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天工十八巧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棋经》

胡小喜站在崔家裱画坊里,盯着那店主寻思起来。

麻罗和解八八、唐浪儿是同乡,那两人一死一伤,麻罗又不见了,这怕不是偶然。他知道这崔家世代装裱书画,在京城字画行里数头位。不但苏黄米蔡、郭李崔王这些当世名家都曾在他家装裱,连宫里所藏历代名画法帖若有了损破,不少都是拿来这里缮补重裱。

“崔店主,麻罗来你店里多久了?”

“两年半,算起来有三个年头了。”

“他是自己找来的?”

“是。他出了什么事吗?”

“他原先就会裱画?”

“他说曾在洛阳一家书画店里佣过工,会一些。究竟出什么事了?”

“您这店里轻易不肯招徒弟,为何会招他?”

“嗯……”崔逑笙脸色微变。

“他牵涉到一桩大案,还请崔店主莫要隐瞒。”

胡小喜已经办过些案,查问过许多人。知道这时正是紧要时分,便放冷目光逼视过去。这眼神他对着镜子专门练过,当时自己不知笑倒过多少回。这时已经练得如尖刀一般。崔逑笙原本面相端和,在他逼视之下,顿时露出一丝慌意,随即又生出些惭色。

“崔店主。”胡小喜加了把力。

“嗯……他头一次来我店里时,是初冬天,他只穿着件旧布单衫,怀里抱着个布卷,头脸倒洗得干净,看年纪不过三十岁,头发却已经花白。他进门就说想拜我为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便告诉他我家从不收外徒。他解开那个布卷,里头是一轴旧画。他说那是黄荃真迹《芙蓉瑞雀图》,情愿将画白送给我,三年不领工钱都成,只求跟我学裱画。我先不肯信,展开那画,一寸寸细验了许久,笔致精妙,赋色雍雅,果然是‘黄家富贵’真迹。黄荃首开大宋院体画风,存世真迹极少。我问他是哪里得来的,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家乡遭了洪灾,他命都不要,拼力保住了这轴画。还说,与其为填肚子卖了这画,不如换一门裱画手艺。这画已在他家传了六代人,虽然到他祖父一代,家道就已败落,却从不敢拿去换钱。送给我这样的识货人,也算没有辜负老祖宗。老朽见他说得诚心,一时贪心,便收他为徒……”

“他真是来学手艺?”

“是。小哥恐怕也知道,我这崔家装裱店有些古久。自太祖皇帝咸平年间扩建大相国寺,我家先祖从洛阳迁来,典下东街这店铺,至今已整一百二十年了。我崔家能在这京城勉强立足,靠的是个‘严’字。且不说托心、镶覆、砑装这些大活儿,单是一个‘揭’字,就至少得练三五年功。我们这一行,书画重过性命。尤其古字画,世间留存就这么一些儿,如今你便是拿整个大宋江山也换不回王羲之亲笔另写一幅墨宝。重裱古字画时,要从旧褙上揭起画心。这是悬崖夜行、一发千钧的活计,略有一丝闪失,便是赔上全家老小性命,也补不回那一点伤破,要招千古人恨骂。为练这揭功,我家孩童六岁起就要练臂悬水盏、手揭湿纸。若跌落水盏或揭破湿纸,便是一顿竹篾。”

胡小喜先还拿练就的冷眼一直逼视着崔店主,听到这里,早已化作惊仰。

崔店主自然也察觉了,面上略露出些得色,不过随即又郑声言道:“麻罗倒是真心学艺,肯下死功。单是揭功,我让他每天练两个时辰,他白天练足两个时辰,晚间又自己加练两三个时辰。整整一年,一天都没缺过。练技艺,要的便是两个字,一个专,一个久。我原本只想胡乱教他一年,便让他走。见他这般勤进,我崔家子孙中没一个及得上,便决意认真教他。他也没辜负我,两年半,已经练成个熟手,一般字画已能放心让他去裱。”

“昨天他什么时候走的?说什么没有?”

