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7)
- 科幻世界(2016年12月)
- 《科幻世界》杂志社
- 9897字
- 2017-02-14 11:20:49
博物馆之心
文/糖匪
费米的便条
1954年5月,我独自一人前往纽约探望一个年轻时代的朋友。事实上,我们的关系并不算亲近,高中毕业之后就很少往来,要不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另一方面,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独自出行。很可能这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了。
但我一个人去了纽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甚至包括那位朋友。这次不必要并且不合理的出行最终以失败告终。当我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他的公寓时,他并不在家。我猜想他可能只是出去办事,晚些时候就会回来,于是决定等他。
过去几年,我一直被迫待在室内静养,所以不愿再枯坐在某个屋顶下。那天天气很暖和。我走过两条街,进了中央公园,找到一个面对草坪的长椅坐了下来,没多久便睡着了。等我醒过来时,风衣口袋里多了一盒卡带。没错,是卡带。
那天我没有等到我的朋友,可能是太过沮丧,或者是无聊,我向住宿的酒店借来录音机将卡带的内容一次听完。里面的内容令人震惊。外星人。这可是50年代。几乎有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相信外星人存在,四分之一以上的人声称看见不明飞行物。《纽约客》上充斥着对外星人和飞碟的描绘。
四年前,当我和“曼哈顿计划”的同事们在一起时,我们也常常讨论这个话题。有一天在富林小屋吃午饭时,埃米尔告诉我们,周末晚上,他的祖父和父亲为外星人是否存在这个问题而争执不休,差点儿搞砸了家庭聚会。我停下手中的餐具。
“那么,他们在哪里?”我问。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认为这是笑话,甚至连我自己都被这笑声感染而大笑起来。但我知道,那个问题并不是笑话。
在灯光下,我打量着这卷卡带。它离奇的出现方式以及匪夷所思的内容,令我几乎相信这是命运的安排。是的,在1954年5月的某个夜晚,当我身心疲惫地过完一天,又听到这盒卡带时,我差点儿成了一个宿命论者。也许千里迢迢地来到纽约并不是为了见一个并不亲密的朋友,而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召唤,为了得到这盒卡带。
“那么,他们在哪里?”
卡带回答了这个问题。
理智在最后关头阻止了我。没有必要去赘述拿到卡带后的一个月里我是如何焦虑不安、如何惊慌失措。对于一个身患绝症的科学家而言,没有比在最后关头精神崩溃更糟糕的了。身体衰竭的最大坏处在于,人们可以理所当然认为你的智识水平也随之衰退。当我写下这些话时,已经做出决定,这张便条将和卡带一起封存起来,交给我最信任的A保管。也许有一天,当时机合适时,她会将卡带公诸于世。
以下是卡带的内容。
费米卡带A面
第七日
一
一眼就能认出她。
人群里,不需要费多大劲儿就能看到她。她的模样和这里的人完全不同。按上个世纪的标准,那应该算是美。“她的美貌出卖了她。”
J走向她的时候,心里反复品味这句话。明明是看见她时才冒出的念头,却好像旧文明时期的陈腔滥调。那些无法被降解的芯片上存储着无数这类句子,无所事事的夜晚里,可以用来消磨时间。他慢慢走近她,走进她柔软长卷发的金色光芒里。
“嗨。”他向她打招呼。她的肩膀轻轻一颤。身体重心移到脚跟。
他注意到了,露出温和的笑容,“你看起来很冷。我们去弄点吃的,再找几件合身的衣服吧。”J走在前面,保持恰当的步速。她并没有向其他人那样紧紧跟在后面。出于某种原因,她始终和J保持一定的距离。穿过曾经是中央公园的那片绿地时,她忽然赶上J,脚底生风并肩走在他边上。J向她看去。那张脸上一片梦游者般的空白、安详,以及近乎勇敢的镇定。
一眼就能认出她。让J来领走她的那个人这么说道。的确如此。只是她的样子和J预想的有偏差。从她的立场出发,她应该更惊慌一点。因为这里的情况和她的预想有偏差,且这偏差很大。然而她已经只身来到这里,并将自己改造成她预想中人类的模样。
她就像个20世纪70年代的好莱坞艳星。除了脸上那份空白。人类以前就是那个样子。真奢侈。那时候的人们笃信太阳不死。这些恒温动物。
经过几个正在挖掘聚乙烯残片的考古人员,J带她走进最近的一个地下入口。“大多数时候我们待在下面。”J说。她并没有在听,径自一路下到平台。蛛网般密布的地下世界的小径在他们面前展开。借着J身体的鳞片在黑暗中发出的微弱光芒,她环视四周,仿佛能看到深入地底每条路径的尽头。
“地球?”
