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构世界史:《镜子》及加莱亚诺(2)

体制不仅把持着文字书写的历史,还培育了甘心听从体制的思维定势。如果说对付前者的手段之一是抢救记忆,对付后者的一剂解药则是唤醒“常识”。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叫做sentido común。唤醒常识即复述被体制麻药所麻痹的基本知识,帮助恢复因体制的宣传所失却的正常思维,为朴素的良知拍打掉常年积蓄的灰尘。

“常识”也是加莱亚诺反复提及的词汇。在写于2004年的一篇短文《表扬常识》里,作家这样表述:

我们在哪里还能找到一个空间,让我们能够彼此对话,共同努力?难道不能先从常识中开始寻找这样的空间吗?就在这越来越不寻常的常识中去寻找。……

为了让熊在马戏场上跳舞,驯兽者这样训练它:在音乐的节奏中用带刺的棍棒打它的屁股。如果熊按规矩跳舞,驯兽员就停止棒打,并喂之以食。如果熊不听话,就继续折磨,并在晚上被饿着关进牢笼。出于害怕,害怕惩罚,害怕挨饿,所有的熊都照章舞蹈。从驯兽者的角度来看,这是纯粹的常识。但是,如果从被驯者的角度来看呢?……

真正的教育,从常识引发并导向常识的教育,指导我们为夺回被篡夺的一切而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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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在五百多个小故事里为读者呈现古今内外的常识,许多“常识”匪夷所思,骇人听闻,振聋发聩。

《镜子》原以“一部准世界史”为副标题,意在颠覆欧洲中心的文化历史体系,邀请读者阅读灿烂多彩的世界文明。《镜子》细致讲述不同文明的魅力,引领读者从一面反传统的镜子里看到:

镜子里装满了人。

不为人所见的人,望着我们。

被人遗忘的人,记着我们。

我们看到自己,也看到了他们。

我们离去之时,他们是否也会离去?

对强占史册的冠冕堂皇的人物,作者捉住其一撮狐狸尾巴,毫不留情地将之拖出伪饰的殿堂。在《教皇真慷慨》里他写道:

自中国舰队远航之后,过了七十年,西班牙开启了征服美洲的大业,并把一个西班牙人安排到梵蒂冈的宝座上。

出生于瓦伦西亚的罗德里戈·波西亚用四头满载金银的骡子买来红衣主教们的选票,成为罗马教皇,后称亚历山大六世。

这位西班牙教皇颁布“捐赠诏书”,以上帝之名,把那些几年后被称为“美洲”的岛屿和土地赠送给西班牙国王、王后和他们的继承者。

教皇也承认,葡萄牙是黑非洲岛屿和土地的主人、拥有者。葡萄牙自半个世纪前开始就从黑非洲源源不断地掠取黄金、象牙和奴隶。

他们航海的目的,与郑将军就不完全一样了。教皇赠送美洲和非洲,“以使蛮族败降,皈依天主教信仰”。

当时,西班牙的人口比美洲少十五倍,黑非洲的人口则是葡萄牙的一百倍。

在《自由哲学家》里,可以读到一个西方哲人的世俗面目:

好几个世纪过去了,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对世界思想的影响还在继续增加。

这不足为怪。正是因为洛克,我们才知道上帝把世界交给它的合法拥有者,“勤奋、理智的人”,也正是洛克给所有种类的人的自由奠定了哲学基础:创业自由、贸易自由、竞争自由、雇佣自由。

还有投资自由。这位哲人在写作《人类理解论》一书时,用他的积蓄投资了皇家非洲公司的大宗股票,为人类理解作出了新的贡献。

这家属于英国王室和“勤奋、理智的人”的公司,其主营业务是在非洲抓奴隶然后卖往美洲。

根据皇家非洲公司的说法,他们的努力保证了“长期、充足、价格适中的黑奴货源供应”。

在《在海上漂动的牢笼》里,我们从历史的细节中读到了殖民主义者的残忍:

最热爱自由的奴隶贩子把他最钟爱的两条船分别命名为“伏尔泰”和“卢梭”。

有些奴隶贩子给他们的船安上宗教色彩十足的名字:“灵魂”号、“怜悯”号、“先知大卫”号、“耶稣”号、“圣安东尼奥”号……

另一些奴隶贩子则以船名证明他们对人类、对大自然和对女性的爱:“希望”号、“平等”号、“友谊”号、“英雄”号、“彩虹”号、“鸽子”号、“夜莺”号、“金蜂鸟”号、“欲望”号、“可爱的贝蒂”号、“小波莉”号、“可爱的赛西丽亚”号、“淑女汉娜”号。

在《圣诞老人的诞生》的背后,我们读到了“文化”的狡诈功能:

桑塔·克劳斯首次出现在1863年的一期纽约《哈泼斯》杂志上,其形象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精灵,正往一根烟囱里钻。这个形象出自漫画家托马斯·纳斯特之手。他是从圣尼古拉斯的传说中偶得灵感的。

