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想到了开小窑的饥民们。会不会是那帮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干的?!妈的,他们开窑,官窑局也开窑,这便犯冲哩!他们假借吴大龙之名,干掉官窑,于情理上也是说得通的。自然喽,象楚保义这样的大窑主也会插上一手。如果真这样,事情就更复杂了……
这案子不好办。
不就在上个月么?县西孙集孙老八扯旗造反,闹了个沸反盈天,他彭心斋费了吃奶的劲,才将乱子平息下来。不曾想,刚刚平息没几天,地面上又出了这等事,叫他如何向上面交待?!自然,他可以查,可以抓,可这却犯着众怒哩!不要说那些饥民百姓,民窑窑主,就是地面上的乡绅富豪也不会支持他!这年头,对这帮饥民,躲都躲不及,谁还敢惹火烧身?!再说,人家干掉的是外来的官窑,又不是你彭心斋的县大衙;人家干在暗处,又没干在明处;人家给你知县大老爷留下了一条退路,你咋还这么死心眼呢?
得换个破案的路子!
路子一换,这案子也就没啥可破的了:案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不就是那个吴大龙么?只是抓不着罢了!朝廷、巡抚衙门都抓不着,为何他彭心斋非要抓着?!得,写一纸公文,禀报给省里的巡抚衙门吧!又一揣摸,揣摸出了证人对此案的重要意义。是的,只要有几个人一口证死:罪魁祸首是钦犯吴大龙,他的责任便减去了大半。由此看来,仅仅一个刘小七作证还不够,得再找几个乡民百姓证实一下。
这是小问题,知县大人办得多了。
有了这么一个稳妥的办案方针,知县大人镇定下来了,开始考虑料理后事的问题。他挂名为官窑局会办,他的义务仅仅是将此事通知纪湘南而已。大洋井炸了也没啥了不得的,另选个地方再挖一座就是了!
得,这案子算办完了。
知县大人郑重其事地在工地上认真检验了一番,随手在地头掐了两朵淡黄的野花,凑在塌鼻子上嗅着,极其威严地吩咐道:“就这样了!打道回府吧!”
躬腰要往轿子里钻,头刚伸进轿子,又突然缩了回来:
“总办纪老爷这会儿在哪里?”
刘小七道:“到清江浦押运机器去了,眼下大概已进了青泉地界。”
“派人跑一趟,请他速到县里来一下!”
“是!小的马上就去!”
知县大人打量了刘小七一眼:
“罢了,你甭去了,换个人吧!”
刘小七认为知县大人怜悯他脑袋上的破洞,受了点感动,愈发起劲地道:“老爷,我还行,能撑住哩!”
知县大人脸孔儿一板:“少罗嗦!你跟我去县衙写供画押!”
刘小七的脸一下子吓得苍白:“老爷,钦犯吴大龙抢劫,与小的无涉,小的……小的……”
“再多话,老爷我掌你的臭嘴!”
“是!是!”
“回去,把你怎么看见吴大龙的,通通给我写下来!老爷我怎么说,你怎么写!”
“是!是!”
“回县衙!”
彭知县的大轿在大队官兵的簇拥下,气势汹汹地闯来,又气势汹汹地回去了。在知县大人看来,这儿什么也没发生,这块土地极其平静。彭知县彭父母彭大老爷爱民如子,执法如山,治下之地面民风纯朴,笃信忠义,哪有什么匪案呢?!
这时,官窑局总办纪湘南正为接收重达千吨的机器设备而疲于奔命。
光绪十五年六月,官窑局订购的采矿机器由英、德两国先后运抵中国口岸上海。载有机器的洋轮进泊上海港后,须转口镇江再由镇江换装木船,经内运河运至青泉。由于长时间的干旱,运河上游水浅,无法行船,这千吨钢铁只得在清江浦转为陆运。
纪湘南自造官舫一艘,货船十只,负责内河水运;同时,又在青泉县和清江浦组织牛车队进行远途陆运。
鉴于严重的责任,纪湘南被迫挂帅亲征……
第三节
纪湘南率着一支由三十八挂木轮牛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在阴云密布的茫茫原野上风尘仆仆地行进着。路不好走,生满扒根草的路面上沟沟凹凹一个接着一个,两道又深又宽的车辙象两条肮脏的黄布腰带,由脚下的路面不断地向前伸延,一直伸到眼睛看不见的遥远天际。四圈包着铁皮的木车轮顺着车辙沟“吱吱呀呀”地慢慢滚着,把漫在车辙沟里的浮土扬到了半空中,使车队的尾巴上出现了一条沸沸扬扬的尘土的黄龙。牛、马的蹄声,车轴摩擦车轮的吱吱声,机器、钢铁在牛车上的颤动声,组成了一支奇特而雄壮的交响曲,使这支原始车队的艰难行进变得有声有色。
九月二十四日,牛车队驰入青泉地界。原野上,开始出现了一座座破旧的木架小窑和一堆堆矸石丘。这些小窑和矸石丘,象一个个灰褐色的孤岛,给荒凉的大地缀上了一丝生命的色彩。骑在一匹大白马上的纪湘南有了一种感觉,他觉着自己决不仅仅是在押运一批机器设备,而是在统帅着千军万马,向一块千古不变的荒凉土地发动攻击。那牛车上装的不是抽水机、柴油发电机,而是坚船利炮,是天朝的尊严,大清的前途和命运!