“只说是同乡聚会。”

“他那些同乡,店主见过没有?”

“见过几个。头一年那几人还时常来寻他。麻罗一心学艺,话语神情间有些冷淡。那些人便来得少了,这半年再没见过一个。”

“除了那几个同乡,麻罗还有其他朋友没有?”

“似乎没有。除去给主顾送书画,他连店门都难得出。”

“他没说起过旧事?”

“没有,他为人和气,也懂礼数,见人总是笑。不过,言语极少,更难得讲起自家旧事。有时我也好奇问他,他只是笑一笑。那笑里似乎有些隐痛,我猜想是他家人全都遇了灾,不愿提及,便没再问过。”

柳七捉起箸儿去捞面吃,手却微颤个不住。

不但江四死了,乌扁担、唐浪儿和解八八也被害,而且死状都完全相同。马哑子说麻罗不见了,不知是被害了,还是逃了。

他抬眼看坐在对面的马哑子,马哑子手抓着箸儿,却不动,眉头紧拧,盯着碗面上那几片葱油煎肉,眼里满是暗沉沉的怕,像是立在深潭边向下望一般。

马哑子是他们九人中言语最少的一个,常埋着头躲在一边,几天听不见出一声。大伙儿常常忘记有这个人,都笑他像是哑子一般。柳七一向宁愿人明着坏,也不喜人暗里藏。见马哑子那暗闷闷的样儿,心头越发不舒服。

九个人中,能商议办法的,全都或死或逃,如今只剩马哑子、郑鼠儿和田牛。这三个人,一个闷嘴壶、一只胆小鼠、一头独眼牛,全都不济事。但再不济事,至少都比自己有气力,在一处,总比自己单个儿强。

他握紧箸儿说:“赶紧吃面,吃了咱们去寻郑鼠儿和田牛。”

“嗯?哦!”马哑子猛地醒过来,忙点了点头,伸箸去捞面吃。

柳七常日吃饭吃得极慢,饭里只要有蚂蚁头大小的渣滓,都要仔细挑出来。这间小茶肆煮的插肉面不知放了些什么作料,汤面上浮了许多细黑渣。柳七这时却再没了那心思,也尝不出滋味,只想把肚子填饱,以免遇见紧急,连跑都跑不动。

马哑子先吃完了面和肉,仍慢吞吞在碗里捞碎菜末吃。

柳七想他恐怕是拖着不愿付钱。若是常日,柳七只会掏自己的面钱,今天再难得计较。他几口捞完碗里的面,从袋里摸数了二十文钱,搁到桌上,随即起身:“走吧,先去寻郑鼠儿。”

“哦!面钱我付!”马哑子慌忙说。

柳七懒得答言,转身离开了小茶肆。马哑子背好自己的袋子,忙赶了上来。两人一路无话,往南边赶去。

这时已过正午,太阳正晒,柳丝蔫垂,路上行人少了许多,到处一片静懒。柳七身子发软,像是行在泥水里一般。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家乡发洪水时,也大约是这个时辰。

他家乡在澶州,当年真宗皇帝正是在这里御驾亲征,大胜辽人,并缔结“澶渊之盟”,开启了百余年两国太平。澶州紧临黄河,黄河水患年年不断,三年小灾,五年大灾,百余年间,不知耗费了多少人物财力,却始终奈何不得,只能见缺补漏,救些小灾。柳七自小就目睹过几回河水决堤,房屋被淹、田地成海。有年房舍被冲垮,他曾哭着问过爹:咱们为啥非要住在这黄河边,搬走不成吗?他爹只能苦叹着摇摇头。后来他才明白,人就如草木一般,生长在哪里,全然由不得自己。一旦生了根,便再难迁移。

而这天地,哪里有半分怜过人世?尽着它的兴,肆意任为。就如黄河,原本好端端东流入海,它却像是厌烦了,非要改道。仁宗庆历八年,澶州黄河决口,冲溢向北,直到东北泥沽口,才涌入大海。北地与契丹交界,为防边患,朝廷历时多年,在两国交界处开凿出连片塘泊淤田。黄河北流,冲溃边防,大利契丹。到神宗朝,耗尽人力,于熙宁二年,堵塞北道,将黄河引向东道。然而,才过十年,黄河再次决口,依然流向北道。元祐八年,柳七刚刚出生,朝廷再次征调数十万民夫,挽河东流。这回只过了六年,黄河便重又决口,奔涌向北。这人力,哪里能强扭得过天?

