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爱的次序等级。前面伯禽说的:“亲亲,先内后外,先仁后义。”首先是自己的亲人,先管自己家人,再管别人。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就是牺牲自己家庭了,于妻子儿女何?于父母兄弟何?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不是讲“博爱”吗?春秋时墨家就讲“兼爱”,指同时同样爱不同的人或事物。墨子就针对儒家“爱有等差”的说法,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薄亲疏。儒家怎么说墨子呢?王阳明骂他是“禽兽”!你自己家人跟别人一样,还跟万事万物所有生命一样没差别,那就是禽兽呗!
我们有时高谈阔论“诸子百家”,要“兼收并蓄”,兼收不了,并蓄不了,因为他们不一样,甚至针锋相对,你说你要兼收并蓄,因为你全都不懂,全都不了解,才会信口开河。你若认真研究过,把自己代入进去,我是那种人,你自然就进那个门。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学问也是这样。
因为学习的标准是知行合一,知识你可以都学,行动却只能选择一个。
圣人经典流传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
原文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
华杉详解
“畔”,就是叛,离经叛道。君子如果能广博地学习,又能用礼来约束自己,也就可以不离经叛道了。
“博学于文”,广泛地学习前人的典章文献。学习要聚焦,也要广博,不广博,就不能旁通,不能贯通。旁通和贯通,是学习的重要效验。
旁通,是触类旁通,在同一个类别、同一个领域,说同一件事,你也要读过很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甚至不同立场写的东西,都读过,你才能把那件事弄明白。
贯通呢,是把不同领域的事,贯通起来。就像我们经营讲的跨行业经验。在这个行业很前沿的事情,对于另一个行业来说可能早就是每天日常工作的常识、习惯。你学习的领域广博,才能贯通。
“博学于文”,就是《大学》里讲的格物致知,要广博地去格物。
“约之以礼”,就是《大学》里讲的诚意、正心、修身。
“礼”,就是履,履行,学了就要做。如果只是博学,但并不真正吸取前人的经验教训,不用那学习到的道理来要求自己,不按那书上说的东西去做,那学来徒事讲说,有什么用呢?
“博学”的人多,“约礼”的人就连博学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一些最基本的道理,各种心灵鸡汤,大家都有“共鸣”,挂在嘴边,一说起来,把自己都感动了,但并不去做。这就不是真懂得。如果真懂得,就连滚带爬地赶紧去做了。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也可理解为王阳明说的知行合一。
孔子叫颜回要“克己复礼”,“复”,就是反,反之于礼,反之于身,这也是讲约之以礼。所以颜回感叹老师说,老师循循善诱啊,“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圣人经典,能传下两千多年。每一个字,都深不可测,要仔细玩味,反复体验。“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约吗?
孔子的八卦故事
要坚持原则,但也不能不给人面子,特别是对那面子特别大的人,如果不是特别要命的原则,孔子也可以妥协的。
原文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华杉详解
这就是常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孔子见南子的故事,孔子的“八卦故事”。
孔子去见了卫灵公夫人南子,子路非常不高兴,觉得老师违背了自己每天标榜的原则和礼节。子路的性格是觉得老师不对,他也要当面指责的。孔子也很激动,“矢之曰”,“矢”,就是誓,指天发誓,赌咒发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予”,就是余,我。“所”,假如。我如果做得不对,让上天厌弃我吧!让上天厌弃我吧!
