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喧嚣的旷野(8)

刘东河大步冲进了牌子窝,两只凶恶的、狼一般的眼睛,在穿衣服的人堆里扫视着。突然,他揪起一个穿缎子的胖子,恶声恶气地命令道:“把衣服脱下来!”

“干……干什么?”

一个大耳光扇了过去,肉与肉的撞击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这便是回答。

有了这明确的回答,穿缎子的胖子不敢再多话,浑身抖颤着脱衣服。

脱完了外衣,他停住了。

“再脱!”

内衣也脱完了,赤条条的一堆胖肉很不谐调地竖在灯光下。胖子有了点羞惭,眼睛不敢向别处瞅,只盯着地下看。

“给老子穿上!”

一道威严的命令。

胖子笨拙地给刘东河穿衣服,与此同时,刘东河又发出了第二道命令:

“你们这些婊子养的都给老子听着!从现在起,你们都不能再穿衣服了!衣服通通脱下来,送给有病有伤的兄弟爷们穿!快脱!现在就脱!”

就这样,剥夺者被被剥夺者剥夺了。

东河吩咐身边的窑伕将衣服通通抱走,分发下去,而后,衣冠楚楚地踏上了上窑的大吊筐。

——他要象个人一样,去和窑上的另一些人讲道理。

站在大吊筐里,他把油灯吹灭了,庄重地递给站在窑口边的刘叔伦,极动感情地说:“大哥,兄弟去了!若是此去再不回来,你们就不要派人上窑了,也甭等我了,再想别的法子吧!”

刘叔伦在黑暗中频频抱拳:“兄弟,保重!保重!”

通到地上的竹管儿敲了两下,大吊筐抖动了一下,缓缓升了上去……

开初,他看到的是一个圆形的小白点儿,随着吊筐不断上升,那白点儿不断扩大,渐渐变成了一个白圈,仿佛一轮没有生气的僵死的月亮。

那是窑口。

离地面越来越近了,从头顶上灌下来的风越来越清新,吊筐的上升速度也越来越慢了,离窑口还有丈余光景时,大筐干脆吊在半空中不动了。他有了点疑惑:咋的?!耍玩什么把戏?!他知道,只要上面的人一使坏,这吊筐就会重新掉到十余丈深的窑眼里,他的性命就完结了。

心,提到了喉咙口上。

约摸过了一袋烟的时光,系着吊筐的大绳又索索抖动了,越抖越厉害,大筐上升的速度也猛然加快了,没容他多想,已一下子提到了窑上口。

阳光,好一片阳光呵!

仿佛一阵轰轰烈烈的爆炸,那白生生热辣辣的阳光,那使他怀念已久的阳光,那属于别人也同样属于他的阳光,猛然将他击倒了。他眼前燃起了一片红彤彤的壮阔的大火,他在这大火中瘫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睁开了眼睛,看清了周围的一切。窑口的井台旁,站着许多人,这些人全恶狠狠地盯着他看,窑主楚保义就在这些人中间,他端着一壶茶,跷着腿坐在一张太师椅上。

他觉出了气氛不对。这不象谈判。

“哦,真上来了!”

楚保义看他的眼光象看一条狗:“怎么?他们让你讲些什么?”

他还在大筐里。他觉着他不能站在大筐里和这个不可一世的窑主对话,这对他来说很不利,一句话触怒了对手,他就有可能摔死在窑眼里。

他扶着筐沿往窑外爬。

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脑袋。

他一把将那只手搂到怀中。

“住手,让他上来!”

他牢牢抓住那手,跳出大筐,上到了井台上。直到他两脚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站稳,才把那只手还给了手的主人。

“说吧!”

楚保义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眼睛瞅着壶嘴上的铜锔子——那壶有些年头了,壶嘴是断掉的,据说有身份的人才使这样的壶。

“楚窑主,兄弟爷们要上窑!”

“噢,一个大班干完了么?”

“迄今我们已干了一百零六天!”

“唔,是该上窑了!楚某我讲道理,为人哪能不讲道理呢?对不对?”

“楚窑主讲道理就好!”

“在窑下怎么样?还吃得饱么?”

刘东河想了想,正常出炭时,煎饼、咸菜窑上还是管饱的,这没说的,于是,便如实地道:“吃得饱,只是……只是工头乱打人。”

“乱打人不好!我可以管教!还有啥事么?”

“我们要上窑,大班到期了!”刘东河重申道。

“噢,还是那个事呀!这好说!好说!”楚大爷满面笑容,“老弟你也是讲道理的,对不对?按道理讲,我是该让你们上窑。可是,你们也要考虑一下大爷我的难处呵!眼下咱县挖窑成风,我一下子哪找这百十号人呢?!你们一走,我这窑就得关,一关,水就得淹窑。到时候,咱们都要倒霉,你们砸了饭碗,我没钱赚,对不对?所以,就请你们帮帮忙,再干二十天,二十天里大爷我给双份的工钱,每工二百四十文,怎么样?”

刘东河决不上当,摇摇头道:“大伙儿家里也有地,也要侍弄庄稼,不愿延期了!”