柳七自小便常做噩梦,梦见被洪水冲走。却没想到,大水偏生不收他的命。三年前,他在附近瓷窑做活儿。端午那天,正巧是场主生日,便让瓷工们歇一天。雨大,出不得门,柳七便和家人在屋里各自做活儿。厨房锅里煮的端午粽子飘着香气。雨声极响,说话都听不清,他爹却气性大,一边修锄头,一边不住地骂这天这雨。他娘在绩麻,妹妹在织麻鞋,都在偷偷笑。他则捋顺竹篾,正在编筐,心里琢磨着填一首《雨霖铃》。忽然,一声巨雷,房子都被震摇,四口人都被吓得一颤,他妹妹更唬得惊叫起来。随即,一阵轰隆咔嚓声,房顶、土墙全都垮塌,大水猛冲了过来。

一时间,他全然没了知觉,等醒转来时,发觉自己在一片黄洋浊浪中。房舍、爹娘和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他忙拼力挣扎划水,却哪里划得动,只能被巨浪不断冲击漂转。正在惊慌中,一眼瞅见水面上一只木筏漂过来,上面似乎有人。他忙拼力游过去,几次接近又被冲开,幸而木筏上一个人伸手拽住他,将他拉了上去。当时情急,木筏上又有六七个人,他根本没有留意是谁救的他。后来,在逃荒途中,大家挤在一座破庙里,烧了一堆火,夜里闲谈时,他才知道是马哑子伸手拽的他。他忙连声道谢,马哑子却没应声,缩在暗影里,只咧嘴笑了笑。

大家逃荒路上分吃食,都是柳七来动手,每回他都多给马哑子分些,可马哑子却始终局局促促的。你谢他,他倒极不自在。次数多了以后,柳七也不耐烦了,便索性撇手不管了。

这会儿,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并肩走在这大路之上,柳七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时马哑子若没有拽住自己,自己怕就和爹娘妹妹一起被大水吞没,便也就没有后头这些艰难、无趣,更不必受这场惊吓,倒还轻省干净。

他不由得恨起自己这求生的心,不论自己如何厌生厌世,每到生死关头,总被这求生之念一把攫住,连一丝犹豫的余地都不给。人都说求生保命,但这性命哪里是自己的?分明是人被这性命操控摆布。它不愿死,你便不许死。它累不动了,你才能倒下。

想到此,他一阵厌倦虚乏,直觉得这人世不过是一场木傀儡杂耍,且耍得又丑又无趣。

他不由得扫了一眼身边的马哑子,马哑子仍埋着头、撮着眉,闷闷地跟着。若人都是木傀儡,马哑子这个木傀儡就更加乏力无趣,连线都没穿好,头都昂不起来。这么死样寡气活着,图什么?

相识三年,唯有一次,马哑子流露了一些真情。那是去年清明团聚,大伙儿各自都有了营生,总算是在这京城站稳了脚,便比上回阔气些,大家凑钱一起痛吃了几坛子酒。马哑子吃醉后,从怀里摸出个旧布团,打开给大家瞧,里头是一团黑皲皲的物事,像羊粪蛋挤作一堆,早已干皱生霉,不知是什么。

