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论

反身而诚的真识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我们必须了解,研读《中庸》到此,才是《中庸》学问修养最中心的关键所在。同时,更需要记住《中庸》开宗明义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的三纲领。那么,我们如何才能达到率性之道而证天命的本有之性呢?他在本节的开始,就提出一个“诚”字作为方便法门。“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这是说,诚,是形而上自然本自具足先天自性的一个功用,也可以说它是一个表诠的名相。因为天命之性,本自具足一切功能。所以说:“诚者,天之道也。”诚,就是天性本具率真的直道,但它赋予在每一个人生身之后的后天人性之中,人们却需要借重学养的修行,才能重新返还而合于原先本有具足的自性,因此便说:“诚之者,人之道也。”人能自诚其心,达到至诚的境界,才是人道学养最重要的造诣。那么,《中庸》所谓的“诚”,乃至如《大学》所说的诚意,是不是同一意义呢?可以说是同一内涵,但有不同的功用。《大学》所谓的诚意,是从人能诚之的作用,需要先从意念做起。《中庸》在这里不加一个意的作用,只是直接说明诚心的本地风光。所以他接着便直指诚心的功用境界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这是直指人心从诚的因地起修,达到至诚境界的描述。但所谓“不勉而中”的“中”字,切莫当作中央的“中”字来读,必须用中州音来读,如山东、河南等处方言的语音,读作“仲”,也就像说打靶打中了的中(音仲)一样才对。“不勉”,就是不需要用心用力,不需要一点勉强就中入无功用道的境界。“不思而得”,这是说不是用思想意识去求得的,它是不可思议的境界,需要放下一切思维意识,绝对没有一点想象、妄念的作用,才能达到的境界。如果你学养到达“不勉而中,不思而得”的无功用道,那么,照旧行住坐卧,仍在言谈行动的种种作为中,都是从从容容,无往而不合于中道的妙用了。但这是圣人的境界,不是一般人用尽心思方法,或者另外别求一个秘密法门,甚之,采用一种什么功夫所能做到的。其实,只要你放下一切思维、寻思、把捉、揣摩等的杂乱妄心,坦然而住在不思、不想、不寻究,对于一切心思杂念,放任自然,由它自来自去,不随它转。只是不迎不拒,不随不去,坦荡胸怀,了然不着。由此渐进,涵养功深,就可接近“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自能启发圣智的功用了。如果不能一举而超然直达圣境,那就必须要反身而诚,下学而上达,所谓“择善而固执之者也”。那么,择善是择个什么善?固执是固个什么执呢?

关于什么是“择善而固执”的问题,我们首先必须姑且搁置什么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形而上学而不谈,只说后天人性所认为的善和固执的道理。其实从人类整体文化来讲,无论是西方和东方的文化,一切教育、宗教、政治意识,哲学和科学的思想,它的终极目的,都是教导人们要“择善而固执”。什么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念等等,始终没有离开教人怎样去“择善而固执”它的理论和目标。最明显的实例,便是宗教的“择善而固执”的方法。如教人向最信仰的主宰或主旨祈求和祷告、礼拜,甚之,心心念念,念诵一句总体的特称和名号,如主啊!神啊!佛啊!菩萨啊!天啊!父啊!母(妈)啊!乃至无义理可解释的真言咒语等等,都由任何一个宗教,根据他的教义理念而特定一个名句,作为信仰和修行的轨则,这就是“择善而固执”的作用。至于从周、秦以后的儒家学者,并没有如各宗教一样的特定一个作为总体专一的名言。但到了宋朝,自有宋儒理学门派的兴起,便根据《大学》、《中庸》的理念,认定以“主敬”或“存诚”作为“择善而固执”的学养标准。把传统儒家博大精深的学说,也变成类似宗教式的学问方法了。那么,宋儒理学家们,是怎样变出了这种花样呢?事实上,就是由于从《中庸》这一段话而建立了一个有分别影像,有义理可循的模式。

但《中庸》的原旨,并没有叫你去“主敬”或“存诚”。他是说,万一你不能直接到达“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圣智境界,那就要“择善而固执之”,才能达到“诚”的中道。怎样去择善?怎样去固执?他就提出下学而上达的五个学养方法,所谓“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博学”,当以孔子作榜样,不能固守一门学识,而困于主观成见的藩篱之中。“审问”,是要对任何一种学问,都要穷源考究清楚,不可落于盲从或迷信之中。“慎思”,是要将所学所闻加以理性的思考。“明辨”,等于后世所说要加以科学的、逻辑的分析和归纳。经由以上的四种治学过程以后,确定了理之所在,便要实践见证于做人做事的行事之间,所以叫作“笃行”。换言之,博学、审问、慎思、明辨四种是择善;笃行,便需要固执。因此下文便有对这五个学养方法的申述说明:“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这是说如果没有去学习,或者学习得不好,学习不到家,你就不要冒昧去做实验吧!“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这是说,你不懂,就要去求学,请教知道的人教你。如不肯去求学求教,而且去求学求教了,仍然还没有彻底明白,那你就不要随便去实施吧!“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如果你也学习了,再经过自己的思考,还是没有想通,没有彻底明白,那也不可以将就去做。“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假使你把所学的经过思考和辨证,仍然还是弄不清楚,于心不安,你就不可以随便去做。这都是说明择善须精细,然后才可去实践。“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最后,是重在知道学理以后的实践。但在实践的过程中,必须要秉“择善而固执”的精神去“笃行”,不可半途而废,或是功败垂成。必须要坚持精进,实行彻底,才能有成。(“措”字,有做到终点,做到最后的含义。)因此,便说,你如果能照这五个求学的方法去做,不急于求成功,只重视彻底去实践。“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别人一下就会,不必羡慕,不要气馁,你就准备用百倍的努力去完成。别人因十分的努力才能成功,你就准备千倍的努力去完成。总之,只要以“不问收获,只问耕耘”的精神去“笃行”,虽然是最愚笨的,最后必然会明白。虽然是最优柔寡断的,最后必然会坚强刚毅起来。

由于《中庸》在这里所说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种做学问的方法和程序,我们用比较哲学,比较宗教的教学方法来对照一下,唯一和这一理念相似的,大概就只有中国佛学,根据大小乘所说的“闻、思、修慧”的修行理念,提出“信、解、行、证”的修行次第,建立“教、理、行、果”四个综合的教法。例如佛经,首重“多闻”,就同“博学”是同义语。佛经的问答,先说“谛听”,就与“审问”是同一作用。佛学的修行,注重正思维去修“禅观”及“观想”,它就和“慎思”意义相同。所有的经论著述,必须注重“因明”(逻辑),就是要以“明辨”为主旨。凡此等等,最后总归要求需达真修实证的“行证”和“行果”,它和“笃行”的理念就完全一致。因此,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翻译的佛经,多有采用《大学》、《中庸》的名词文身作基础,故使佛学在中国文化中,很快就融会为一体。再加上平民宗教的外观,终于普及民间,就流行不衰了。到了隋唐以后,以平易语体说教的禅宗三祖僧璨大师作《信心铭》,也同样地提出“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毫厘有差,天地悬隔”等开示,也是说明择善固执的重要,并非是绝对不用文字语言,就可悟道。他也等于是掺合“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理念,“即此用,离此用”而已。总之,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择善而固执”的理念,也就是阐明“大学之道”笃行“止于至善”的普及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