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论裁缝的人偶——完

接下来的某天晚上,父亲继续他深夜的演说。

“小姐们,当我开始论述人偶的时候,我想说的并不是关于化身的误会,可悲的模仿,或是毫无节制、粗野又简陋的创造物。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父亲开始在我们眼前描绘他所梦想的自然发生[18],以及那一整个世代的半有机生物、伪动植物——这些都是物质发酵后所产生的美妙结果。

这些创造物表面上看起来像是活的生物,比如脊椎动物、甲壳动物和节肢动物,但表象显然是会骗人的。实际上,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内脏,不过是物质模仿现实的产物,当它们得到了一个记忆,就出于惯性而不断重复已被接受的生命形式。物质的形态总体上是有限的,某些生命形式会一再地被复制。

这些活动力旺盛的创造物——它们对刺激很敏感,但比起真正的生命还差得远——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只要你把某种复杂的胶体浸到盐水里面(用厨房的盐就好),过不了几天,这个胶体就会形成浓稠的物质,看起来像是某种低等生物。

在以这种方式形成的创造物身上,你可以看到呼吸和蜕变。但是化学分析的结果显示出,它们不含任何蛋白质或碳水化合物。

然而,和那些在某种特定环境里出现的美妙丰富的伪动物、伪植物比起来,这些原始的生命形式根本算不上什么。“某种特定环境”指的是浸染了许多生命和事件遗迹的老旧公寓——它们带着因为长久使用而损坏的气氛,充满了人类梦想的特殊混合物——它们是断垣残壁,在腐殖质中藏着许多回忆、怀念和荒废的无趣。在这样的土壤里,那些伪动物、伪植物迅速地生长繁殖,在它们短促的生命中像寄生虫一样大吃特吃,孕育出新生代,在刹那间美妙地开花结果,然后在下一个瞬间迅速消逝枯萎。

这种公寓里的壁纸一定都老旧斑驳了,并且早已厌倦了在各种节奏之间无止境地游荡。它们会来到远方荒原那危险的区域,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家具里面的物质一定已经松脱、腐烂,使得它们对邪恶的诱惑丝毫没有抵抗力。这时,在这病态、疲惫、野蛮的土地上,绽放出一层美妙、缤纷、生气蓬勃的霉菌,像是美丽的疹子。

“小姐们,你们知道——”父亲说,“在老旧的公寓里有一些被人遗忘的房间,好几个月都没有人走进去,它们于是只好在被遗弃的四面墙之间枯萎。有时候它们会长出砖块,把自己封起来,然后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而它们自己也慢慢不再存在。后面楼梯上通往那些房间的门,可能长久地被家里的人忘记,它们于是遁入了墙面,渐渐与墙融为一体,所有痕迹在美妙的裂纹和轮廓中模糊消退。”

“有一次,”父亲说,“我在冬末的某个清晨走进一排好几个月没有进去过的房间。看到它们的样子,我真是惊奇无比。”

“所有地板的裂缝、所有家具的边缘和所有的门框上,都长出了细细的枝叶,用闪烁的树冠、细致的叶片填满了灰色的空间。它像是温室里镂空的树丛,充满了私语和点点金光,不停摇曳生姿,带着虚幻、愉悦的春天的气息。在床的旁边,在有许多灯盏的吊灯之下,一丛柔弱的树木沿着衣柜生长,它们在上方像瀑布一样往四面喷洒出闪闪发光的茂密树冠,一直长到描绘着天空的天花板,让它溅满了点点的叶绿素。在绿叶之间,红色与白色的巨大花朵加速生长,在我面前绽放,把粉红色的花心掏了出来,将自己淹没。接着,它们一片一片地失去了自己的花瓣,在怒放之后迅速凋谢。”

“我很高兴——”父亲说,“我能看到那场意外的花开。它让空气中散发着闪烁的沙沙声和温和的涛声,就像多彩的碎纸一样洒过细细的树枝。”

