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1)

我们所有人都曾读过些动人心弦的故事,讲述主人翁们余时不多的有限生命,或是仅余一年,或是仅余一日。其中最能引我们入胜的,往往是如此一个疑问:这些已被录入死神裁决书的人们,是如何度过他们最后的时日的?当然,我并非在说那些被严酷地限制着人身自由的犯人,这里我所要谈到的,是自由如我们这样,有着充分选择权的人们。

这样的故事让我们思考:如果有一天,相同的情境里代入了我们自己,我们在生命仅剩的片断中,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当我们回首过往,看见的又会是如何的幸福,如何的遗憾?

有时我会想,也许最好的生活方式便是将每一天当作自己的末日。用这样的态度去生活,生命的价值方可得以彰显。我们本应当纯良知恩、满怀激情地过好每一天,然而一日循着一日,一月接着一月,一年更似一年,这些品质往往被时间冲淡。当然也有人自得其乐于伊壁鸠鲁派[1]“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生活,但死亡的迫近往往能让大多数人惶惶恐恐不可终日。

在故事中,主人翁通常会在命悬一刻时得到幸运女神的垂青,但他的价值观也总是因此而改变——生命的意义与其永生的精神价值将在他心中升华凝结。我们常注意到,那些过去曾经,或是如今正活在死亡阴影之下的人们,他们每做一件小事,都充盈着甜蜜的动力。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都将生命视作天经地义、理所应当。我们知道有一天我们必将溘然长逝,但我们觉得那一天是在遥远的未来!在我们年壮身强的日子里,死亡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也很少去思考它。时间无限地向前延展,我们做着这些那些琐琐碎碎的事,根本觉察不到我们对生活的冷漠。

恐怕当我们在利用自己的感官和能力之时,也是同样地懒惰。只有聋子才珍惜听觉,只有盲人才能够体会光明那无尽的美好。对于那些在成年之后才失去听觉或是视力的人们更是如此。那些从未在视觉和听觉方面感受过障碍的人们,往往很少充分利用自己这些天赐的珍贵能力。他们的眼睛和耳朵模糊地吸收着所见的事物和听到的声音,不集中注意力,也不心存感激。常言说,失去之后方知珍惜,久病卧床才知要强身健体,正是如此啊!

我常常会想,如果让一个刚刚成年的人盲上些日子,或是聋上些日子,这或许也是种恩赐。因为黑暗将使他更加珍惜光明,而一片死寂才更能让他体会到声音的可贵。

时不时地,我会询问我那些有正常视力的朋友们,问他们看见了什么。最近,一位挚友从林中散步归来,前来探访我,我便问她看到了什么。“没什么特别的呀。”她答道。其实对这样的回答我早已习惯,因为长时间以来,我已慢慢知道,视力正常的人看不见什么东西。

我问自己,以常人的视力享受了一个小时的林中漫步而没有发现任何值得看的事物,这怎么可能?我这个看不见东西的盲人,尚能通过触摸发觉到成百上千充满趣味的事物。我曾感受叶子精巧的对称,我也曾细抚白桦柔滑的皮肤和松树粗糙不平的表皮。春日里我渴望在树干上发现一簇嫩芽,因为那预示着久经寒冬的大自然正从长眠中醒来。我感受着花瓣们令人惊喜的天鹅绒般的触感,发觉它们特别的弧线,领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偶尔,当我将双手放在小树上的时候,还能幸运地感受到高歌的鸟儿身体那愉悦的颤抖。当清凉的小溪水从我指间流过,我更是满心欢喜。苍翠的松针或柔嫩的青草铺就的郁郁葱葱的地毯,比奢美华丽的波斯地毯还要让我倾心。对我而言,一年四季壮美的变幻就是一出动人心弦、永不会落幕的戏剧,情节如小溪流的水一般,顺着我指尖缓缓流过。

有时我是如此渴望目睹这一切。仅凭触摸便能得到如此多的欢乐,若是能够亲眼望见,又将是多么地美好。然而视力正常的人们却什么也看不见,世界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对他们来说只是理所应当的存在。也许人类的悲哀便在于此,拥有的东西不去珍惜,对于得不到的却永远渴望。在触得到光明的世界里,上天赋予的视力并非为已经很完美的生活锦上添花的手段,而只是一个便利,这真是太遗憾了。

如果我是大学校长,我一定会开设必修课“如何使用你的眼睛”。教授们应该教导学生如何唤醒自己因沉睡已久而变得迟钝的感官,来抓住那些曾经无声流逝却不被重视的美好,从而使自己的生活更加幸福。

或许,让我来想象一下——这会让我说得更清楚,假如给我光明,就短短三天吧,我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当我这样想象的时候,你或许也会跟着我一起想象,假如仅剩下三天光明,你将如何利用自己的眼睛。如果第三天的长夜结束之后,你将永远不能再看见日出,这宝贵的三天你又将如何度过?你最希望凝视的,将是什么呢?