可见孔子去见南子,也是被逼无奈,他自己也知道不该去,大家会有看法,说不清,所以指天发誓“天厌之!天厌之!”说了两遍。
怎么回事呢?《史记》里有很生动的描述:
灵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谓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夫人在絺(chī)帷中。孔子入门,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qiú)然。孔子曰:“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子路不说。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居卫月余,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
孔子有贤名,属于天下名士,在鲁国有政绩,但被齐国设美人计,送了女乐给鲁定公,让他沉湎女色,疏远孔子,把孔子排挤走了。孔子到了卫国。卫灵公派人来问,鲁国给你多少俸禄,回答说六万小斗粮食。卫灵公就也给他六万小斗,但是又没什么具体权力和事情给他干。
这时候卫灵公夫人南子派人来,对孔子说:“四方君子来我卫国,要跟我丈夫做兄弟的,都一定要来见我。我希望见见你!”寡君是卫灵公,寡小君就是南子了。
这南子是什么人呢,是卫灵公夫人,以淫行闻名,又把持卫国国政。也就是说,她是一个权力欲和情欲都很强,而且很能干的女人。因为卫灵公虽然昏庸,但当时卫国治理得不错,就是把持朝政的几个权臣居然都还不错。来了孔子这奇男子,南子便要会他一会。
孔子为难了。去吧,不合适,说不清。不去吧,得罪了南子,那是绝对没机会在卫国立足。
不得已,还是去,豁出去地去。
南子在葛布做的帷帐中见他,孔子北面叩首。南子在帷帐中再拜还礼,身上的玉佩叮当作响。
两人说了什么,史书上没写,无非是些场面话吧,算是认识一下。
子路责问,孔子说:“吾乡为弗见,见之礼答焉。”我是不想去见她,见也是答礼罢了。她专门派人来请,不去不好。
见的效果怎么样呢,孔子是在卫国待下来了,算是进了“圈子”。但那是个什么圈子呢,过了一个多月,有一次卫灵公和南子同车,宦官雍渠驾车出门。让孔子在后面第二辆车上,招摇过市。孔子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卫灵公夫妇只是把他当门面人物招摇,并不真正接受他的思想,更不会给他做事的权力。
孔子发出那句著名的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知道自己在卫国没希望了,孔子带着弟子们离开了。
离开鲁国后,在卫国,是孔子最接近权力的一次。他没有想到,之后颠沛流离十几年,也再未得到施展能力的机会。
中庸不是平庸,而是恰到好处
最大的误解:中庸不是平庸,不是中等水平,不是缺乏个性,不是不思进取,而是做到恰到好处、分毫不差、天人合一的极致。儒家思想的浅近和深刻,最高智慧和自然法则,尽在中庸二字。
原文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华杉详解
孔子感叹说,中庸作为仁德,是最高的极致,人们已经很久没有了。
问题来了,什么是中庸?
因为有一个中,有一个庸,就被世人普遍误解了。中,就是没立场,中不溜;庸,就是平庸,没个性。大部分人都这么理解,对吧?
那什么是中庸呢,因为后面专门有一本书要讲,这里就不展开,摘要讲三层含义:
一是程颐说的:“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中”,一会儿再说。这里的“庸”,程颐说,是不易,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永恒不变的自然法则。朱熹注说:“庸,平常也。”所以说,庸,是永恒不变的平常道,是常识。
中庸,首先就是叫你永远不要离开常识。
社会最缺的是什么呢,就是常识!人们总是离开常识。好人会轻视常识,坏人有意要把你带离常识。
陈淳《北溪字义》说:“凡日用间人所常行而不可废者,便是正常道理。唯平常,故万古常行而不可废。如五谷之食,布帛之衣,万古常不可改易。”日用常行的道理,就像穿衣吃饭一样,万古不变。中庸,就是要我们遵循那些简单平常的道理。
第二讲“中”,中,是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分毫不差,恰到好处。
做什么事,你做到恰到好处,分毫不差,这就叫中!好像正中靶心一样,射中那红点都不算中,要射中那红点的中心才算中。
我喜欢用那女子的身材来讲中庸。形容说这女子——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则太瘦——这就是中庸的身材了。所以中庸身材,不是中等身材,是魔鬼身材!
以这个标准看,谁还敢说自己中吗?