“不,纽约。”J答道。
第一天,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二
点完饮料,面对面坐着已经过去一小时。J的体温慢慢下降。新陈代谢随之也慢下。他随时就会睡过去。事实上,这么坐在酒吧转椅上对着一个白肤金发的美女,他觉得自己已经掉进一个梦里。
左眼转动。视线对焦在吧台后面镜子里的人影。细长的眼裂,外眼角向上,利于抵挡沙尘。覆满脸部和身体的细小蓝色鳞片,利于在寒冷环境下尽可能保持体温。还有一些变化,在外表之下,镜子里无法显现。这就是人类了。为了适应骤然恶劣的自然环境,通过基因改造完成的最终形态。在他的右眼里,始终清晰映现着另一个人影。那是——人类原来的模样。
她的面孔突然扭曲成可怕的样子。
“怎么了?”J跳起来。
“我想和你一样。”她做了个手势。
“不,你的视野没有三百六十度。不像我们。我们的眼睛分布面部两侧。我们的眼睛的生理构造不同。”J解释道。
她停下来,啜吸杯子里的低度酒精。
她用三天时间浏览了J提供的所有关于地球的资料,理论上应该对人类和地球有了更准确的了解,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但遇到许多事她仍旧需要J的解释。这是他的工作——最不重要的一部分。
“气温骤降,植被和粮食越来越少。为了生存下去,人类必须改变自身,成为变温动物,以此来适应这样的环境。有种说法是上帝选择了人类现在的进化方向。”他没有说下去。不管是基因改造还是上帝的意志或者人类自然进化,都不重要了。
他们回到沉默里,啜吸各自的饮料。今天一整天都耗在这里。也许之后几天也会如此。打他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应该辨识出隐藏在她身体里的巨大力量——停滞的力量。一切日常运转的事物都将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滞不前。
“变成这样,开心吗?”她说着,叼起吸管对着半空玩。
“是出于需要。”
她松开吸管,由它掉在地上。“伤脑筋吧?”她认真地打量着J。
那个标准答案几乎要从J体内脱口而出。
那一刻,J天真地以为事情就要变得顺利起来。
那些被其他人问过的问题,那些他可以熟练回答的答案,那些一旦进入流程就无法逆转的操作步骤。那些圆满完成了的工作。
然而她漫不经心地错开他的视线,低头注视着那根吸管,“钻石很贵吧,地球上钻石是很值钱吧?”