“侍弄庄稼?给谁侍弄?给那些地主们?那又何必呢?!再说,今年旱了七个月,这阵子又雨水不断,许多地方都涝了,哪还能种什么庄稼?”

“反正我们要上窑!”

楚保义恼了脸:“上窑?为什么非要上窑不可?!你自己也说了,在窑下吃得饱,喝得足,那为什么不好好在窑下呆着,硬要起哄闹事!这是不讲道理嘛,为人哪能不讲道理呢!”

道理也象窑业一样全被楚大爷垄断了。

“下去,你马上下去!把我的道理给兄弟爷们讲讲,从今儿开始出炭,我已吩咐厨子烧了肉,蒸了馍,只要一出炭,马上就送下去。”

刘东河终于忍不住了,吼道:“这不可能!兄弟爷们决心下定了,哪怕饿死,也不会再给你出炭了!你不答应让我们上来,老子就到县衙告你!”

“告我?好嘛!”

楚大爷冷冷一笑,站了起来:“我好心好意给你讲道理,你不听,现在,我只好给你点颜色看看了!这可是你们逼的!小子们,给我教训教训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未待刘东河反应过来,几个保镖、打手已饿狼一般扑过来,三下两下将刘东河扭住了。刘东河拼命反抗,飞起一脚,踢倒了一个提着铁头镐把的家伙。那家伙从地上爬起来,抡起镐把当头给了东河一下子,只这一下子,东河便被打闷过去。

几个汉子又一阵鞭打、棒击,直打得东河身体上下无一块好肉,方才气喘嘘嘘的住手。

“把他送回窑下去,让他的那些兄弟爷们看看这堆烂肉,或许会清醒一些!”

昏迷不醒的东河被两个大汉抛进了吊筐,木轱辘把儿绞动了,大筐晃悠晃悠地慢慢落入窑眼里,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直到大筐落到了窑下口时,刘东河才被凉风呛得苏醒过来。望着围在身边的兄弟爷们,他只说了一句:“甭……甭上当了!那小子是……是狼!”

窑伕们发了疯,从牌子窝里揪出一个个工头饱打起来,眨眼间,地层下响起了一片撕人心肺的哭喊声。

代表着窑主的底掌柜被打得最惨,一只眼睛被镐尖戳瞎了,一只耳朵被咬掉了半片,还连着血肉粘在耳根上,赤裸裸的身子被鞭子抽得伤痕累累,鞭痕里渗出的血几乎盖满了全身,只有一口气维系着这条可怜的生命。

刘叔伦吩咐道:“把这杂种也扔到吊筐里去!”

几个窑伕将可怜的底掌柜扔进了吊筐。

“写一个条子,告诉姓楚的,这就是大爷们对他的回答!打点!”

竹筒上响了两响。

大筐照例提升起来,这次,大吊筐里装的不再是希望,而是仇恨酿造出来的一个警告,一个有血有肉的警告!

没有任何人动员,完全是出自一种本能的冲动,窑伕们开始破坏工具。他们用巨大的矸石砸坏大筐,利用石缝折断铣把、镐把,用断了头的铁铣将一盘盘崭新的麻绳斩得粉碎……

没人敢阻拦。谁若敢阻拦,谁就会被砸成肉泥。

绝望的情绪象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这被掏空了的地层。工头们也被这绝望击倒了,也疯狂地仇恨起地面上的人们。他们怕呵,他们代表着窑主,是窑伕们的对头,他们真担心事情闹下去,饥饿的窑伕们会把他们当食物吃掉!

这地方确发生过吃人之事。

他们联名向窑主楚保义写了一个条子,请求他答应窑伕的条件,准许窑伕上窑……

然而,窑上没有回答。

他们等待着。过去了一个钟头,又过去了一个钟头,牌子窝计时的大洋钟“嘀嗒嘀嗒”走着,把许多时光抛到了后面。

迄至十月二日夜,窑上没有任何信息传下来……

十月三日,李鸿章通过省抚宪衙门致函青泉知县彭心斋,饬其彻查境内之煤井小窑,严拿吴大龙等匪贼凶犯并窝匪之民窑窑主。恰在三日下午,张家窑窑主张敬武为求自保,向官窑局总办纪湘南密告楚保义,声言霸王窑经年窝匪,扰乱地方,应予查处……

翌日,纪湘南拜会彭心斋,敦促县衙赴霸王窑查窑缉凶。

第六节

彭老父母板着铁青的脸儿,安坐在太师椅上掏鼻孔。老父母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保养得很好,尤其是那右手的小指指甲,碧玉般的从指尖向外探出约半寸余,放进鼻孔里宛如一把精巧的铲儿。老父母掏得很认真,很严肃,仿佛在公堂上办案一般,小手指的指尖在粘乎乎的肉鼻孔里不停地动作着,时不时地旋转两圈;整个脑袋都在晃,脑后那条细细松松的、黑白相间的辫子也在索索抖动。

隔桌坐着官窑局总办纪湘南,纪湘南正慷慨激昂地谈论着。

“刁民恶霸楚保义一伙,蔑视官厅,草菅人命,横行乡里,已到了令人不能容忍之地步!本局自打开办以来,便不断接到乡民、乡绅之报告,对其劣迹,可谓了如指掌!张家窑窑主张敬武告他经年窝匪,骚扰地方,决不是没有根据的,我以为大洋井被炸之事,定与此人有直接关系,查封霸王窑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

“唔!唔!”老父母应着。

“彭大人您不管咋说,也兼着官窑局的会办,官窑局之兴衰荣辱,与大人您也有切身利害关系哩!”