把“中”的标准用来要求自己呢。
一是做事分毫不差。比如简单的道理,做什么事要坚持,日日不断,坚持十年,没有一天间断,这算中了。断了一天,不中。
或者说吃饭,说七分饱,就七分饱,这才能保持中庸身材嘛。如果有一顿吃了十分饱,不中!
二是情绪管理,“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从来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有喜怒哀乐,但都发而中节,不过分。
每时,每刻,面对每个人,处理每件事,都用中庸之道来提醒要求自己,这就是儒家修身的心法。
第三,再讲讲中庸之道治天下。
“庸”,就是用。“中庸”,就是中用,就是用中,用中道修身,用中道治天下。
“中者,天下之大本也!”
今天全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政治,或者说正常国家的政治,都是在追求中道。政治的中道是什么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全民幸福的最大公约数”。
《中庸》里讲:
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ěr)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舜是大智慧啊!他广泛访求人民的意见,那些最浅近的,他最爱听。听到不好的,他就隐而不扬,听到好的意见,他就大大发挥。把大家的意见都了解了,他执其两端,两个极端的都掌握了,而用其中于民,折中处理,方方面面都照顾到。这就是全民幸福的最大公约数。
仁的方法论:不要做圣人,要做仁人
不要说“仁济天下”,那是圣人的活。能仁济你周围的人,就是仁人了。真心、细心、耐心、时时刻刻将心比心地关心爱护你的家人、你的同事、你的客户、你们家保姆,就是仁。我们容易犯的毛病,是往往“胸怀天下”,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全世界,热爱地球,积极做义工,到处搞慈善,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不行,却没有关心爱护身边的人,那就不是仁。
原文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华杉详解
子贡问仁。说,如果能广泛地施惠于民并且能赈济大众,怎么样?可以算仁人了吗?
孔子回答,那岂止是仁,那已经是圣了!
仁是孔子思想的最高道德,孔子这样说,圣是不是比仁更高呢?
不是,圣和仁的本质和运用都一样,但仁,是人人可为,仁,要有德还有位,仁道大成,方可称圣。仁是发心,发愿,践行,修身齐家,推己及人。圣是治国平天下都完成了,那才叫圣。
所以子贡问仁,好高骛远,只看远处,不看近处,孔子就教导他了。
“尧舜其犹病诸”。子贡你问的那个仁,尧舜也没办到!他们算是圣人了,但要平治天下,让人民生活富足,实现《礼记》里大同社会的标准: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
这标准,尧舜也没达到啊!
再看看儒家这大同社会的标准,不正是今天全世界所有正常国家都在追求,也都没达到的吗?
有好的选举机制,选出贤良人才各得其位,各司其职。社会讲信义,国与国、人与人睦邻友好。人们不仅老吾老,幼吾幼,亲吾亲,也及人之老,及人之幼,及人之亲。青壮年都得到发挥贡献,少年儿童健康幸福地成长。孤寡老人、失独家庭、孤儿寡母、残障人士、生病的人,都得到社会保障。男人个个有工作,女子都能嫁个好人家。
这就是普世价值!
不错,正如很多人批评的那样,儒家思想也没能解决这问题。
可以说,全世界今天也没有一个国家百分百解决了这问题。
所以看儒家思想呢,我们不是去要求儒家——你看!你也没给我们解决嘛!你那套东西也不行!
反过来,我们要用儒家思想来要求自己。
因为儒家思想,是一种要求自己的思想。从这一点来说,它更接近一种宗教思想,而不是一种政治思想。
怎么要求自己呢,孔子就给出了方法论: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
“仁”,就是你怎么对待你身边的人。“能近取譬”,“譬”,譬如;“近”,就是我自己。别人就譬如我一样,我想要的,也是别人想要的,那我就要帮他。我想得到的,也帮助别人得到;我想达到的,也帮助别人达到。
所以儒家的仁,就是将心比心,推己及人。
反过来,我不想遭遇的,也不要让别人遭遇。这就是恕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