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雍也第六(1)

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原文

《雍也篇第六》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

华杉详解

孔子说冉庸:“冉雍之德行,可以做一国之君。”南面,是南面称王,人君之位。可以南面为王,这是孔子给冉雍的评价,也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任何弟子的最高评价。孔子临终前还在弟子们面前夸冉雍说:“贤哉雍也,过人远也。”

冉雍以什么德行,能够被孔子誉为可以南面为王呢?四个字,就是下一句他自己说的:“居敬而行简。”

“居敬”,持身恭敬,敬天、敬地、敬人、敬事。做什么就敬什么。出处在这里,后来成为儒家重要的价值观,比如朱熹说的读书法:居敬持志。要敬那书,把心贴在书册上,逐字逐句地读。持志,是志有定向,朱熹说:“立志不定,如何读书?”

“行简”,临下以简,御众以宽,是治理国家,行事简略不烦琐,就像现在说的,法不禁止皆可为,让人民得自由,得自在,得自治。这就是以德化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儒家的思想,都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万事都是要求自己。孔子说冉庸可以南面为王。其实孔子他本人,也只能南面为王。他若做了天子,自可施展自己的主张。他若做宰相,每天叨叨让君王做圣人,哪个君王受得了呢?

荀子评价说:“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圣人之不得势者,仲尼、子弓是也。”子弓,就是仲弓,就是冉雍。舜、禹都是圣人,禅让而得位。孔子、冉雍,就没有机制让他们得到君位了。荀子对冉雍的评价也不得了,把他和舜、大禹、孔子相提并论了。

冉雍后来得到机会,被聘为季氏家宰。他也满心欢喜,想施展抱负。孔子都说“汝思老其家”,你简直是想给他干一辈子,老死在他家呀!但是,“仕三月,是待以礼貌,而谏不能尽行,言不能尽听,遂辞去,复从孔子。居则以处,行则以游,师文终身。”季氏对他很尊重礼貌,但是并不听他的。他就干了三个月,还是回到老师处,终身和孔子待在一起做学问了。

“仲弓问子桑伯子”。冉雍看老师说他能南面为王,便问老师觉得子桑伯子这个人怎么样,因为他知道老师也很欣赏子桑伯子。子桑伯子,是鲁国隐士,颇有贤名。孔子说:“可也,简。”他也不错,也有宽简之风。

“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这里“大”,就是“太”。冉雍不认同,说:居敬而持简,来治理人民,那是可以的。像子桑伯子那样,居简而持简,那就太简了吧?

子桑伯子的居简持简是什么意思呢,他对别人简,对自己也简。他是个隐士,也是个狂士,颇有一些后来的魏晋之风。孔子欣赏他,尊重他,去见他,他都不穿衣服,光着身子跟孔子相见。孔子的弟子们不高兴,说这样的人,老师您去见他干啥?孔子说:“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这个人啊,品质很好!就是没有礼仪修养,我想帮助他提高啊!

孔子走了,那边厢,子桑伯子的弟子们也很不爽,问老师:这酸老头,您接见他干啥?子桑伯子说:“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这人不错!就是规矩太多!我想帮他修理修理!

所以孔子和子桑伯子呢,是相互欣赏,又都想用自己的标准改造一下对方。但冉雍认为,隐士和君子不是一回事。子桑伯子那样,只能自己投身于山野,不能做官任事。

一句话:可以放松别人,不能放松自己。

孔子说:对!冉雍你说得对。

不迁怒,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

原文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

华杉详解

鲁哀公问孔子,您的弟子中,谁比较好学呢?孔子说,以前有个叫颜回的,不迁怒,不贰过,可惜不幸短命去世了。现在就没有了,没有什么好学的人了。

颜回是孔子的“第一门生”,后世将他排为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颜回十三岁就跟了孔子,可惜身体不好,二十九岁头发就全白了。朱熹注说他死于三十二岁。

孔子说颜回好学,而且是唯一称得上好学的,用了两条标准:不迁怒,不贰过。什么意思呢?