1930年圣诞节,桑塔·克劳斯开始受雇于可口可乐公司。在此之前,他不穿制服,一般倾向于穿蓝色或绿色的衣服。漫画家哈顿·桑布罗姆给他换了身行头,用可口可乐公司的标志色,一身鲜红加白色滚边,又给他添上今天我们所有人熟知的一系列特征。这位孩子们的老朋友留着白胡子,总是笑个不停,乘雪橇出行。他长得那么肥,还背着礼物,一手一瓶可口可乐,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钻进一根又一根烟囱的。

也没人知道,他和耶稣有什么关系。

众多的故事有时被安排在同一组题目下。

《疫苗的诞生》讲述十八世纪初疫苗的诞生,“如何离不开一位生自奴仆之家、成为实验室小白鼠的孩子”。

《新闻通讯社的诞生》讲述滑铁卢之战中真正的胜利者是银行家内森·罗斯柴尔德。他指挥着一支规模极小的信鸽部队,先于所有人知道拿破仑已经战败,但他却散布传言说法军取得决定性胜利,以此造成的股市魔术使罗斯柴尔德持有的财富猛涨了二十倍,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生态学的诞生》记叙德国科学家洪堡注意到“在奥里诺科河中的乌鲁安纳岛上,印第安人并不会把海龟产在沙滩上的蛋尽数取走,这样才能让海龟继续繁殖后代,但欧洲人并没有学会这一好习惯,他们贪婪无比,把大自然赐予的伸手可及的宝藏损耗殆尽”。

《好莱坞的诞生》娓娓道出这个被世界追捧的电影王国的出世:

蒙面人骑马行进,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十字架,火把高高举起:渴求白人少女的黑人,在这些为女士美德和骑士荣誉复仇的骑手面前瑟瑟发抖。

在私刑最盛的年代,D.W.格里菲斯执导的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为三K党高唱赞歌。

这是好莱坞的第一次大成本制作,收获了无声电影历史上的最佳票房。这也是第一部在白宫首映的电影。时任总统的伍德罗·威尔逊当场起立鼓掌。他为影片鼓掌,他为自己鼓掌:这位扛着自由大旗的总统,便是陪伴这些史诗场景的大部分说明文字的执笔人。

总统的话语解释说,奴隶的解放是“文明在南方遭遇的一场真正的灾难,白人的南方被黑人的南方踩在了脚下”。

自此,这块土地陷入混乱之中,因为黑人“是不懂得威权的用处的,只认得它的残暴无情”。

但是,总统点燃了希望之光:“终于,伟大的三K党诞生了”。

在影片结尾,甚至连耶稣也亲自下凡,来传递他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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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环境长期严重扭曲,重构世界史举步维艰。迷雾重重,不仅是对(政治经济意义上的)南方和(文化意义上的)东方的整体遮蔽,也使后者之间缺少深刻的横向了解和认识。相对于涉及东方文明的文字,加莱亚诺显然更有能力准确和贴切地描写他所“深爱着而被人歧视的”拉丁美洲。

《镜子》在归还多元文化、多神教应有地位的同时,对三大一神教均有针砭,抨击的主要火力对准拉丁美洲人口的统治宗教天主教。《镜子》对被压迫者阵营的批评和指责总体是善意的,但是对于一些重大命题的判断,短文的形式能否使读者得出全面公正的结论,却可以斟酌。

压迫者的阵营在结成体制板块对付被压迫者时,逐渐锻炼成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颠覆体制的这种艰难,唯提请反叛者更加团结、超越个体力量和文化背景难以逾越的局限并共同完成大业。作者也正是这样强调的:“常识(sentido común)本质上是一种共同体意识(sentido comunita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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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全书以《消失的东西》结尾:

二十世纪在和平和公正的呼声中诞生,在血泊中死去,留下一个比先前更不公正的世界。

二十一世纪也在和平和公正的呼声中诞生,接着上个世纪的老路前行。

小时候,我坚定地相信,在地球上消失的一切,最后都跑到月亮上去了。

可是,宇航员在月球上并没有发现危险的梦,或是遭到背叛的承诺,或是破碎的希望。

它们不在月亮上,又在哪里呢?

是否,它们未从这地球上消失呢?

是否,它们就在藏在这地球上呢?

长久注视着加莱亚诺的工作,不时总想起他回忆的少年课堂体验。正是因为那个小孩敢于表达对“一个外来者是同时看见两大洋的第一人”的话语的反感,一场伟大的对世界史叙述的颠覆革命才成为可能。

加莱亚诺在《镜子》中曾借莎士比亚之语说道:“一群疯子带领着一群瞎子,这是这个时代的不幸。”但一切并不悲观。领悟了乌托邦含义的拉丁美洲人在发掘希望和梦想,而“跟在疯子后面的瞎子们”一旦恢复了正常视力——那时,不仅重建一种世界史是可能的,建设一个更好的家园,也是可能的。

2012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