J点点头。
“你们居然用钻石来做唱针。钻石唱针,金唱片。”她说。
1978年4月,继“旅行者2号”之后,宇航局又秘密发送了第三个探测器,向外星文明送上第三份地球名片。镀金铜唱片,钻石唱针,和之前的内容不同,这次唱片上更多的是当时的流行文化。她说她是第三张唱片的获得者。
“用了很长时间。”她抬起下巴看着J。
J不知道她说的是得到唱片的时间,还是改造成人类来到地球的时间。那不重要。过时的信息造成了一个可以弥补的错误。他要告诉她,只要她愿意,他能帮她改造成人类的样子。
“这些年里,有大量外星来客移民地球。他们大部分的身体构造……”
“是啊,真空泡一直在扩张。许多人都躲到地球来。传说是真的吗,躲到地球上就安全了?”她蜷缩在新买的二手风衣里,若无其事打断J的话题。这次也太明显了。J猛仰脖子,一口灌下剩下的酒。
不能发作。不能诱导强迫外星来客改造身体。不能让初来的外星来客接触经过改造的外星来客。不能先提到“改造身体”这四个字。
《异星客保护条例》出台后,相应制定的工作纪律如此要求他。
但是工作内容仍旧没变:带领刚到地球的异星客熟悉环境,使他们意识到改造身体的必要性。
在七天之内。
大多数异星客都会选择改造成地球人。J不知道那些少数没有选择改造的异星客最后去了哪里。工作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把这些异星客带进对外总署宽敞的等候室。一屋子白得刺眼的瓷砖。
“明天去哪里?”她问。J沉默着。他们走到地面上。空荡荡的建筑。没有树木。但至少还有苔藓。有时候能根据苔藓的长势猜测冻土层下面街道原来的样子。只是无聊时候的猜测。永远不被证实。
她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沉默。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天空。一枚脏兮兮的黄色斑点。“太阳?”
那曾经是地球的生命之源。“在我小时候,它还有这么大。”J用手指比画道。
“越来越小啊。灰柠檬色。”
“灰柠檬色?”J觉得好笑。他喜欢这样随心所欲的说话方式。
“按现在的距离,到达我们眼睛的光子,从太阳表面出发要用上一个星期吧。”
“嗯,据说在太阳内核的光子要用几十万年才能到达太阳表面。”
三
“博物馆。”她说。
J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从来不确切说出心里的想法。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去哪里或者害怕什么。或许只是因为她的心里还没来得及有什么想法。有时候J会这么想。
他们像游魂那样游荡了三天。大部分时间在地表,只要不是太冷的话。她喜欢空荡荡的建筑物,从破碎的窗户张望外面,在厚厚的灰尘下翻找、研究被遗弃的物品,比如玩具。J被她带着,随机地决定做什么,在稀薄的光芒下感到越来越恍惚。却在那时候,她突然有了决定。
所以,第七天他带她去了METE。那是城里少数需要买票进入的地面建筑,也是少数还有人在维护的公共场所。据J所知,她读过里面所有展品的资料,而且似乎也能尽数记下。他疑心她藏起智慧,伪装成和人类拥有同等智力水平。没过一会儿,他又开始疑心就连此刻的随心所欲也是伪装。
最后一天,他忽然从恍惚中一下子跌醒过来,觉得恐惧。J无法再相信眼前这个异星客。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条长廊,巡视两边静默的展品。尽管有市政出资找人清洁,但是据说从蒙古过来的风沙还是在渐渐吞没这里。只是时间问题。J想。她并没有那么大的感触,面对人类上万年文明积累的丰硕成果,她看上去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没有她侵入别人公寓时兴奋。
“我分不清仓库、博物馆、档案室的区别。”她说。
他们很快从METE出来。当她要求去第二家博物馆时,J意识到自己还有十二个小时可以完成任务。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进展。之前所有的职业经验全无用处。遭遇到从未有过的挫败并没有令他颓丧。他盯着面前那张渐渐鲜活的面孔。它刚刚从博物馆的幽暗阴影里进到薄银般的日光里,仿佛是某种启示。
关于自暴自弃。
那一刻,连日来僵硬的肩颈忽然放松下来。J带着她穿过东河。那座钢结构斜拉悬索桥被摧毁后,人们在原有的桥基上用碳纳米重建了简易桥身。J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从那上面走。但是她坚持那么做。
有时候她会很固执,但有时候她不闻不问,任由他带她到任何地方。哪怕是在最后几个小时里。到那栋灰色公寓楼的时候,他们还剩下不到八小时。她也知道七天的规定。第一天J给的资料上写明她有七天时间考虑是否融入人类。但是和J的工作手则一样,给她的通知上没有说七天之后如果不接受改造她会怎样。
电梯显然不能用。他们从楼梯攀爬向上,不去细想脚下碰到软绵绵的物体是什么,也不追究扶手上黏糊糊、腥臭的粘连物的来源。J周身的鳞片发出最大强度的亮光,也只刚刚照出自己的轮廓。比起地下世界,向上去的黑暗似乎更加浓重。
推门进去前,J也不确信这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他很久没来过。上次是什么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他也有过喜欢在地面游荡的时候。
“不是普通的住家?”她站在半散架的电脑桌前问。
不是。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以为,直到读到墙上的文字说明。“这里是——博物馆。”尽管只有一个展览,但的确是博物馆无疑。J这么认为。
“也是博物馆?”她在墙角捡起一两个长方形木框。底板连同曾经用来展示的部分早被自然降解。她的脸凑近。木框勾勒出她美丽的五官。“以前是用做什么的呢?”