乌云将天空压得很低,青泉人盼望已久的雨水即将来临。这场雨人们盼了多久呵!从开春一直盼到今天,几回回阴了天,要落雨了,都未落下来,今天竟然来了!迎面扑来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湿味,带着无数尘埃,疯狂地从这支牛车队,从纪湘南身边掠过。被卷到半空中的黄色尘土,四处弥漫开来,使风带上了肉眼可见的颜色,翻滚的云层深处,隐隐传来了一阵阵沉闷的雷声。
原野上渐渐变得浑噩起来,前方的天和地的分界线渐渐看不见了,天和地连接到了一起,人,在缩小了的天地间突然变得高大起来。
纪湘南勒马于漫漫荒野的天地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顶天立地的英雄感和使命感。
然而,纪湘南却不是英雄。他是书香子弟,一介书生,在官场上并无多少能耐,混到今日,仅仅是直隶省的一名无所事事的候补知县。他身高不足五尺,体重不过百斤,身单体薄,一眼看上去,似无束鸡之力。第一次拜见李中堂老大人时,李老大人对他也信不过哩!李老大人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提及办局之事时,李老大人连连摇头,不无关切地对他说:“办局开矿,乃求强求富之大举,断非文弱书生可为也!且青泉处四省交汇处,犷悍斗狠之风极盛,搞得不好要误事的!”纪湘南是聪明的,未待李老大人最后关闭大门,便鼓足勇气,滔滔不绝地开了口。一开口说话,他的整个模样就变了,至少在李老大人眼里是变了。他极动感情地向李老大人谈到了天朝的尊严,天朝所面临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提出,举洋务,则必须兴矿业,矿业乃洋务之基础,富国强兵之根本。他在对李老大人大唱赞歌的同时,有条不紊地叙述了他庞大而周密的办矿计划,最终使李老大人动了心,答应由他出面,在青泉设局开矿。
事隔半年之后,李老大人不无感慨地对一位封疆大吏说:“办局之初,官场昏暗,风气未开,煤炭事业倍受歧视,商贾士大夫羞于为之,纪湘南锐然以自任,禀执坚刚,卒排众议,以自信其志,亦可谓难矣!”
这话传到纪湘南耳里,纪湘南感动得落了泪。李鸿章讲的不错,迄至今日,煤炭事业依然是倍受歧视,在人们的眼里,最有本领的人应该做官,次之则经商,则种地,开窑挖煤系等而下之的事。而他纪湘南,以一个候补知县的身份开办煤窑,实在是不可思议!听说他要到青泉开窑,族里家人也认为有辱门弟,一再劝阻。纪湘南却死不回头,振振有词地回禀父母大人说:“儿受国恩深重,理当为国分忧,国不保,安有官职?安有吏禄?儿若不能为国分忧,岂不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
带得一班人马到得青泉之后,纪总爷才知晓了在这块土地上办事的艰难。天下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不是李鸿章的天下,李老大人的赫赫威名并不能使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俯首帖耳。头一个月,他竟未能买下一块有煤的官田!他再三拜访知县彭心斋,最后,通过李老大人委彭心斋做了挂名的会办,才搞到了一块扎根之地。接着而来的,又是窑伕问题。大井开挖之时,正值冬季,窑伕按理说是不成问题的,可他却招不到足够的窑伕。他出的工价不低,每工一百九十文,比一般民窑高出二、三十文,窑伕们偏不来干。后来来了一些,干了没两天又走了——人家怕遭暗算。民窑的地痞们还经常在官田边界上寻衅闹事,造成了几次流血斗殴,官司一直打到知县彭心斋跟前。更有甚者,一贯反对开窑的青泉首富,黄楼庄监生黄大元竟亲赴省抚宪衙门控告,说他开挖洋井“掘重泉、伤地脉,聚四方不逞之徒于荒山广野间,符盗菽逃,榷埋劫杀……”抚宪衙门的一些老古董们亦推波助澜,闹得风风雨雨无休无尽,致使工程一再搁置。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片布满陷阱的土地。
可偏在这块土地的下面埋藏着煤。光绪六年,德国矿师莱伦带着一帮洋人到这里做过勘测,曾大声惊呼:此地的藏煤量为旷世罕见,煤质之好,远远超过日本的上等煤和英国的松白煤。这里的土著居民们对洋人莱伦的后半句话记住了:煤好,必能卖大价,这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了发财的希望。而对莱伦的前半句话则半信半疑。旷世罕见应该怎么理解?他们不知道,他们总觉着地下的煤三、五年内会被挖完的。
