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东·契诃夫在暑期里(4)

次年(1889年),契诃夫一家又在鲁克过夏,但是这个夏天却过得不像以往那样愉快。他们家遭到了不幸: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哥哥——画家尼古拉去世了,至今躺在宁静的鲁克墓地里。当时,安东·巴甫洛维奇正带着兄弟伊万第三次骑马去索罗庆采看那所出卖的庄园,突然得知尼古拉的死讯。他在路上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一到索罗庆采就接到我发去的报告噩耗的电报,他没有休息,立即回来奔丧。这一年,巴·马·斯沃鲍金又来到鲁克,但是他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同,显然,在安东·巴甫洛维奇身上表现了某种不祥的征兆。他急于买下田庄,但是他的健康情况却越来越糟,自从我们回到莫斯科以后,我早上常常听到从板墙那一面——他的卧室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同年,我念完大学的课程,我学的是刑法和诉讼程序,这在某种程度上促成了安东·巴甫洛维奇的萨哈林岛[68]之行。整个秋冬两季和春天的一部分,他都在为这次旅行作准备,1890年4月20日,他动身到远东去了。他一走,我们家就变得非常冷清。

于是,1890年的夏天,安东·契诃夫完全没有休息。

在他离家期间,我在图拉省的阿列克辛城谋得了一个职位。这个城市位于奥卡河高高的河岸上,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城,一共只有七百个居民,但是它的近郊却非常迷人,令人神往。从陡坡上、从大教堂所在的地方鸟瞰奥卡河下游和穿越河面的网状铁路桥以及对岸办起锯木厂的小村落;特别是眺望卡卢加省境内两旁种满小白桦的大路和与之毗连的铁路路基,尤其当火车被另一个火车头从后面推动着登上山的时候,——那景色真是美妙得无可比拟。有个姓科夫里金的人在对岸车站旁边的小草地上建造了三所小别墅。从一所别墅里可以望见铁路桥的全貌和对面陡直的河岸。1890年冬天,当我从这陡直的河岸上俯视这座别墅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们契诃夫全家将会住在这儿。

1890年春,安东·巴甫洛维奇动身去萨哈林岛。他于同年12月8日从那儿回来。经过一次长途旅行以后,莫斯科的生活对安东·巴甫洛维奇来说就显得狭窄和乏味,无怪乎翌年三月初,他就和阿·谢·苏沃林一起出国了。以前,他还没有到过西欧,这次去,它在各方面都使他感到惊异:他对它的文化水平、自然条件和许多城市感到莫大的兴趣。他访问了“碧眼的”威尼斯、罗马、那波利[69]。在那波利,他曾到过维苏威火山口,随后,他前往巴黎,充分感受到巴黎人的聪明才智。他又去过比亚里茨[70],在那儿,他看到了斗牛的情景,这情景加深了他在萨哈林岛时眼见流刑犯经受酷刑时所得到的沉重印象。不过,这次旅行对安东·巴甫洛维奇的影响很大,就好比中学生们经过困难重重的希腊文和拉丁文考试以后,好不容易在暑假里得到休息一样。

这时候,1891年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临,他不得不考虑到回国和租别墅的问题,因为不可能整个夏天都住在莫斯科。

家里的人把这件事交给我经办,要我无论如何得在阿列克辛附近找到一所别墅。我接到的就是这样的命令:“无论如何”。我找来找去毫无结果,可是时间不等人,因为安东·巴甫洛维奇已经启程回国;于是我便租下了我上面提到过的建造在奥卡河岸上铁路桥边的科夫里金家的一所简陋的别墅。

5月1日,安东·巴甫洛维奇已经到莫斯科,3日,抵达阿列克辛。当然,他不喜欢我租下的这所别墅,因为它孤零零地立在林边,四周连篱墙也没有;总之,这房子不舒适,给住户不愉快的感觉,又加上从第一天起就刮起大风,使人不想出去。我的姐姐玛丽娅·巴甫洛夫娜有个女友叫莉季娅·斯达希耶夫娜·米济诺娃,她是个迷人的姑娘,姐姐开玩笑称她为“我和我的弟兄们的女友”。确实,这个莉季娅·斯达希耶夫娜,或者,按照我们对她的称呼,莉卡,是我们的好友。我倒不是说,我们弟兄之中有谁热恋着她,而是我们觉得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不在的时候,我们感到无聊,她具有领会俏皮话的非凡天才,而且能以更加机智和恰中要害的俏皮话来回答。她从来不抱怨,也不诉苦,老是显得很高兴,虽然我们知道得很清楚,有时候,她的处境很艰难。当她来看我们的时候,我们家就会变得生气勃勃,连我们的父亲巴威尔·叶果罗维奇也要她坐在自己身边,请她喝白桦幼芽泡的露酒。

我们住到阿列克辛附近的别墅里以后,就马上邀请莉卡来。她是乘轮船,途经谢尔普霍夫,和列维坦一起来的,说实话,我们无处安置他们两个人。于是安东·巴甫洛维奇就开始打趣,接二连三地说俏皮话,而列维坦则发出恋人的叹息。

