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道 愚人之行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这是说明,由人道学养到圣人之道的境界,那是极其伟大的德业,犹如天地一样的崇高,能够洋洋洒洒而发育万物,真是“优优大哉”的事功啊!所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的精神和作用,必须“待其人而后行”。“礼”的精神是通于性灵自然的规律,不像后世只注重法治的作用,只要达到合于法治就可以了。“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如果没有真正修养到明心见性的至德境界,那就达不到凝然静定在率性之道的功用。因此君子之学需要先“尊德性”(明心见性),同时“道问学”(有学问修养)。由于“道问学”(有学问),才能达到“致广大”,明白形而上的哲学领域;由于“尊德性”,而明见心性的体用,才能启发道智极尽精微的学识(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等领域),然后才能达到“从容中道”的“中和”境界,这样才是极其高明而道行中庸的修养。

至于学问之道,需要先能熟习历史文化的典故,然后才可以推知时代的未来导向。但做人要敦厚平易,处事要崇敬礼义。能够做到这样,虽然位居众人之上,也不自骄;位居人下,也不自卑。生在国家有道的时代,一切言行也足有兴邦的贡献;生当国家无道的时代,就默默无闻,自求容身而已。所以在《诗经·大雅·烝民》第四章中就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就是这个意思。所谓“明哲保身”这一名言,就是出在《诗经》此处。大家所熟知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在他的名文《前出师表》中,说到自己隐居南阳的时期,“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他当时的心境,就是这两句诗的境界。

讲到学养的四重品德以后,又引用孔子所告诫的几句话,再加注释,说明“时”和“位”的重要。这也等于是告诫学者“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名言。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灾)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这是引用孔子的名言说:有的人不明白自己是真愚笨,反而有我慢的癖好,认为自己对世间是最有用、最有贡献的大才,好像是当今世界舍我其谁的气概。虽然自己还身处贫贱之位,因为心有狂妄自尊的癖好,抓到一点,就要煞有介事,擅自专权作主。甚之,明明生存在现代,却偏要做复古反古的事。从大的历史事例来说,西汉末年的王莽,硬想恢复周制和井田制度;北宋时期的王安石,也同样有这种心态,要想实行古制而改变当时财经和税收,希望做到富国强兵。甚之,如日本在“明治维新”的先期,也有人大唱“王政复古”,以抗拒西洋文化。最后都应验了孔子这句话:“如此者,烖(灾)及其身者也。”

我们要知道,孔子的思想是延续传统文化的精神,但不赞成复古。他主张适应时代的潮流,把握时势的变化,参酌古今之变,而建立人道文化的社会。但孔子也不同意完全否定传统的做法,所以他又说:“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因为要改变社会,形成一个新的时代模式,一定要有时势和机会,以及人心归向和拥戴,才能成为当权的真正圣明天子。或者如周文王或周公一样的领导人,才能来“议礼”,议论古今文化的得失,然后创建一套承先启后礼的文化规模。同时参酌古今,创制一个简明而缜密的制度,建立新社会文化的精神和秩序(仪礼)。并且要考据精详,建立人文社会的文艺和法治等。

因此,子思又加解释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但“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这是说明战国末期各国诸侯君相的情形。有的虽然在位当权,但自忖学养和功德还不够,因此不敢创作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礼乐文化。有的虽然在学养上有道有德,但并没有当权在位,同样也不敢随便制作继往开来、承先启后的礼乐文化。这也同时说明,孔子在当时,虽有其德但无其位的心境。

讲到这里,让我们来讨论《中庸》所说“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三句话。后世便有人据此而认为《中庸》并非子思所作,乃是西汉学者的伪造之书。因为子思生在春秋末期,而“车同轨,书同文”是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的事,在子思的时代,怎么会有这种现象呢?这种论断,属于纯粹考证问题,似乎很有道理,但也未必尽然。在诸侯争霸的时期,庞大战争的重要工具和交通都是车辆。如果秦、齐、楚和韩、赵、魏、燕等国,行车的轨道各自不同,试想,诸侯各国之间用武力互相兼并土地、掠夺财货的战争,怎么能打呢?诸侯各国之间的文书,如果不是同文,那些外交文书,以及如《左传》、《战国策》等历史记载的文字,岂不是都要有翻译馆和翻译人员吗?事实上,东周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因为时代趋使,在军事、经济、财政、商业上的需要,社会结构早已开始自动变化,已渐形成“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局面了,并非从秦始皇才统一车道和文书。只不过,因秦始皇统一六国以后,在历史上的记述,才算是全面的“车同轨,书同文”而已。

例如西方文化在十七世纪以后,到二十世纪末期,以欧洲各国来讲,三四百年之间,早已随时随地趋向于“车同轨”、“行同伦”的方面发展了。你不能说,欧洲的文明都在“二战”后,美国自认称霸全球,才形成了西方的文化吧?子思生卒年代,距离秦始皇登位只有百余年之久。而且秦始皇在位先后只有三十七年,除了修长城、造阿房宫等工程以外,并没有命令全国统一修筑道路啊!所以有关考据上的问题,当然很重要,但有时候也不能作为定论,需要“慎思”、“明辨”才对。

现在闲话讲过了,再来述说子思记载他祖父孔子有关考据学上“考文”的态度和感言:“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孔子说,我也曾经访问过夏朝后裔的杞国,但无法由杞国清楚了解夏朝礼乐文化的确实资料。“吾学殷礼,有宋存焉”,我又为了学殷朝的礼乐文化,访问过殷人之后的宋国。宋是孔子的宗主国,所以他不加定论。“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至于我学周代的礼乐文化,现在还是一脉相承在用,所以我宁可从周代礼乐文化的精神中上溯传统。这是说明孔子对“考文”治学态度的认真和慎重,作为后文再三申述孔子学问宗旨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