那时,青泉境内已有人以开窑为生了,但开窑尚未形成热潮。洋人莱伦的一番话,挑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开窑风潮。一时间,三百里青泉小窑林立,秋收一完,家家掏窑,人人刨炭。无田无地的乡民百姓,亦纷纷受雇于有窑人家,一冬一春也能刨出半条牛腿,几两纹银。春天一过,大部小窑则自动关闭,各家又忙着伺弄自己的庄稼。
人们的观念开始产生了变化。
这变化首先体现在土地上。以往评价一块土地的好坏,是看土地的厚薄,收成的多少,完全是看土地表面的东西。而现在则不然,现在评价一块土地的好坏,为一块土地标价,是看它地下有没有煤,煤的厚度,煤层的深度,只要有煤,寸草不生的砂礓地,照样能卖出惊人的价钱。
有钱有势的人开始跑马占地,把一片片无人开垦的生荒地、乱石沟、盐碱滩占了起来,以极高的价格卖给那些梦想靠开窑发财的人们。也很有一些人大上其当,因此破产。
这变化更体现在道德观念上,族里家人因开窑而不睦,忠孝礼义因掏煤而不笃,一句话,这块土地上的一切都乱了套。为争窑霸业常常发生械斗,村与村之间,户族与户族之间,小窑与小窑之间,经常大打出手。甚至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因掏窑而反目为仇,互相暗算。最出名的一桩事是张家圩子的张三、张四兄弟械斗案。张三、张四各分了一块地,各在自己的地上掏了一座窑,哥哥的窑先掏了半个月,弟弟的窑晚掏了半个月,结果,哥哥一边掏窑,一边戽水,待窑掏到底,水戽干净,弟弟那边已把刨煤的大镐砸在了他的窑眼下,明明白白赚了他的便宜。哥哥火了,带着一伙帮工的窑伕打到弟弟的门上,弟弟也不示弱,持械迎击。一场混战,哥哥的小命送到了弟弟手下。这么一来,县衙门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弟杀兄属重大逆伦之案,按大清律当斩,那年冬里,弟弟张四被处斩立决,老父亲痛失二子,悬梁殒命。
纪湘南刚踏上这块土地,就听说过这么一首民谣:“挖煤汉,挖煤汉,下窑戽水,上窑出炭,一旦翻脸,刀兵相见。”
现在,土著小窑的刀兵已将纪总爷的官窑局包围了。看到浮现在原野上的一座座破败的小窑,他就不由的担心起大洋井的命运。一个多月前,他亲赴镇江点验、押运机器时,大洋井东西两面已有人破土动工开小窑,他以官窑局的名义前去制止,人家根本不买账。地是人家的,人家有权在自己的地上开窑,小窑开下去,掏到了你的地下,你只好认倒霉!他提出买地,人家一口回绝,你有什么办法?!为此,他曾在六月里修书李老大人,请他奏请圣上,制定《青泉官窑专章》,消除这种无法无天的混乱局面,李老大人却至今没有回文。
一阵劈啪作响的风沙迎面扑来,险些将纪总爷闪下马去。纪总爷一惊,勒紧缰绳,将马拉横过来……
思路就此中断了。
身后,牛车队顶着风尘艰难地行进着,把一段段凸凹不平的黄泥大道远远抛在后面。天色更暗了,昏黑的空中已有一些冰凉的雨珠儿“叭叭”落了下来。原野上无处躲雨,今晚落脚的村落离这儿还有七、八里,看来只有冒雨赶路了。
这场雨落得真不是时候!当青泉人需要的时候,它偏不落,凭空酿造了一场饥荒,给许许多多有钱人制造了一连串惊恐和恶梦,也给官窑局造出了一系列麻烦。而当人们已经不指望它了的时候,它说来便来了,又给纪总爷添出了许多忧愁。
这些用白花花的银子换来的洋机器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会生锈;这脚下的黄泥大道也是淋不得雨的,淋上了雨会变得一片泥泞,行路会更加艰难。还有那些疲惫的牲口,破旧的牛车,都经受不了一场暴雨的袭击。
这该死的天气!
骑在一匹枣红色大马上的工头李玉龙,策马越过排了里把长的牛车队,和纪总爷骑乘的大白马走了个并齐,主动建议道:“总爷,大雨马上要来了,您快走几步,先进前面的庄子歇着吧,小的我留下押阵!”
纪总爷忧郁地看了看天色,摇摇瘦小而干瘪的脑袋,坚定地道:“不!不行!机器是我们的命呵!我们从镇江跟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些机器么?可不能让它在自家门口再出什么事!”
李玉龙道:“其实,总爷您根本不该和我们一起到镇江,到清江浦,这苦不是您总爷该吃的!您总爷这样做,我们当下人的于心不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