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赵贞吉开始踱起步来:“其实也是意料中事。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把内阁和司礼监全搅了进去,内阁和司礼监当然会把这个气撒在我的头上,我算是把两大中枢都得罪了。这样也好,革了职便再无案牍之劳神,回泰州搞我的心学去。”

谭纶已经看完了廷寄,赵贞吉刚才那些话他也同时听了个大概,这时猛地转过头去:“要问罪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八百里加急的廷寄,是下给我们两个人的,两天前就到了,你怎么这时才拿给我看?”

赵贞吉:“两天前拿给你看,你能给朝廷回话吗?”

“能不能回话,该怎么回话是一回事!”谭纶也是够深沉的人了,面对这个比自己更深沉的人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厌恼,“事关钦案,我还是副审,海瑞和王用汲也是钦定的陪审。总不成你一个人在心里琢磨是不是会革职问罪,把我们都撇在一边,把朝局也撇在一边!两天过去了,你现在才拿出朝廷急需回话的廷寄到底算怎么回事?”

赵贞吉并没有被他这番指责激恼,慢慢说道:“还有一份兵部严令我火速供给胡部堂还有各省援军抗倭军需的廷寄,是写给我浙江巡抚赵贞吉一个人的,在我的案头也压了一天,我就不给你看了。另外有一封张太岳的密信,暗称是奉了徐阁老认可写给我的,本也不该给你看,为了回你刚才的话,我还是给你看看。”说着拿起案头那封兵部的廷寄,从里面抽出了两页八行书递了过去。

谭纶反而犹豫了,望着他递来的那份廷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看吧。”赵贞吉将那份廷寄扔在谭纶这一边的案头,“看完了我再回你刚才问的话。”

谭纶将书信凑近灯光紧张地看了起来。

张居正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了起来:“东南一炬,冰山消融。一驱我大明二十年之乌云,只在我公署名签发海瑞所审供词举手之间!郑、何二逆之供词但能上呈皇上御览,则我公之青名必将共天日而同辉……”

这就够了!八行书上的字在谭纶的眼前模糊起来,张居正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如此大计,张居正竟然只给赵贞吉一人写信,谭纶立刻有一种被人视若弃履的感觉。难道是裕王他们不愿牵连自己?果真如此,赵贞吉当然也不会在此朝局不明之时甘为前卒。他有些理解赵贞吉这时的心境了,慢慢向他看去。

赵贞吉知他看完了信:“司礼监内阁将海瑞所审的供词打了回来叫我重审,张太岳却叫我在原供词上署名再报上去。换上是你,该怎么办?”

自己被派往浙江,最大的使命就是为了倒严,谭纶沉默了稍顷,终于摒弃了心中的私念,答道:“我跟你共同署名就是!”

“这个时候?这种时局?”赵贞吉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十年倭患,一朝肃清,也就是这一两月之间。胡宗宪在前方统率数万部卒正与倭寇决战,我们却要在这个时候将他已经审结的毁堤淹田掀了出来,还要牵涉到皇上已经默认过的结案?这样的供词以你我的名义再报上去,且不说内阁和司礼监如何恼怒,奏呈皇上,圣意是将胡宗宪揪出来问话,还是将你我揪出来问话?不要忘了,你和我背后都牵着裕王。”

谭纶又沉默了,急剧思索着:“事情还是应当两看。毁堤淹田毕竟是严世蕃主使!追下去胡宗宪最多也就是失察之过。十年倭患要除,二十年严党乱政更甚于倭患!孟静兄,张太岳的书信绝不是他一人之意,虽然书信里没有提到我,朝廷真要追查,我和你同担此责,你我再不牵涉他人就是。”

“那就让你来当这个浙江巡抚,我跟着你署名同担此责!”赵贞吉再不与他商谈,“我现在当务之急是筹措军饷,还有今年朝廷需要的五十万匹丝绸!这两条办不到,不要说倒严,徐阁老他们在朝里只怕会先倒!裕王没有信,徐阁老没有信,单凭他张居正这两页八行书,我不会置朝局于不顾,跟司礼监和内阁对着干!不用再说了,把钦案人员立刻召集,宣读司礼监内阁廷寄,重审供词。”

谭纶知道已无可再辩:“由谁来重审?”

赵贞吉:“当下的时局我不能牵进去,你也不能牵进去,当然仍由海瑞重审。”

红炬高烧,又是一次夜间的紧急议事。

大堂正中赵贞吉大案前那把椅子却仍然空着,谭纶坐等在左边上首的椅子上,王用汲坐等在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海瑞则坐等在右边下首的椅子上。右边上首的椅子也空着,显然是留给锦衣卫那头的。

赵贞吉这时已换上了大红官服,人却仍待在大堂后的签押房里,目光慢慢移望向书案上司礼监、内阁那两道廷寄和打回的供词,走过去把那两本廷寄和那份供词拿了起来捧在左手,又望向了书案上张居正兵部发来的那道廷寄,轻轻拿起扔在一边,露出了那道廷寄下压着的张居正那两页八行书。

他拈起那封只有两页的八行书,伸到蜡烛前点燃了。待点燃的火将要烧到手指才将已成灰烬的那封书飘扔到砖地上,又踏了一脚,这才捧着司礼监、内阁那两本廷寄连同打回的供状走了出去。

赵贞吉捧着廷寄的身影从大堂屏风后面一出现,谭纶等人便都站了起来。

“督促前方军需的事,让诸位久等了。”赵贞吉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正中大案前,没有叫那四个人坐下,自己也没有坐下,目光望了一眼右边上首那把空椅,转望向谭纶:“锦衣卫的上差呢,为什么没来?”

谭纶悻悻答道:“说他们并未接到上命,这两道廷寄既然是寄给浙江衙门的,他们就不必来了。”

“我料他们也不会来。”赵贞吉将手里那份供状啪地撂在案上,举起了手里的廷寄:“司礼监、内阁廷寄!带郑泌昌、何茂才上堂!”

由于供出了毁堤淹田的情事,郑泌昌、何茂才原来享受革员的待遇也没有了,这时都戴上了脚镣和手铐,十几天未修的须发皆成乱草,十几天未换的那身长衫也脏皱不堪,大热的天身上散发着臭气,押上来时哪里还有半点曾任封疆的影子。

椅子自然是没有坐的,赵贞吉也没有叫他们跪下,只望了一眼押他们的牢役。四个牢役立刻退了下去。

赵贞吉依然站着,谭纶、海瑞、王用汲三人也都站着,连同站在大堂正中的郑泌昌、何茂才,六个人的影子都被四面的烛光投射在大堂的砖地上。

“司礼监内阁嘉靖四十年七月一日八百里加急廷寄!”赵贞吉翻开了廷寄开始宣读:“顷接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郑、何二犯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为逃罪责,竟然肆意攀扯,震撼朝局,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读到这里赵贞吉停下了,目光深深地盯向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一时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似乎又有些不明白,目光更是紧紧地望着赵贞吉。

赵贞吉:“没听明白吗?那我就将要紧的几句再读一遍:郑、何二犯唯财是贪……是其贪墨之罪尚可按律论定,而其移祸之心虽凌迟难诛’!”

这就完全明白了,是要自己翻供!郑泌昌眼睛有些亮了,何茂才则不顾身缠镣铐急不可待地扑通跪了下去:“罪员并无意攀扯,都是海瑞逼的,罪员愿意将原供收回。泌昌兄,你不是一直喊冤吗,有话现在是该说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