“不迁怒”,是为什么事发怒,就对什么事发怒,不把那怒气撒到别的地方,或别的人身上去。比如你发怒,把手里拿的杯子摔了,如果并不是为杯子的事发怒,这就是迁怒于杯子。写不出方案,恨不得把电脑砸了,这也是迁怒于电脑。小李找你汇报工作,你正为女朋友的事生气,把小李骂出去了,这是迁怒于小李。

君子任道,小人任情。颜回是按道理来处理人和事,不因自己的情绪而变,该怎样,就怎样。我们则很容易被情绪左右,心情好的时候啥都行,心情不好则就地取材,找人找物发泄,谁碰上算谁倒霉。

张居正讲这一段,因为他是给小皇帝讲《论语》,所以特别强调不迁怒,那当皇帝的,不任道理而任情绪,要拿人出气,那就有人要掉脑袋呀!所以,越是位高权重的人,“不迁怒”三个字就越重要,应该写一个条幅来挂墙上。

《中庸》讲“致中和”,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好学的最高标准,不是知识之学,而是性情之学,正心养性。刘宝楠说,“颜子好学,能任道,故善养气而几于中和也。”

“不贰过”,就是同样的错不犯第二遍。这个,也是千难万难,因为我们总是会犯同样的错误。错误,几乎是一种“基因”,我们错了,知道了,提醒自己,下次别犯哦!到下次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又犯了。

如果一个人能“不贰过”,错误只要犯过一遍,就永不再犯,用不了几个月,他就没有错误可犯了,都被他改完了,他想不成为圣人都不行。因为我们能犯的错,实在是品种很少,掰着指头都能数完,我们犯错多,是每个错一辈子都要犯上几千次。比如不该贪嘴吃太多,撑了,错了,下回不了!这错,我们一生大概就要犯一万次,颜回他一个错只犯一次,所以他是圣人,在孔子门下,也是唯一圣人。

我们在组织管理上,也是追求做到组织的“不贰过”,有一个人犯过的错,让大家都知道,所有人都不要再犯,那组织进步就飞快。这就是精益管理“持续改善”的精神和方法。所以组织要鼓励人暴露错误,而不是惩罚错误。错误暴露出来,才能不贰过,让其他人防止再犯。如果出错就惩罚,则所有人都会掩盖错误,错误就会被放大。

学习,不是学知识,而是学“学习学”,学性情之学,学正心养性,学习怎么学习、怎么进步、怎么巩固、怎么持续改善,这才是真好学、真会学。所以孔门七十二贤,孔子认为只有颜回够得上好学的标准。其他的人,就算他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鸡鸣则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刻苦到令人发指,在好学这件事上,也没入门。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你的,你来要也不给;该给你的,你不要也得要

原文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华杉详解

这两个故事讲圣人用财的道理,两次对话,大概发生在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孔子五十二岁到五十六岁这几年,在鲁国做官,开始时是中都宰,后来升任司空、司寇。司空相当于建设部长,司寇相当于司法部长。那时候孔子是领导,是老板,有钱。《史记》说:“孔子居鲁,奉粟六万。”他的俸禄,是六万斗。

第一个故事,讲子华,子华,就是公西赤,前面孔子评价公西赤说过:“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公西赤有风度,擅长外交。所以孔子派他出使齐国。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公西赤要出门了,家里还有老母亲啊,妈妈在家吃什么呀?就找冉子,就是冉有,去帮他找老师要粟米,就是小米。“子曰:‘与之釜。’”孔子说,那就给他一釜吧。一釜,是六斗四升。钱穆考证说,古量是今量的一半,三斗二升,相当于一个人一个月的口粮。冉有一听,这也给得太少了,多给点吧。“曰:‘与之庾。’”孔子说,那就再加一庾吧。“庾”,二斗四升,孔子不愿意多加。“冉子与之粟五秉。”冉子看老师今天怎么了,这么吝啬,跟挤牙膏一样的,一点一点挤,还挤不出来啊。他也就不再问老师了,自己做了主张,给了公西赤五秉。五秉是多少呢,十六斛为一秉,五秉就是八十斛,一斛是十斗,那一共就是八百斗!这么一算差距有点吓人,孔子两次只同意给八斗八升,冉子看老师好像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干脆自己干了,给了八百斗,多了差不多一百倍。

“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孔子知道冉有没理解自己的用心,也没责怪他,只是说,公西华出使齐国,乘着肥马驾的车辆,穿着又轻又暖的皮袍,他排场大着呢!他家里豪富,根本就不缺粮!还来说什么为老母亲要饭吃!我们要给人粮,要用来周济穷人,雪中送炭,干吗要给他家去锦上添花呢?

