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工房的院子很大,东南角贴着围墙是一排牲口棚,喂着骡子驴和牛,除了东家和白老三之外,没人知道保和堂到底有多少头牲口。西边一排瓦房是长工们睡觉的地方,紧挨着是伙房,东边是放农具的敞棚。整个院子是打谷场,和保和堂内宅相通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角门,蒋家的长工和牲口不进出保和堂的正门,他们走另外一个门进出,这样一来,在保和堂大宅围墙里边的长工大院其实是相对独立的,就像后来国家某个大机关里下辖的处或所,负责处或所的人叫处长或所长,而蒋家长工房里负责做活的人叫带工的,带工的基本上全权负责东家田地里的所有农活,并负责管理所有长工和短工。带工的必须是庄稼把式,否则无法行施权力,基本条件是必须每样农活给长工们做出榜样来。带工的不等于管家或狗腿子,除了年终时东家给的工钱跟长工们不一样之外,带工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农民。蒋家的带工的每年都是同一个人,名叫老佟。
二太太和秀儿出了长工房的大伙房,听到几声嘶哑的猪叫声。秀儿说,长工房这边最里面是猪圈,东家的猪都养在那儿,有十几头,都是肥滚滚的,你猜喂猪的人外号叫什么?二太太说,不知道。秀儿说,喂猪的人外号叫猪蹄儿。说完就咯咯的笑。做为东家的二太太对这些却一无所知。
黑丫头也跟着她们从伙房里出来了,她认为做为东家的二太太在离开的时候是需要送一送的。秀儿对黑丫头说,你跟出来干什么?耽搁了做饭长工们回来要发脾气的,你回去赶紧做饭吧,我陪二太太转转。黑丫头就有点傻傻地笑。
这时,就听得大墙外面叭的一声脆响,牲口在咴咴地叫着,有车轮子碾过地面时咕咚咕咚的声音。黑丫头马上来了精神,用炫耀的口气说,是白三哥回来了,他的鞭甩得跟放炮仗一样,真厉害!不信你们看。
果然,一辆大骡车从侧门驶进了长工房的大院子,赶车的人正是白老三。白老三驾车一般很少乘人,更多的是春天往地里拉粪,秋天往回运粮食,也赶脚运些紧要物品,但不会出太远的门,只有农闲的时候或是有急事必须要坐车的情况下才乘人,乘人的时候是一套带轿棚子的车。白老三今天往地里送粪,车上还没有卸干净的粪黑黢黢的,散发出一股腐败泥土的气味。
白老三看见二太太,没有卸牲口就赶紧跑过来问候。他说,是二太太呀?可有一程子没有见着你了,听大当家的说,二太太病得不轻,可不是把个花团儿似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了!白老三的话说得有些不知轻重,要知道二太太是东家,他的话听起来多少有点调戏的味道。
然而,二太太并没有留意白老三的话,即使她注意到了也不会相信这个流浪汉胆敢对衣食父母般的东家太太图谋不轨。
白老三是房山人,流落到玉斗的时候身上穿着一把布筋筋,走路的时候可以看到裤裆里的东西东摇西晃,惹了好些孩子和年轻人指指点点地耻笑,女人们则用手蒙了脸老远处躲了。大老爷看不下去,就让人给白老三拿了一条粗布裤子穿上,说这样才雅观些,然后又问他有什么一技之长,白老三说会摆弄牲口,于是蒋家大老爷就把白老三留在蒋家摆弄牲口,每年开得工钱比长工们要高。大老爷曾经对白老三提出过倒插门的建议,只是暂时还没有实质性地着手这项工作。
白老三应该对蒋家感恩戴德才是。他这么说二太太不是因为二老爷在蒋家没有多少地位,而是因为二太太蒋陈氏平时一脸温柔,待下人和善,他想让二太太高兴,就把话随口说出来了,倒不是有意轻薄,白老三不是那种忘乎所以的人,要不的话他也在保和堂待不下来。
二太太看着白老三的样子终于还是笑了,并且笑得很开心,自从二太太进了保和堂大宅,这是很少有的事。二太太说,你的脑袋像支使秃了的毛笔。
在玉斗,没了辫子的男人除了蒋大老爷和高鹞子之外,理所当然就是白老三了。白老三对被人割了辫了这件事不像大老爷蒋万斋那样义愤填膺,他对此抱着极为乐观的态度,没了辫子的羞愤并不比当年穿着没有裤裆的裤子更强些,他在从娘娘庙回来的第二天就大模大样地在玉斗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走了一趟,结果轰动效应远比他设想的要低,人们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这种奇异的发型。