“放置好看或者有趣的图片。”J猜。
他们来到地上一台浅绿色的打字机前。这是目前为止他们看到唯一算是完整的物件,可能也是这间屋子唯一一件能称得上展品的东西。她望向J。J拉着她在房间转了一圈,看完所有丙烯酸涂料写的文字说明。“所以说,是因为猴子的关系。”她明白了。
“还因为莎士比亚。”
“这台打字机之所以被纪念,不是因为它和其他打字机有什么区别。”
“它和其他打字机有区别。猴子们用它写出了莎士比亚戏剧。”
她蹙紧眉毛。以前人类感到痛苦和困惑时会做这样的表情。为什么要感到痛苦,或者是困惑?
“它和其他打字机有什么区别?”
“因为他参与其中,经历过。”
“经历过令它发生改变?”
“没有。”
经历如何可见,如何被展览?只能去相信它是不同。
用证明它与众不同的经历来验证经历的真实性。
J咽了口吐沫。他提醒自己没有多余的能量可以消耗。改造的时候要是把发声系统也改成蜥蜴那样该多好。“走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穿过厚厚的倦意抵达。
“即使是一种样子,经历也不尽相同。所以其实也并不能归为同类。对吧?”她说。
J的心跳慢了一拍。“融入需要时间。但是第一步先从外部条件……”
她笑,“我没有在说改造身体的事哦。”
J想说他也没有。现在进行的是一场纯粹的玩乐。还剩下七个小时。
从事这份工作后,他常常会莫名环顾四周,想要辨别隐藏在人类中的异星客。他们穿越星系团,最大限度地使用他们快要散架的航空工具,结束漫长的旅程,来到地球,为了宇宙里的一个传说,躲进人类的躯体,躲进幽兰微弱的鳞片光芒。
生存可以简单些,也不会引起人类不必要的慌张。政府似乎是这么说的。一切为了简便和最大能效。在缺乏能源的情况下,简单化才是唯一合理的做法。
多么美。如果触碰她的皮肤,会感到柔软吗?J那么想着的时候,一双手覆盖在他带着蹼的爪子上。是的。真的很柔软。
博物馆比想象的小,但不是那么小。房间和其他公寓打通,一共有四五个房间。他们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落脚,以免踩坏什么曾经是很重要的东西。夜晚快要降临了吧。风从窗户灌进来。J昏昏欲睡,像走在梦里。唯一记挂的是时间。今天是第七天。进入倒计时。恍惚间,一个念头在心里生根。他想,这倒计时属于地球。不单是她,不单是他们,不单是布鲁克林,不单是纽约,也许不单是地球,在灰蓝色的寒冷中应向他们最后的时刻。
他们进入最后一个房间。除了文字介绍外,在两个窗户间的墙壁上隐隐有着字迹。
“是个等号”。她上前抚摸斑驳墙面,在那个也许是等号的位置。
“原来是个等式。”J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那上面的喷漆几乎褪色了。
他们为这个发现感到兴奋,声音微微发抖。
她蹲下来研究地上一堆腐蚀的金属桶,又看相应的文字介绍,明白那是猫罐头,接着读了墙上所有说明,明白了发生过什么事。
“那只猫,它最后是死了还是活着?”