当然,我最想看见的是在我多年黑暗的日子里变得弥足珍贵的东西。我想你也希望能够多看看对于自己来说最宝贵的事物,这样,你就可以将这些美好的记忆在接连而来的黑暗中永远保留下来。

如果奇迹真的让我获得了三天光明,而随后我的生活又将归于黑暗,我会将这宝贵的时间分为三份。

第一天,我要看看每一个善待我、陪伴我的人,感谢他们让我的生命变得有意义。首先,我想长时间凝视安妮·沙利文·梅西夫人——我可亲可爱的老师。在我的孩提时代,她来到我身边,为我打开了通向外面世界的门户。我不仅要看看她脸的轮廓,将它珍藏于记忆,还要细细研读她的面庞,在她脸上发现那份支持她克服困难教育我的动力——充满同情心的温柔与耐心。我要看她眼中流动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得她在艰难险阻面前依然坚定,以及她包容全人类的悲悯,这是我经常能感受得到的。

我无法透过“心灵之窗”——眼睛去洞察朋友们的内心世界,就只能使用指尖的触觉去“看”面庞的轮廓。我能觉察到喜怒哀乐与其他明显的情绪波动,我能通过感受朋友们的脸去认识他们。然而,我却无法通过他们的行为举止和观点言论了解他们的性格。不过我确信,借由视力观察他们对不同事物、不同观点作出的不同反应,抓住他们眉眼间稍纵即逝的表情,我就能获得对他们深层次的理解。

与我走得很近的朋友,我还是十分了解的,因为在年复一年的日子里,他们向我展示了他们的方方面面。然而与我不那么熟悉的朋友只能在我脑海中留下非常片面的印象,这些印象仅仅来自我们的握手动作、我用指尖在他们嘴唇上感受到的话语,或是他们在我掌心中比画出的片言只语。

而对于你,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来说,仅仅通过观察人们表情的细节、肌肉的轻颤与手掌的挥动就能立刻了解他们最根本的品质,这是何其简单而又何其令人愉悦的事啊!可是,你曾用你的视力去了解你的朋友或是熟人的内心吗?你们大多数人通常都是随意地一瞥,留意到一张脸的表象特征并以貌取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们来举个例子,你能够准确描述出五位好朋友的脸吗?有些人可以,但很多人做不到。我曾做过这样的试验,询问一些男士他们可知道朝夕相处的妻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他们很多人都面露尴尬之色,承认他们不知道。顺带一提,妻子们也一直在抱怨自己的丈夫注意不到她们的新衣帽与家庭布置的变化。

有正常视力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周遭的日常琐事,对他们来说,能够入眼的唯有那些令人惊讶和非常吸引眼球的事情。不过即使在他们看着这些珍奇事物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充满了惰性。法庭记录证明,目击者提供的描述常常不甚准确。对于同一件事情,不同的目击者有不同的观察方式,有的人看见的东西比其他人多些,但能全面地观察到视野中所有事物的人却几乎没有。

啊,如果能得到三天光明,我将能看到多少美好的东西!

第一天将会是忙忙碌碌的一天。我要召唤来所有的好朋友,久久凝视他们的脸庞,将他们的美丽心灵在脸上的投影铭刻于心。我也会细细观察婴儿的小脸,来捕捉天真无邪、充满求知欲的美,那里还没有与生活抗争留下的痕迹。

我还要看看我的忠犬们充满信赖的眼神——严肃、谨慎的苏格兰犬达基和强壮、善解人意的丹麦大狗海尔格。它们温柔热情而又充满乐趣,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在这繁忙的第一天,我还要观察我房间里细碎繁杂的小玩意。我要看我脚下的毯子温暖的色泽、壁挂的装饰画和那些不起眼的私用小物件们,它们将房间点缀成一个家。我的眼睛将敬重地落在书架上我曾经读过的盲文书上,不过,那些拥有视力的人们阅读的印刷书籍将更加吸引我。在我度过的漫漫长夜之中,正是这些我读过的书以及别人读给我听的书,为我的生命和精神之船指明了最好的航道,一如暗夜中闪耀的灯塔。

这第一天的下午,我要去森林进行一次远足,用大自然的美丽景观来让我的眼睛陶醉。我要花几小时如饥似渴地汲饮这些每日都展现在常人眼前的景色。远足归来途中,我会路过一处农庄,看一看在田间辛勤耕作的马儿(可能那儿只有一台拖拉机!)和面朝黄土、身心安然的人们。我也要祈祷能看到一场华美的日落。

日暮时分,我将感受到双重的快乐。大自然宣告了黑夜的来临,而人类的天才却在暗夜中造出光明,延伸了视觉。

在拥有视力的第一天,我一定会反复回味白天美好的记忆,兴奋得难以入睡。

在能够拥抱光明的第二天,我将伴着黎明的晨光起身,去看那暗夜转化为白昼的奇景。我将怀着敬畏的心情,去看太阳以自己的光辉唤醒沉睡大地的壮丽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