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张爱玲与胡兰成(9)

但是早慧的张爱玲,爱情不完满几乎就是宿命。她太通透了,注定不能陷入俗情,昏沉地被淹没。凡人,有如在命运玻璃缸里浮荡的金鱼,再多的色彩,也还是脱不了从俗。但张爱玲,就像那悲悯的注视者,永远与我们疏离着。

1969年,经夏志清力荐,张爱玲受聘于柏克莱加州大学中国研究中心。这份工作并不特别难,只是收集中国的政治术语。她总是晚间才出现在办公室,甚至与同事打个招呼,在张爱玲都成为沉重的负担。她收集的成果很一般,让主持者陈世骧教授颇感为难,但即便如此,他仍是给了张爱玲宽松的环境。1971年5月陈世骧心脏病突发去世,很快张爱玲就被解聘。从那以后,张爱玲搬到洛杉矶,开始了隐居生活。

张爱玲初期的隐居并不像后来报道的那样,荒凉到甚至充满鬼气。彼时张爱玲只有五十多岁,她的作品的影响力开始在台湾和香港作家中广泛播散。20世纪70年代,“张迷”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亲眼见见这位传奇女子。

台湾作家、超级“张迷”水晶是幸运的。1971年6月,他在多次求见后,终于见到了张爱玲。张穿着高领圈青莲色旗袍,头发是“五凤翻飞式的,逸兴遄飞,笑容可掬”。最让人意外的是,一般人想象里至为冷漠的张爱玲待客非常殷勤。她知道水晶已订婚,特意买了一瓶八盎司的香奈尔香水,送给他的未婚妻。除了备有酒和可乐外,还专门给在南洋待过的水晶准备了糖腌番石榴。两人长谈七小时。最让水晶奇怪的是,在张爱玲“犹如雪洞一般”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书架和书桌。

那时的张爱玲,虽尚未把自己孤绝成一座岛屿,却在走向萎谢的边缘。而胡兰成兀自妖艳。20世纪70年代的胡兰成,已是垂垂老者,却仍有颠倒众生的魅惑力。

1974年,胡兰成赴台港,任教于文化大学。台湾作家朱西宁是地道“张迷”,得知胡兰成赴台,亲自拜访,一见胡的风度,顿时倾心。而朱西宁实在好心,一度想要撮合胡兰成与张爱玲再续前缘。他的女儿朱天文回忆,父亲曾将胡兰成与朱家游玩的照片寄给张爱玲。照片里的胡兰成凉帽、一身白色的夏衫裤,像个仙人般。

已然七十岁的胡兰成,在女人中还是老少通吃。朱天文说,妹妹管胡兰成不叫胡爷,而叫胡老师,因为叫了胡爷就没有任何可能。胡兰成对朱天文的影响,不单是情感,甚至是信仰——“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我于青春无悔”。

这胡爷到了七十多岁还能叫少女为之心动神摇,可说是老妖精了。

但胡在台湾教学,仅只一年就教不下去了。胡秋原在杂志上发表《汉奸胡兰成速回日本去!》其后台湾文化界群起而攻之,怒而痛斥。校方于是将胡兰成开除。胡兰成在台湾无容身之所,不久只能住了朱西宁家的隔壁。

朱天文姐妹自此成为胡兰成的私淑弟子,继承了胡兰成的衣钵。胡兰成对两个女孩子的态度,不像老者,倒有浪子之浮荡,朱天文回忆:“我帮胡老师擦楼上地板,被夸能干,得一句刘禹锡诗,‘银钏金钗来负水’,胡老师说:‘劳动也是这么贵气。’……念到《西洲曲》,一句‘垂手明如玉’,胡老师说:‘这是写的天文小姐哩。’”而少女朱天文的回应是“真叫人高兴”。

胡兰成在朱天文身上,发现了类似张爱玲的天才。自《今生今世》寄出后,他与张爱玲连文字都已隔绝。朱天文的出现,着实补了他回忆中的一片天。

1977年,朱天文姐妹与她们的文学同好创立了三三集刊。此时已经回到日本的胡兰成得知,夸奖道:“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此后三三出版胡兰成的作品,很是影响了一大批人。

关于胡兰成与朱天文这段不似情缘,却又颇可回味的感情牵系,台湾学者张瑞芬有精彩的论断:在某种程度上,慧黠不可方物的朱天文等于顶替了张爱玲,在胡兰成的生命里活了下去,并且一念不死,承继了胡兰成的精神意念直到如今,也成就了文字上有情/无情,世故/天真,小说/散文/论议的奇异混合体。在胡兰成的生命中,张爱玲是精彩的前八十回中“逃走的女奴”,朱天文却接续了其下四十回,作永远的“童女与死亡之舞”。

还是胡兰成说得好——“我与女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知”。

一个“知”字,毁了多少女子的修行。他是任见谁,都要三生石上惊艳。哪里有女人能受得了这个?惊艳之后,他依然洒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女子,也不过老君炉里的丹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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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张爱玲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发表了《色·戒》。

普遍认为易先生身上有胡兰成的影子。人们这样理解或许有附会之意,实在也是多少年来,张爱玲把自己包裹得太严实了。如果说硬要在《色·戒》中找出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纠葛,那么易先生身上,或许寄托了张爱玲对爱情的幻灭和弃绝。那时,胡兰成还在世,他看了,应该会心。

他们俩的风格实在是大不似。胡兰成从来都是“戏剧化的认真。”而张爱玲说“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因了戏剧化的认真,胡兰成分得清哪里是他的戏场,洋洋自得“我与爱玲在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他在任何境况下,都有本事化出一片雾气来,方圆几里之内,都是他的“仙境”。

1981年7月25日,日本福生市。胡兰成午后睡了一觉,在梦中去世。这种去法,正是中国人最羡慕的寿终正寝。以胡兰成一生所为,能如此神仙般地羽化而去,也真是几世才能修来的造化。

去世前,胡兰成刚刚写完了《女人论》,他说道:“我也即是向张爱玲及朱天文、朱天心学习,在日本是向日本妇女学习美感,否则我不能有今天的进步的。”文字间满怀感激,他也应该感激,他一生的确得女人之助太多。

胡兰成葬礼蛮风光,日本不少文坛名家参加。胡晚年在日本颇有市场——在日本人眼里,中华文化他算是得道者,而对日本文化的研究与认同,又让日本文人将之引为知己。他时时在庭院里打太极,恍如一个老仙人。一笔写意的书法,更让日本人惊艳,川端康成将他称作中国书法第一人。

去胡家吊唁的人,都拿到胡兰成手书的一张“江山如梦”——那是胡兰成一生未偿的政治理想。他的大愿,是如画江山里有他浓浓的墨迹。然而故国三千里,早已宛如挥手袖底风,远得杳如旧梦,无力寻回。

胡兰成去世后,对他的定论,是汉奸。而他的墓园上,刻着自题的“幽兰”二字。所谓“兰生幽谷,无人自芳”,然而真是绝大的讽刺。他终生鼓吹中国文化优秀论,却做了不折不扣的汉奸。自来文人讲究气节,胡兰成深心里如何看待自己,是否如其文字中那般安然?我们不得而知。或许还是他的弟子朱天文最了解他:“苏轼诗‘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