“那只猫。”J顿了一下,用了很长时间去想该怎么回答,“那只猫,它是薛定谔的猫。”
她睁大眼睛,大到眼皮几乎呲裂,几乎露出那副身体里面的构造。
“它既是活着的,它又死去了。”她说出那早被人类用到烂俗的结论。那结论似乎又以某种J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击中她。裹在风衣的纤瘦躯体像飓风中的屋顶,J这么想道。第一次,他用了自己创作出来的比喻(他创造出自己的比喻)。
“带我去做改造吧。”她说。
他不记得她是否哭了。因为之后她透露的事实太过于震惊。
在第七天的倒数第三个小时。她告诉他,地球早已经不存在。她的飞船降落在独自逃向另一个颗年轻恒星的大陆板块上。
北美大陆板块正独自向太阳系外飘走。连接着板块的基岩由聚变引擎推动。而维持大气层的引力场则藏在他们地下世界的最深处。
费米卡带B面
博物馆之心
到末了,她告诉他,这块孤独的大陆,并且只有这块大陆,正在聚变引擎的推动下,向着太阳系以外那颗大小适中的恒星前进。
他恐怕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震惊中,地球人把外星来客的信息当作隐喻接收下来——孤独的北美洲大陆遭到放逐在宇宙中孤舟般的漂泊颠簸。他无法去想象大陆板块连同基岩脱离地球的样子,无法去想象连接维持大气层的引力场和维持动力装置的能量核,无法想象实体本身。
除了工蜂一般的人类,还存在另外一些人。
他们努力寻找使经验成为可能的结构,试图在结构之上去理解他们的世界。那种专注投入使得他们有了蜂皇般的力量。
那个孩子从我身边走过,揿下电梯按钮,用指甲里嵌有细沙的那只手。我上了下一趟电梯,走到某一户人家的门口,按下门铃。是他的母亲开的门。那孩子在客厅。他从一堆玩具中抬起头,朝门口望过来。小孩子们通常不这样看人。我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他母亲把我请进屋。寒暄过后,女人简略提到我将要从事的工作内容,并以微妙的方式暗示了这份工作的真正性质。在确认我领会她的意图后,她欣然签订了由事务所事先拟定的劳动协议。整个过程,那个孩子一直盯着我们。
并不意外。他在婴儿的时候,就是那样打量外部世界的,探究其中各种奥秘,事物之间的联系。从签订合同的那刻开始,我将有整整四年的时间与这目光相伴。这是我的工作。名义上,我是那个孩子的美术家教。但对这样几代都担任重要官职的家庭来说,有个能够低调的贴身保护孩子的人似乎并不是坏事。
在事务所的推荐下,我成了那个孩子的保镖,帮助他避开所有那些隐藏在未来不可知暗流里所有可能的危险。人类,地球人,他们害怕未来,又憧憬未来。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片混沌未知的领域。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对我而言,什么事都已经发生过了。或者说,什么事都正在发生。时间之流就在眼前,甚至不用眺目远望。过去、现在、未来,所有发生的事都在我面前呈现,叠加在三维空间上,通过距离去感知它们。这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感知方式。
因为这样,刚来到地球那段时间,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适应人类的感知方式。三维空间中由五种基本感觉器官感知到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此刻单单意味着此刻。切片般的瞬间。独立于过去和将来。一旦明白其中关隘,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就很简单。对他们不知道的世界保持沉默,就像一个正常人伪装盲人。
地球人看不见未来。他们中的很多人相信此刻的言行决定将来的命运。这简陋的因果关系,就好比盲人相信盲杖敲打的声音能够决定脚下道路的方向。
并不应当去嘲笑。他们需要这样的信念。
那个孩子被安排了很多的课程,并不全都枯燥乏味。诸如柔道和小提琴,虽然一样需要苦练,但他乐在其中。然而他最热衷的,是家门口花园的沙坑。堆砌城墙、宫殿、桥梁、住屋,或者在沙面画画,主要是人脸或者汉字。他的作品和别的孩子的作品并无二样。脆弱,随时会崩塌,并无新意。对外部世界的稚劣再现。然而他几乎在其中投注了全部身心。到底是迷恋构成世界多样面貌的基本物质,还是痴迷于模拟世界的仿真造型?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观察着。望着孩子和沙坑的同时,也看见十八年后他在另一个城市里建起的博物馆。