白老三和高鹞子的勇敢鼓励着蒋大老爷走出了保和堂大门,事实上,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可能等到头发再长到能扎大辫子的时候再见人的。出乎蒋大老爷意料的是,保和堂的声誉并没有因为他割去长辫子之后的二刀毛而受到不良影响。
白老三跟二太太说,其实把辫子割了比不割好,那辫子说起来体面,年儿半载都懒得梳洗一回,尽藏虱子,你看我现在多利索,这脑袋转来转去的没个罩拦,省得梳,洗着也方便,好着呢,毛笔使秃了也没我这个好。
秀儿说,我看不像秃毛笔,倒像是白头发老娘儿。说了就笑,黑丫头也跟着笑。
白头发老娘儿不是人,是一种花,春天在野外的山坡上到处可以见的到。最先是开好看的菊菊花,在山坡上向阳的地方,开得粉艳艳的,花瓣儿落了的时候就长出一头银白色的长丝,其实是果实的尾巴,人们都叫它白头发老娘儿,许多顽皮的孩子在那个季节都跑到野外的山坡上去揪,一把把地拿着玩。白头发老娘儿的满头银白色的长丝油亮亮的,很像蚕丝,其实要比菊菊花好看。白头发老娘儿长老了,籽实脱落,那长丝已经变得绒毛一般轻飘,风儿吹来,它就带着籽儿满天飞舞,直到落入泥土中,来年它又会长出绿色茎叶,开出粉艳艳的菊菊花,再然后又变成飘逸的白头发老娘儿来。
白老三可不在乎跟女人斗嘴,他的脸皮厚,对秀儿说,你个小丫头片子,哪个事儿都喳喳,没人把你卖了,贫嘴寡舌,以后二太太给你找个厉害婆家,看不把你收拾得软软的,除非你跟二太太说嫁给我,那就好了。
呸呸呸!秀儿对着白老三吐唾沫,脸儿羞得绯红,骂他说,白老三你的脸皮真厚,抹了泥的,你也不拉泡尿照照,嫁给你?做梦吧!谁嫁给你谁就是傻瓜蛋。
秀儿的话把黑丫头逗笑了,她说,白三哥你听到了没有?你娶个老婆是傻瓜蛋,傻瓜蛋!
秀儿不想再跟白老三斗嘴,她跟黑丫头打个招呼,拉了二太太就走,大姑娘跟赖皮脸的男人斗嘴永远都是吃亏的。
秀儿和二太太从花墙边的小角门进了保和堂内宅这边来,不远处可以看到蒋家那气派雄伟的大门,平时,保和堂的大门白天没有守卫的人,要是赶上大宅子里有事的时候,大门两侧就守两个健壮汉子,他们是保和堂护院房的人。
秀儿跟二太太说,我们出大门到街上去玩。
二太太说,不。她不同于秀儿,很少走出这道大门去,倒不是保和堂的家规太严,保和堂的大门看上去气派威严,但从不禁止蒋家的女人出去,也不禁止外面的穷人进来,这也是蒋家的规矩。尽管如此,名门蒋家的大门进出频繁的还是一些有声望的人,这是不言而喻的。
二太太一般情况下不愿出大门,不仅是因为她要遵循豪门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传统,更主要的是因为病了许久,浑身软软的没有多少力气不说,而现在已是人比黄花瘦的样儿,就不愿给外面的人看见。
秀儿又对二太太说,要不,我们去看看高鹞子他们练拳脚吧,可好看了,练什么功的都有,有踢腿的,有耍拳的,有人使刀枪,有人抡棍棒,还有的人双手撑地,人倒贴在墙上一动不动,可厉害了。秀儿说的是拿大顶,练武的人都会,唱戏的也会,这些二太太不懂。
二太太说,那就去看看。她不想扫秀儿的兴,有时候二太太并不把秀儿看成使唤丫头的。
二太太和秀儿进了护院房的院子,她的心情多少有点儿紧张,如果不是因为秀儿,二太太没有心思到这院子里来,她看到东西厢房的房檐下都摆着一排武器架子,上面摆满了刀枪棍棒之类的器械。
护院房的人算起来不少,连高鹞子在内也有二十来个人,他们要做的事是夜里看门护院,防止盗匪出没,更多的时候是跟着蒋家的骡帮出外接货送货,没有事的时候就在院子里练练拳脚。都说蒋家护院房里拳脚最硬的是高鹞子,但这是一件没有经过严格考证过的事。高鹞子是保和堂护院房的首领。
二太太和秀儿没有看到护院房的人在院子里练把式拿大顶,她们甚至在院子里没看到有一个人,里外都安静静的,就以为护院房的人都不在,出外忙事情去了,于是她们就放下心来在器械架子前看那些刀枪棍棒,有的东西样子很古怪。
猛听得北屋里一声吆喝,一个大汉一掀门帘走了出来,把二太太和秀儿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