马哑子哑着嗓子,慢慢说起来:“那年开春我种了半畦葱,到五月都已长好,端午回家后,我赶早拔了两大捆,想着瓷窑主庆生摆宴少不得葱,便挑去他宅子后门问,掌厨的果然正缺葱,一斤三文钱整买了去,还多赏了十文利市。我心里快活,买了十只粽子,想着女儿阿端也正巧是那天生,刚满四岁。她爱吃这乌李,我又顺道去果子铺,拿赏的十文钱买了这包乌李。回来路上就开始下雨,等我冒雨赶回村里时,路已经淹成了河。我淌着水,才到院门前,就听见一声震雷,房子竟垮了下来,一股大水从房背后冲了过来,水浪里一个绿影子一闪,是阿端,她身上穿的是件绿衫子,正月间才给她新裁的。我连阿端的脸都没瞧见,就被浪打翻,那是我见女儿的最后一眼……”

马哑子从未说过这么多话,他攥紧手里那包乌李,埋下头,忽然呜呜地哭起来,那哭声像是肠子被当作琴弦拉扯出来的一般。

柳七往马哑子怀里望去,左侧腰那里有些微凸,那包乌李恐怕仍揣在身上。这样一条又闷又哑的性命,自己都朝夕难保,却念念不忘另一条已经亡故的性命。柳七不知该如何解释,不由得念起自己爹娘和妹妹,心里恍恍茫茫,如同又冲来一片大水,不知是悲还是寂。

犄角儿恨不得回去的路总走不到头。

他有意放慢脚步,和阿念并肩缓缓走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虽然这些年跟着张用,见识了无数工艺机巧,这些却又不好跟女孩儿说。除此之外,他整日只有一件事,照料看顾张用。这个更加没趣。至于吃食,来时已经吃足说够。还有哪些能跟阿念说?

更让他不自在的是,阿念也不像来时那般欢喜、说笑个不住。这时她微低着头,两只嫩胖的小手轻攥着那一小包蜜麻酥,一声都不言语。犄角儿偷眼一瞧,阿念抿着小嘴儿,嘴角微含着些笑,又略有些羞。日光已经西斜,照得她嫩白的脸儿有些泛红,衬着小双鬟的油黑发髻、浅绿的罗衫,如同三月春风里开的头一朵桃花一般。犄角儿顿时一阵晕醉,慌忙收回眼,越说不出话来。

“你在偷偷瞅我。”阿念忽然问。

“没……没。”

“你瞧,又偷瞅了一眼。”

“我……”

“我娘说,若是有男子偷偷瞅你,一定不是正经好男儿,赶紧避开。”

“可我……”

“我娘还说,若是有男子大明大白直直瞅着你,就越不是好男儿,避得越远越好。”

“那我……”

“后来我娘又说,女儿啊,若是男子一眼都不瞅你,那你就丑得没边没缝了,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那到底该瞅还是不该瞅?”

“我也问过我娘,我娘也答不上来,反倒恼我多舌,骂我是狗啃门槛儿满嘴渣。过了一阵子,我娘忽然又说,偷偷瞅两眼的,才是好男儿。”

“为啥?”

“我也问,我娘说,你生得又不丑,闭嘴不多舌时,虽没有十分美,三两分还是有的。男儿们见了自然要瞅一眼。若瞅了一眼扭头便走的,那是瞪眼瞎,不必睬他。”

“那瞅两眼的呢?”

“我想想……我娘说的跟道士念咒似的,嗯……我娘说,第一眼叫相,第二眼叫中,忍住第三眼叫定。”

“啥?”

“我娘说,第一眼先是相看,愿意看第二眼,就是相中了。男儿家该有决断,相都相中了,还乱瞅什么?若是仍要瞅,不是管不住疑心,便是忍不住贪心。这两样都要不得,丝毫不顾女孩儿害羞。这叫狗瞅骨头,没个餍足。瞅完你,必定又去瞅下一个。这种男人,便该用麻绳捆了,投到枯井里,让他望着天,干瞅一辈子。”

“那我?”