总之,不知怎的,我们在奥卡河岸上的家立即活跃起来了。要不然,待在阴沉的别墅里,又碰到不断刮风的天气,我们大家的情绪就会立即低落下来——而特别苦恼的是我。

跟莉卡和列维坦同船的有一个身穿腰部带褶的男外衣、脚登大靴子的年轻人,他是当地的地主,姓名为叶·德·贝里姆科洛索夫斯基[71]。他们互相认识了。科洛索夫斯基从莉卡那儿得知她要去的契诃夫家就住在铁路桥边的一所别墅里,便把这记在心里,没过两天,他就派了两辆三套马车来邀我们到他家去。我们去了。这是外省的气派,很有趣,特别是有点儿神秘,因为我们契诃夫家的人从未和这个科洛索夫斯基见过面。但是这次旅行却很有意思。我们走了十至十二公里,就来到了波基莫夫一个十分出色但无人居住的地主庄园里,其中有一所极大的石头房子,当叶卡捷琳娜二世到南方来看波将金[72]的时候,就曾在这所房子里逗留过。庄园里还有见不到尽头的菩提树林荫路、轻盈的河水、池塘、磨坊等等。房子里的各间屋子大得出奇,人在里面说话可以听见回声。在客厅里有着圆柱,大厅里有专为乐队设置的敞廊。临了,安东·巴甫洛维奇在波基莫夫待了一阵以后,于5月17日给上述那个离开我们、回到莫斯科去的莉卡的信中写了以下几句话:“像黄金、珍珠,又像细棉纱般的莉卡……我们就要离开这所别墅,把我们的住所迁至科洛索夫斯基家房子的上层,这个科洛索夫斯基就是请您喝牛奶,但忘记请您用浆果的那个人”;5月18日,他还写信给阿·谢·苏沃林说:“上帝保佑,这下可高兴啦!……我结识了一个姓科洛索夫斯基的地主,在他那无人居住而富有诗意的庄园里,租下了一所大石头房子的上层。这儿有多么美妙,您简直难以想象。这儿的房间大得出奇,好像是贵族俱乐部,还有奇妙的花园,我从未见到过的优美无比的林荫路、河流、池塘、我的双亲可去祈祷的教堂以及其他各种设备。”5月20日,他又写信给苏沃林:“我搬到另一所别墅里。多么宽广的地方!房间大得出奇。我们在放置家具的时候,在这么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到不习惯,着实吃力。美丽的花园,池塘,小河中的磨坊,小船——这一切包含着无数的细节,简直令人心醉。”

在波基莫夫,我们碰到了一些别墅的“老”住客。他们是:弗·亚·瓦格涅尔,后来成了著名的动物学教授,他和妻子以及姑母住在那儿;还有著名的画家亚·亚·基塞廖夫一家,这一家有几个非常可爱的少年,他们请安东·巴甫洛维奇观看他们把他的短篇改编成的戏剧。[73]亚·亚·基塞廖夫在初夏去高加索写生,然而不久就返回波基莫夫。这样,置身在一群知识分子中间,我们觉得很满意,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在波基莫夫,安东·巴甫洛维奇占用了过去的客厅——一间有圆柱的大房间,里面放着一张奇长无比的沙发,上面可以并排坐上一二十个人。他就睡在这张沙发上。当夜里雷雨大作、耀眼的闪电把房间里所有的大窗子照得通明的时候,甚至使人感到害怕。安东·巴甫洛维奇每天黎明四点钟左右就起身,我也清晨即起,用我特地从图拉带来的一只双层的咖啡壶煮咖啡。喝过咖啡以后,安东·巴甫洛维奇就着手工作,可是并不坐在桌子边,而是在窗台边写作,眼睛不时地朝花园里望。他在写中篇《决斗》,同时整理有关萨哈林岛的资料,这倒真是称得上“苦役”。他不停地工作到十一点钟,然后到林子里去采蘑菇,钓鱼或者布置捕鱼篓。下午一点钟,我们吃午饭,母亲总是要我为午饭准备可口的热菜,而我则尽力开动脑筋,把菜做得精致、有味,在烹饪技术上达到了那么高的水平,以致我后来竟成了一个相当出色、富有独创性的厨师。而在波基莫夫,安东·巴甫洛维奇本人对我的创造也十分欣赏,每次他坐到饭桌边的时候,总要问我:

“米沙,你有没有搞点儿什么好吃的?”

吃过午饭,安东·巴甫洛维奇就去午睡,午睡后重又开始工作,一直到傍晚才停笔。晚上,他经常和动物学家弗·亚·瓦格涅尔讨论有关退化、强者的权利、自然淘汰等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决斗》中冯·科连的哲学的基础。

关于安东·契诃夫的暑期生活,我就写到这里。波基莫夫的别墅是他最后一所向别人租用的别墅,因为次年,1892年,他在梅利霍沃买了一所庄园,他就不用再到处奔波,为找别墅而大伤脑筋了。从此,碰到冬天和夏天,他都住在那儿,接连好几年过着他素来十分向往的乡村生活,直到病魔迫使他离开北方,迁移到克里米亚定居。

(倪亮 译)

题解:

米哈伊尔·巴甫洛维奇·契诃夫(1865—1936),安东·巴甫洛维奇最小的弟弟,是一位律师和作家。他写了一些有关契诃夫的传记性作品(《契诃夫和他的题材》,莫斯科,1924年;《在契诃夫周围》,莫斯科,1935年,以及其他)。

本文根据收在《契诃夫文集》(安·巴·契诃夫和他的时代研究会出版,莫斯科,1924年)中的原文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