“我看到,这场仓促的花开是如何从颤抖的空气和绚丽的灵光中诞生,具现。它让空气中充满了美妙的夹竹桃,使得房间填满了这些稀有、慵懒、纯白如雪又粉嫩可爱的巨大花枝。”

“还不到晚上,”父亲继续说,“那场神妙的花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虚幻的海市蜃楼只不过是一场骗局,是一场意料之外的物质奇怪的伪装——它只不过在假装自己有生命。”

父亲那天奇怪地很有精神。他那充满嘲讽的狡诈眼神闪着活力和幽默的光芒。然后,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再次检视物质那无限多样的形式和它们之间微妙的差异。他热爱那些边缘、可疑、问题重重的形式,比如说在降灵会中仿佛从灵媒身上跑出来的灵质、伪物质、僵硬大脑的散发物——在某些情况下,它会在人们睡着时从他们嘴里跑出来,流淌到桌子上,填满整个房间,像是某种蓬勃生长的纤薄组织,介于灵与肉之间的一团团乙太[19]。

“谁知道,”父亲说,“生命中有多少受苦、残废、破碎的人?他们就像那些被随便拼凑出来、暴力地用钉子钉起来的衣柜和桌子。那些被钉成十字的树木是人类残忍的创造天分下沉默的殉道者。人们以可怕的手段把彼此陌生,甚至彼此憎恨的树木接合在一起,把它们弄成一个个忧郁的角色。”

“在我们熟悉的老旧衣柜那涂满着色剂的年轮上,在它的脉络和木纹装饰中,包藏着多少古老的、充满智慧的苦痛?谁会在它们之中认出那打磨得无法辨认的五官线条、微笑和眼神!”

父亲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道道沉思的皱纹,看起来跟老旧桌子上的年轮和节疤差不多,好像那里的记忆也都被磨平了。有一瞬间我们以为父亲又陷入了麻木(他有时会有这种症状),但是他突然清醒了过来,继续说下去。

“古老、神秘的民族会用香油涂抹他们的死者。在他们房屋的墙里面藏满了封存的尸体和面孔。在客厅里立着被做成标本的父亲,而死去妻子的皮则被剥下来放在桌子下当地毯。我认识一个船长,他在自己的船舱里挂着一个枝形吊灯,是马来西亚的香油师用他被杀的爱人做的。在她头上有巨大的鹿角。”

“在寂静的船舱里,这颗挂在鹿角之间、吊在天花板上的头颅,慢慢地张开了睫毛。她微启的嘴唇挂着唾液的泡沫,悄声的低语在那里不断破裂。挂在天花板的横梁上、当成大烛台和吊灯的章鱼、乌贼、乌龟和巨蟹,这时正在寂静中摆动着它们的脚,不停地在原地走路。”

父亲的脸上突然出现担忧和难过的表情,他的思绪在不明地带游荡,又找到了更多新的例子:

“我该不该告诉你们——”他压低了声音说,“我弟弟因为长年罹患不治之症,逐渐变成了一截橡皮水管?我那可怜的表妹则一天到晚把他抱在一堆枕头间走来走去,在冬夜为那个不幸的生物唱摇篮曲。还有什么比一个活人变成一截橡皮管更悲哀的事呢?做父母的会多么失望,不知所措啊,他们寄托在那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身上的所有希望,都在那时烟消云散!可怜表妹对他的爱却始终不变——即使他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啊!我没办法再听下去了!”宝儿妲呻吟,把背往椅子上一靠。“阿德拉,叫他闭嘴。”

女孩们站起身来。阿德拉走到父亲面前,伸出手指,作势要呵他的痒。父亲信心顿失,沉默下来,开始惊恐万分地往后退,躲避那根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手指。阿德拉不断逼近,用她可怕的手指威胁他,一步一步把他逼出房间。波琳娜打了个哈欠,一边伸伸懒腰。她和宝儿妲肩靠着肩,微笑地朝彼此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