“你只偷偷瞅了两眼。”

犄角儿心里一阵欢欣,阿念也满眼欢喜。两人目光撞到一处,像是两只小雀头一回飞,在空中撞到一般,慌忙各自闪开。犄角儿却清清楚楚看到,原本自己头顶似乎蒙了一块天盖,闷闷暗暗。这一眼,忽地将天打开了。

他一直有个隐忧,自己不会一辈子都跟着张用,若是一旦离开,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时,他知道了。

两个人不再言语,却都嘴角含笑,一起默默走着。两肩之间隔着一半寸缝隙。有时,会触到一起,倏而又分开。虽只是轻微一触,犄角儿却如同瞬间又过了一回春天,春风拂面,春水漾心。

他微眯着眼儿,正醉着,阿念忽然说:“不成,我们不能再笑了。小娘子若知道她不见了,我不但不哭,还又吃又笑,怕是要气死了。”

犄角儿一听,忙也收住了心,仔细思想起来。他不知道张用为何让他们来问银器章家的事,也不清楚问到的这些有没有用。既然“天工十六巧”是工部那个宣主簿召集来的,或者该去打问打问他。不过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而且他是朝廷官员,得小心些,不能轻易触惹。

他把疑虑告诉阿念,阿念却立即笑着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

“哦?”

“娘老说我这对耳朵还不如两片树叶子,树叶子来风了还要哗啦几声,我的耳朵听了话,却一个字都留不下。其实,我的耳朵比许多人的都灵,小娘子要画各样草虫,她一说我就记得,你信不信,我一口气能说出百十种草虫,蟋蟀、蚱蜢、螳螂、萤火虫、瓢虫这些就不说了,光步甲虫就有上百种呢,大步甲、绿步甲、黑步甲、麻步甲、碎步甲、泡步甲……”

“嗯……步甲虫以后我们再慢慢说,你先说那个宣主簿家在哪里。”

“你瞧我这张嘴,真跟漏水壶一般。那个宣主簿住在定力院南街。二月里我跟着小娘子到银器章家,我到院子里寻阿翠。那个宣主簿正好来了,我听银器章跟他说‘您定力院南街那宅子太窄了些,该换院宽展的’。宣主簿听了,竟咧嘴笑起来,一直笑进了屋。我当时还纳闷,说他宅子窄,他竟乐成这样。”

犄角儿却立即明白,宣主簿官阶低,俸禄薄,自然住不起大宅子,连定力院南街那宅子怕也是赁住的。银器章自然是为了巴附宣主簿,想出钱替他赁院大的。

“定力院离得不算远,咱们一起去打问打问?”

“好啊!定力院我常去,就在内城丽景门里。那里有个白家浴室院,是京城香水行里占头位的,连原先的王宰相、后来的蔡宰相、郑国舅都在他家洗浴呢。他家的澡豆是自家秘法制的,街市上那些肥皂团跟它比,就好似拿我跟我家小娘子比,差了不知多远。用他家澡豆洗浴,皮肤又白又润。你瞧我的手,就是用他家澡豆洗的,细不细,嫩不嫩?”

犄角儿瞅着那白嫩嫩、酥润润的小胖手,忙用力点了点头。

“我家小娘子听人说了他家的澡豆,让我去买几颗回来瞧瞧。我头一次去时,那个院主先还板着茄子脸,说他家的澡豆从来不外卖。我说出我家小娘子的名头,他才笑起来,说情愿白送给我家小娘子,忙用白绢袋儿包了十来颗给我。小娘子得了那些澡豆,想辨明白了自己合制。她碾碎那些澡豆,又是瞅,又是嗅,又是尝,还用水煮火烧。她说唐朝有个药王,叫孙思猫?”

“孙思邈。”

“那我也没记差,猫不是喵喵叫?反正小娘子说那个孙喵喵的药书里记了个澡豆古方,那方子我记得,一共十七味花药,有丁香、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奈花、梨花、莲花、李花、樱桃花、蜀葵花、旋覆花……十七味够了没?”

“还差一味。”

“嗯……对了,还有麝香。小娘子说,白家的澡豆和孙喵喵的只有八味一样,其他的,她只能认出皂荚、葳蕤、白术、白芷和栀子五样,剩余的至少还有七八样,再辨不出了。她只得死了心,织了一张刻丝帕子,让我给那浴室院的白店主,那店主见了刻丝,笑得眼睛都找不见了。从那以后,我每隔几个月都去他家取一回澡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