起初?起初只是缘于一个小念头。但并不像他日后向别人讲述的故事,以一个老人的收集为契机。他没有说谎。只是那些触动人们心弦的起因往往都细微如尘埃,无法被察觉,难以被表达。在纽约读MFA的最后半年里,他开始准备自己的毕业展。原来只是打算是做关于地球人历来一些著名思想实验的摄影作品,在脑海里慢慢发酵,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他要建一个博物馆。那年春天,他意外地迷上博尔赫斯笔下的图书馆,在那个南美洲盲人的迷宫小径里依稀看到某种幻影,或者说可能性。
单单虚构一个博物馆已经不够,甚至在虚拟网络世界的建设也不能满足他。他需要实物。更具体真切的存在。必须有某物被留下来,事件才得以真正发生。他的一个并不亲近的朋友这样理解他的实践。事实上那个人也被他拉进一起建造博物馆的冒险中。
在他组建的团队里,有建筑师、动画师、画家、建筑家、多媒体艺术家、神经科学家、骨科专家、室内设计师、光学动力学专家、人类学家、理论物理博士,以及宇航员,还有一名分子生物专家兼兽医。其中一部分人担任顾问,负责提供切实详尽的专业知识。而另一部分人,负责创造,以他们擅长的方式。
还有另一些人,负责观看。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耐心耙着沙,一遍又一遍,在盛夏的烈日下一点都不感到焦躁。眼睛一阵刺痛,是汗流进了眼睛,带着咸味的刺痛。他揉了揉眼睛,趁着这个间隙评估刚才工作的成果。现在他抄起铲子,将沙一点点放进橘红色的沙漏,耐心收集落下的沙子,将它们填进自制的模子里,填满,压实,用刀子抹平表面。然后……
周末没有下雨。纽约的春天还算和煦。他和一个建筑师朋友约在HIGHLINE见面。他们在热狗摊那儿买了两个热狗当作午餐,边走边聊。阳光在树叶和女孩的脸上跳跃着。他们交换完初步的想法。短暂的沉默后,他对着Rojas巨大的水泥立方体邀请女孩参与室内设计的部分。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抓住模子外壳的边缘,缓慢垂直向上抬。三角形沙块脱模成型,却在落地时松散开裂……
上午过得并不顺利。出门时发现家里下水道堵了。按照预定时间找教授讨论毕业作品却被放了鸽子。骨科专家来信说没法弄到他要的侧骨龄的X片。从二手书摊上买的科幻小说集意外地缺失了重要的几页。坐到图书馆的老位置,他打开计算机,收到雕塑家的邮件。
我看着那个孩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从水壶花洒洒落的水流,注视着水珠隐没在沙砾中,最后连水渍都淡去。淡黄色的干渴。也许现在是可以重新制作沙块的时候。他掏出塑料管,用他制作最重要的长圆形沙块。在他周围是他为自己要建起的城市所挖掘的壕沟……
那个博物馆最终会被建成。
建成的当天他同团队成员一起庆祝;某个深夜他握着女朋友的手在展品间夜巡,他真爱她专注进食时小动物的模样;最失意的那段日子,每天早晨,他透过万有引力公式旁边的那扇窗户俯瞰这座城市睡眼惺忪的样子;再过几年,他的孩子会比他更热衷这个地方,他有了更重要的项目要去完成。
从什么时候起,我过于频繁地注视着这个孩子的未来。确切地说,是他身处博物馆的时刻。没多久,我更深地陷入对博物馆的凝视中。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在做什么,总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未来纽约这一座小小的博物馆,投向它建成的第九天,第四个月零七天,第二十个月零十天,它的任何一个时刻。我尤其偏爱那些空无一人的时刻。
没有任何人。只剩下展品。我的意识巡游其间。
鲜艳的带着特殊趣味的科幻小说海报、打字机、爱因斯坦的公式、猫粮罐头、宇航服、旧照片。写字桌。大部分在二手市场随处可见的物件在这里以满有尊容的面貌被展示。我曾经仔细将它们和新出厂的商品以及普通二手商品做过比较。差别在哪儿?被卷入某个重大事件——思想试验中,在使用之后又被那事件抛还给日常之中。有什么特殊的痕迹留下吗?或者有什么被剥夺去了吗?