“嗯嗯!嗯!”老父母连连点头。

老父母依然在掏鼻孔,掏完了左边的,又掏右边的,掏出来的软软的、黑黑的东西在手指上捻了捻,轻轻地弹将出去。

纪湘南有了些小小的不快。

好不容易,老父母掏完了鼻孔,取出了白丝绢子擦了擦手,又端起热茶来呷:“纪兄台,你说,你接着说,我听着哩!”

总办老爷却不愿说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

“父母老大人,现在我要听您的呢!”

“听我的?噢,噢,听我的好办!我还是那句话,查窑得有证据!上月二十八号窑民闹事,你亲眼看见了吧?!凭白无故你查人家的窑,搅得人家不得安生,人家哪能不恼哩?!所以说,查窑必得有证据!你敢一口咬定凶犯吴大龙一伙在楚保义窑里?”

“我不敢这样肯定。”

“就是嘛!查窑、封窑得……”

“可我知道楚保义无法无天,从不把《大清律例》看在眼里,确有容包罪犯之事实!他曾多次绑人下窑,强制实施大班制,视窑伕如牛马,就凭这些,也可以查查他的窑!”

“是的!是的!”

老父母连连点头。然而,点过头后,他又后悔了:楚保义楚大爷的窑能随便查么?这小子每月送上一份厚厚的窑规银,就冲这一点上讲,他也是好人哩!

老父母的爱憎是极其分明的,谁给他钱,谁便是好人。在这位县父母老大人看来,官窑局的纪湘南和民窑窑主楚保义都是好人。纪湘南以官窑局的名义给他发官俸,楚保义时不时地给他送窑规,数目都还比较可观。好人之间是不应该如此剑拔弩张的。得调解,得使他们双方和气。古人云:“和气生财”,双方不和,他哪来的财生?

长长叹了口气,皮肉松垮的脸孔上做出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儿,老父母又道:“纪兄台,您有所不知呵!敝县地贫民穷,十年九灾,这几年因其有了小窑,方才兴盛一时,有所依附,我等且不可逞一时之意气,而酿出混乱!李中堂办洋务、开官窑,本县我支持!这还有话说么?!然而,我以为,民窑、官窑应一体并存,不能端出一副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架势。就目前情况看,本县境内出产之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煤炭一直供不应求么!本县我以为,民窑生产之煤,可供民间之所用;官窑生产之煤,可供机局、洋务之所需,实不该发生什么冲突!纪兄台,你看……”

老父母最擅长的便是搅浑水,他能在不知不觉中,巧妙自然地把水搅浑。眼下这盆水便浑浊不堪了。仿佛不是商讨如何查处霸王窑,而是官窑民窑同时在找他打官司,他很有些为难哩!

“我不能再看了!他们的民窑已经开到了官田的地下,我的父母老大人!”

纪湘南纪总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摊牌了:“明说了吧,彭知县,查窑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必得禁窑——不但是霸王窑,境内所有小窑煤井须一律封禁!否则,官窑便无以自存!此事小弟已专章呈报李老大人!喏,这是小弟我拟的《官窑专章》草本,请过目!”

老父母接过《官窑专章》,心里一阵嘀嘀咕咕,有了一种被轻视的感觉。他妈的,如此大事,姓纪的竟不和自己打个招呼,难道青泉知县是他做的么?!再说,好歹他彭心斋也是个会办么!

老父母官瘾极大,自尊心极强,却又极不负责任。纪湘南设局开矿,他硬挤进去做了会办——只会而不办,也就是在仅有的几次会面中,他也绝口不提窑务事宜,只是一派海阔天空地胡吹海聊,最后,找个借口安插几个亲戚朋友到局子里混事。他时常记起的身份是知县,而不是会办。现刻儿,他却明确地记起了自己的会办身份,非常郑重地看起了《官窑专章》。

他得找出点岔子,论证出纪湘南的“不通”。

胡乱看了一回,老父母干咳两声,清清嗓眼儿,拿腔捏调地开口了:“纪兄台,本县我身为会办,自得为局子尽会办之责,兄台所拟就的专章,我以为漏洞不少哩!如这第三款:‘民窑开办,须经官厅会商官窑局之许可,否则,不得开办。’此款与本县在光绪十年规定的‘地主有权在其田地之下开窑掘井’有所抵触。而本县之规定,业经省巡抚大人恩准。再如这第八款……”

“章程是人订的,人也就可以修改它嘛!”

“这是侵犯乡民权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