孔子用钱的道理,不该给的,不要给。

第二个故事: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

原思,也是孔子的弟子,孔子任命他为自己的家宰,大总管。给他定的俸禄,是粟米九百。没说单位,九百斗?九百斛?不知道,不可考。总之是挺丰厚吧。原思就推辞:“太多了!老师!太多了!不要!不要!我哪吃得了那么多米!”孔子说:“毋!”不要推辞,吃不了,分给你的邻居乡党,让全村一起帮你吃吧!什么职位多少俸禄,那是有规定的。你推辞,别人怎么办?你总管是九百,假如副总管是六百。你说,老师!我只要三百就够了,这句话对于副总管来说就是晴天霹雳了。全府上下,人人心里都骂你,你还怎么领导大家呢?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孔子看他不明事理人情,也不说破,就说:你吃不了,自己回去找人帮忙吃,反正你把你的米领走。

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

原文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华杉详解

“仲弓”,就是冉雍。这是孔子在评价冉雍。

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犁牛”,就是有杂毛的,毛色不纯的,只能犁地的牛。“骍”(xīng),红色的马或牛。“角”,角长得很端正。

虽然是毛色不纯的犁牛生下的牛犊,但如果它毛色纯正通红,牛角又长得端正,就算人们不想用它做牺牲去祭祀,山川之神难道会舍弃它吗?

古代祭祀牺牲用的牛,必须是纯色的。“牺”,本身就是纯色的意思。牺牲就是纯色的牲口。颜色不纯的牛,只能用于犁地,不能用于祭祀。周朝尚红,用红色的牛。

孔子是鼓励仲弓说,虽然你的父亲身份微贱,但你有如此之德,必然会见用于世。你如果不得大用,天地山川都不会罢休的!前面说了,孔子对冉雍评价极高,“雍也可使南面”,说冉雍有南面为君的德才,做个宰相那是绰绰有余的。对这一句解读的分歧在哪里呢,朱熹注说“仲弓父贱而行恶”,所以孔子用这个比喻来说他。又说,比如舜的父亲瞽叟也是个大坏蛋,但不妨碍舜成为圣人。不要因父废子。

冉雍的父亲身份微贱,这个大家都没疑义,分歧在于说他是恶人,这个说法从何而来?犁牛是贱牛,但也不是恶牛。《史记》说“仲弓父贱人”,也就是身份微贱,也不等于是恶人。孔子自己还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呢。我小时候身份微贱,所以啥粗活都会干!而且孔子那么推崇冉雍,没道理要说他爸爸是恶人,还当面说,虽然你爸爸是个大浑蛋,但是我真的很欣赏你!有这么夸人的么?

孔子的意思,就是英雄不问出处,圣贤不问出身吧!

做一件仁德的事不难,难的是连续三个月不做一件不仁德的事,不动一点不仁德的念头

原文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

华杉详解

孔子说:颜回呀!他的心,能做到三个月都不违离仁德,其他的人呀,有的能做到一天,最多的也只能做到一个月而已。万事难在坚持,把最平凡的事坚持做,彻底做,就是圣人。

如王阳明言,千百年圣人传下来的那一点真骨血!知行合一,就是凡事彻底,把最平凡的事做到极致,做到最彻底,把你知道的道理,在日用常行,在每一天,每一件事上彻底落实。一件一件来,一天一天积累,就是持续改善。不是规定标准让你怎么做,而是你自己有理念,有精神,去发挥,去发扬。这又说回到儒家反反复复讲的“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这三个层次的差别。“困知勉行,困而知之,勉而行之”,是制定标准,让你按规范做,用标准来困住你,勉强你去按标准做。“学知利行,学而知之,利而行之”,是启发你,让你学习理解,自己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和好处,自己积极努力主动去做,去改善,去提高。“生知安行,生而知之,安而行之”,那就已经是圣人了。“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有一丁点不仁不义的念头,他自己就不安,浑身难受,非得百分百仁义,他自己才心安,才得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