子,只用几粒草莓或几片蜜瓜做甜品,但就是能叫大家哗然,觉得自己正在品尝天下奇珍。

表面上看,这是材料的关系。那些日本水果通常是来价高昂的温室作物,等闲一颗柑橘在超市也能标上过百元的价码;这当然值得大家慎重欣赏。但这也是日本料理的精髓(或者狡诈),一切以食材为主,怎样最能让它保持原味就怎么做,只要东西好,尽量不加工地把它完整呈现出来,竟然就成一道独立的菜肴了。相反,在我们中国食制的习惯里,这种手法等于什么都不做;不经任何烹调技术处理的东西又怎能算得上是菜呢?所以在吃中菜的时候,果盘绝对不能算是一种甜品,反而更像伴茶的Petit Four。

法国菜在这方面也很接近中菜,厨师任何时刻都要留下他的签名,一道生鲜的果盘一定搬不上台面。巴黎老牌名店“大伊风”(Taillevent)就有一道水果甜汤,看起来就像泡在水里的一碗果盘(甚至令人想起罐头杂果),似乎没有经过加温等种种程序。可是不知怎的,一吃起来,它们竟比一般果盘更“果盘”。我的意思是这些切开了的水果全是水果的“理型”(ideal form),那片秋梨要比平常吃的秋梨更鲜爽,那粒葡萄要比一般的葡萄更甜也更酸;它们如此甜美,不只不失原味,反而各自呈现出自己最完美的状态。再看那碗甜汤,淡淡的透明的粉红色,有点玫瑰水的气味,它本是极好喝的饮料,另一方面却又保存了浸泡在里面的各种水果的原味。我想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的“杂果”。

材料的质素就不用说了,到底厨师用了什么办法去逼出它们的原味精华,又怎样使它们共存而不互夺其真?那些水果被施了什么魔法呢?那一碗水里又有什么秘密?这是我想了很久都解不开的谜。

2008.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