我小心翼翼在它们面前经过,生怕留下自己的气息,生怕我的目光留下无法逆转的改变。这些作为曾经发生事件留下的残骸,他们在这里,为了证明他们曾经参与的事件。多么不可思议,对于直面时间河流的我而言,过去、未来、现在总是同时呈现在眼前,从来不需要这些多余的痕迹。不需要痕迹去证明曾经发生过什么。然而这些展品,事件留下的残骸,被搁置此处,搁浅在时间河流浅滩上的莫名之物,我无法从他们身上挪开视线,犹如热爱在墓地散步的怪客,近乎痴情地凝视着他们。那时候的心情,宁静平和。身处时间之河的无止尽的律动,我却前所未有地感到某种近乎停止的缓慢,感知的终结,如同——死亡。
是的,所有的生命都会消失,但他们的痕迹会以某种方式留下。未必会被纪念,甚至未必会察觉,但一定会留下。
这座博物馆会比那孩子存在得更久。
比他的朋友、家人,比大多数人类存在得更久。
几百年后,当美洲大陆孤岛般飞向太阳系外寻找另一个恒星的庇护时,它仍旧在伫立在它最初被建造的地方——纽约的老布鲁克林。
有一个外星人将在那里决定改造自己的身体。她也将在那里告诉地球人北美洲大陆的真相。这个真相将被当作隐喻而被记录下来。
只要正对下午五点的太阳,视线向右偏一些,越过几个恰好挡在前面的时间点,我就能看到那个隐喻被记录的瞬间。
它确实存在,并且早已存在。
这么说来,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不是地球人——地球生物。人,这个词,是地球人特有的称呼。我们不说“人”,也不喜欢被称作外星“人”。
在那个孩子四岁的时候,我成为他的保镖,伪装成人类,隐藏在这座古老的灰扑扑的城市里。城市很脏,冬天下鹅毛大雪,春天落漫天黄沙。曾经是宫殿的地方现在住着这个国家的领导人。以这块红色区域为中心,城市一圈一圈向外不断扩张、膨胀。在它臃肿的体形里装满了几百万彼此陌生的高级生命体。对于外星生物而言,没有比混迹于其中更安全的了。
我守护着那个孩子,守护着他的时间之流,保证他的现在、过去、将来都完好无缺。他的父母很满意。孩子也很信任我。他似乎认为我会一直这样陪伴着他。
也许的确如此。也许——不是。
当我身处此刻时,目光却在那间博物馆里徜徉。我的一部分已经留在了那里。
当然,我也会死去。在某个时刻以某种方式。如果想的话,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未来,知道有一天会这样离奇的死去。但是为什么要那么做。在我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和未来共存,都与过去共存,感知时间之流的每一份律动。我的生命与其说是短暂的一条直线,不如说是混沌时空的一个永不消失的点。我从未存在也从未消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一直就在那守护着那个博物馆。
我就是博物馆那颗隐秘跳动的心脏。
我就是博物馆里那无数颗跳动着的心脏中的一颗。
【责任编辑:姚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