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为政第二(1)

管住自己,是管住别人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原文

《为政篇第二》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华杉详解

这是第二篇。第一篇讲学习,第二篇讲政治。

“政”,就是正。张居正说,人君居万民之上,要让那不正的人都归于正,必有法制禁令以统治之,这就叫政。但正人先正己,如果自己不正,什么法令也正不了别人。

所以“为政以德”,以自己的德行为根本。自己躬身实践,以身先之,自家持守于上,然后立法以整齐天下。

范氏注解说:“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管住自己,是管住别人的最好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以德”,就像北极星一样,它自己不动,而众星都拱卫它,围着它转。“共”,这里念gǒng,即拱。后世天文学家注解说,北极星也是动的,而且动得非常快。但它距离地球非常远,约782光年,从地球北半球的角度看,动得很慢,人们不觉得它在动。

有善无恶,思无邪

原文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华杉详解

这是孔子感叹评价《诗经》。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谈话经常引用《诗经》。《论语》《大学》《中庸》里,都有大量《诗经》的诗句。

“诗三百”,《诗经》一共三百十一篇,三百是概数。

“一言以蔽之”,一句话来评价《诗经》,就是“思无邪”。真人真心真性情,没有邪念,也不装腔作势。无论是忠臣孝子,还是痴男怨女,都是真情流露,直抒衷曲,毫无伪托虚假。就像我们最熟悉的《诗经》第一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三千年了,你一听,还是那样。

朱熹注解说,善者可以感发人的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的逸志,读《诗经》,可以让人归于其性情之正。其诗句言语委婉,往往因一事而发,而其意则直指全体,没有什么比《诗经》更加世事洞明的了,义理人情都给他说尽了。所以孔子说“思无邪”三个字可以将《诗经》一语道尽,因为这三个字,就可以尽《诗经》之义,也是《诗经》示人之深切也!

程颐说:“思无邪者,诚也。”就是一个“诚”字,诚心诚意,真心真意,不必掩藏自己,也没想用什么虚情假意去诳别人。

张居正说:“只是要人为善去恶,得其性情之正而已。人之心若能念念皆正,而无邪曲之私,则其所为,自然有善而无恶。”

有善无恶,思无邪。

耻感文化

原文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华杉详解

“道”,是导,引导。“政”,是法制政令。“齐”,“所以一也”,让大家都行为一致。用法制禁令来领导人民,用刑罚来整齐人民。“民免而无耻”,人们能够遵守法令,免于刑罚,但心中并没有耻感。无所羞愧,虽然不敢为恶,但为恶之心还在。

这就是著名的耻感文化。儒家讲“知耻”作为做人的底线,若人到了不知廉耻的地步,几乎就不承认你是人类了,如孟子所说:“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耻感文化”这个词,是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给日本文化类型下的定义,相对于西方基督教的罪感文化。今天儒家的耻感传统仍统治日本和韩国社会,所以一有重大事故,总有责任人自杀的事。而我国有事,大家都追求“免而无耻”,别让我担责倒霉就行。是谓“士不知耻,国之大耻”。

“道之以德”,孔子的政治理想,主德化礼治,道之以德,用德来引导,用谁的德来引导呢,用你自己的德来引导。领导人躬身示范,引导感化他人,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齐之以礼”,“礼”,是制度礼节,还有大量的仪式,这是仪式的庄严、文化的熏陶、文明的教化。今天我们说企业文化,有理念,有行为规范,有仪式,其出发点,也是因为企业文化是高于制度的,可以去到制度去不到的地方,在制度之上、制度之外,还能规范人的行为。

“有耻且格”,“格”,是“正”,“格其非心”。人自己心里有个标准的格子,自己能约束规范自己。这个“格”,就是知耻。

孔子学问进阶的六重境界

原文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华杉详解

这是《论语》中最为人熟知的几句话之一,但能正确解释其含义的人就很少,能达到那境界的,就得问两千五百年来有几人了。

十五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七十年人生岁月,孔子这里不是讲人生进步,是讲他求学上进五十五年的进步感受。做学问,需五十年如一日,想想你花五十年的时间,能走到哪一步。这是其第一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五十五年的求学生涯,孔子说他走过了六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十五岁有志于学。十五岁开始有志于求学。

第二个阶段,是三十而立。一般人在这里就理解错了。把而立之年,理解为能自食其力,或在社会上有独立地位,不再靠父母,能自立。这是想当然。

孔子说的三十而立,还是立志的立,十五岁有志于学,又过了十五年,那志才立住。立志很难的,多少人,一辈子都立不了志。我们身边多少人,过了四十岁还不知道自己的志向,就是想多挣钱。经济上说,他可能已经能自立了,但这并不是孔子所说三十而立的立。张居正说:“学既有得,自家把捉得定,世间外物都动摇我不得。”这叫志有定向。

《大学》讲“止定静安虑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如果志立不住,就容易动摇,就不知止,不能定,不能静,不能安,不能虑,不能有所得。

第三个阶段,四十而不惑。又修了十年,对事物当然之理,表里精粗,了然明白,无所疑惑。外界一切言论事变,我都知道它怎么回事,对其深刻处、究竟处、相互会通处,我都晓得,洞然明白。就像今天这社会,发生什么事,谁说什么话,它怎么回事,你都一眼看明,这叫不惑,俗称“明白人”。到四十岁成了明白人。

第四个阶段,五十而知天命。还是讲守志之难啊!四十岁成了“明白人”,但内心还是不够强大,你越往前进,遇到的困难越大,你还是扛不住。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你是明白人,你不惑,又如何?做明白人只会给你带来痛苦!要再往前进,就得知天命。给自己注入天命的“原力”。

天命,是人生一切当然的道义与职责。我不管你怎样,我只凭着自己的良知,凭着大是大非,去做!去行!天命在我,我是听天所命!这就是王阳明说的“致良知”,平定宸濠之乱后,在暗无天日的朝政,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凭着天命良知,“我心光明”一往无畏,战胜了所有困难。

第五个阶段,六十而耳顺。大风大浪过来了,见多了,外界的一切相反的意见与言论,一切违逆不顺的反应与刺激,既然我自己能立,能不惑,又能以天命处之,所以都不觉得刺耳。我知道它是怎么回事,也知其所以然,知道它为什么这样,我能心平气顺地去帮助它、教化它。前面学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怕别人不理解我,就怕我不理解别人。到了六十岁,才做到了听到难听的话,不觉得刺耳,这容易嘛!

第六个阶段,“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所谓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了。纵己之心之所至,不去检点管束自己,也无处不合规矩法度。这就是中庸之道:生知安行,不勉而中。什么叫生知安行呢,就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如果越了规矩法度,他自己就不舒服、不得劲、不安心,马上自动会调整过来,人生进入自动巡航,无论处理什么人、什么事,不用勉强自己,自然就能做到恰到好处,分毫不差!

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只有走到那境界,你才能体会到那一层,这也是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了。

关于孝的四条问对(一):孝就是不要违背礼节

原文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华杉详解

这是关于孝的四条问对的第一条,“孟懿子问孝”。“孟懿子”,鲁国大夫,三家之一,孟孙氏宗主。他父亲临终时,要他以孔子为老师。他问孔子什么是孝。子曰:“无违。”孔子说,孝就是不要违逆。

孟懿子没答话,可能没听懂,总之这对话就结束了。

孔子这回答,本来是专针对他的,他不答话,孔子后面一肚子话就没法倒出来了。所以他要找别的地方倒,才能把这话流传出去、流传下来。

“樊迟御”,樊迟给孔子驾车,孔子就跟樊迟聊天。

孔子对樊迟说:“孟孙氏问孝于我,我跟他说,孝就是不要违逆。”

樊迟问:“先生此话怎么讲呢?”

孔子说:“父母在的时候,事之以礼。父母去世的时候,葬之以礼。每年的祭祀,也不违背礼节,这就是孝。”

孔子这里,主要是指葬礼、祭礼,你若太简略,是不孝。若太过分,则陷父母于不忠不义,也是不孝。因为当时三家的葬礼祭礼,都经常僭越,有时用鲁公之礼,有时甚至用天子之礼。这就是不孝,也是乱政,鲁国之乱也由此而起。

关于孝的四条问对(二):最难的是任何时候始终保持和颜悦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厌烦

原文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华杉详解

第二条,孟武伯问孝。孟武伯,就是上一条孟懿子的儿子,他也来问孔子什么是孝。

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子说,就是让父母只需要为你生病操心。意思是说,你先别问自己能为父母做什么,首先能做到自己不要让父母为你操心,就是孝了。只有这个生病,偶尔是免不了的,你生病的时候,父母为你忧心,其他都不需要。从今天来说,你工作也不用父母操心,找女朋友也不用父母操心,买房子也不用父母操心。不用父母为你拼爹,更不用担心你学坏吸毒什么的,对你的任何事情都放心,最多就你生病的时候忧心一下。小伙子!恭喜你!你不用为父母做什么,你已经很孝啦!

第三条,子游问孝。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吴国人。孔子曾称赞他:“吾门有偃,吾道其南。”也就是说有了子游,孔子的学说才得以在南方传播。

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孔子回答说:“今天的孝子,说能食衣住行供养父母,就是孝。那犬马不也一样能养老哺幼吗?如果没有敬,只是养,和犬马有什么区别?”

所以呢,不要光是认为给父母寄钱了,就是孝了。要能养,还要能敬。年轻人认为自己比老人懂得多,轻视老人,没有敬心、敬意、敬礼,也是不孝。

第四条,子夏问孝。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也是孔子的著名弟子,“孔门十哲”之一。

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孔子说,最难是脸色!永远保持和颜悦色。有事的时候,年轻人抢着干,不让老人操劳。有酒食,先为长者陈设奉上,让长者先吃。难道这就算孝了吗?这不算。事亲的时候,最难的是始终保持愉悦和婉的容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厌烦和“礼敬疲劳”,没有“累觉不爱”,那才是最难的!

《礼记·祭义篇》说:“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正可做这一条的注脚。

读书是为了照做,不是为了解说

原文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华杉详解

“回”,是颜回。颜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七十二贤之首,得以配享孔庙的。

“吾与回言终日”。孔子说,我跟颜回说上一整天的话。

“不违,如愚”。他一句对答都没有,只是听,也不提问,像是很愚笨的样子。

“退而省其私”。“私”,是私自独处的时候,不是进见请问之时,孔子就观察颜回自己独处的时候。

“亦足以发”。“发”,是按孔子说的做,颜回的一举一动,都遵循和发明孔子所言之道。

“回也不愚”。原来颜回不傻呀!

颜回上课一声不吭,全听进去了,听明白了,了无疑问,所以不发一问。回去就照做,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孔子之道,坦然遵循而无疑,孔子就知道,这颜回了不得!

这一段很深刻,指出了我们读书学习的大病,就是表面上认真听讲,积极提问。实际上压根没听进去,只是一味求新解、求新说,沾沾自喜,扬扬得意,以为又得了新知识,却没有把任何一条放自己身上去想,去照着做。

如果不准备照做,读书学习干什么呢?

《论语》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就是学了要练习,要演习,只有用上了,你才算学到。就以学习《论语》而言,因为古书言辞简略,很多地方,后世都有不同解释,争论不休。你去看时,一句话三种解释,每一种都说得通。读者就问了,到底哪个是“正确答案”呢?或者有人又提出一个解释,也说得通。于是大喜,以为又有新的“学术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