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张居正当然明白徐阶此言的深意,也进一步证实了赵贞吉所为很可能便是自己这位老师的意思,倏地站了起来:“郑泌昌、何茂才所贪墨的赃财既不能挽危局而灭贼敌,朝廷就更应该命赵贞吉深挖其他贪墨官员的财产!大明安危系于东南,打好了这一仗,才能上解君忧,下解民难。阁老,天下之望这副重担大家都期望阁老来挑了!”

徐阶眼望着他,两手却将他刚才写的两张笺纸在手里一片一片撕成了碎片,轻轻扔在案侧的字纸篓里:“重担要大家来挑。你们兵部也可以给赵贞吉去公文嘛。”

张居正双目炯炯立刻接道:“那兵部可否说是奉了内阁的指令下的公文?”

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两个字这一次答得十分清楚:“可以。”

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

这是正龙,金印盒的四方分别还绕着八条行龙!

这个金盒内便装着大明的江山,皇上那方玉玺!

陈洪的两只手慢慢围了过来,十指紧紧地将印盒掐住,两眼被金光映得透亮!

五张大案,几个秉笔太监都被陈洪派了差使支了出去,两旁的椅子因此都空着,只陈洪一个人坐在正中那张原来吕芳坐的椅子上,抱望着金印盒在那里出神。

“禀二祖宗,奴才们给二祖宗送内阁票拟来了!”值房门外,响起了当值太监的声音。

陈洪抬起了头,一阵腻歪从心里涌到了眼里,向门外盯了好一阵子,收了眼中的怨毒,露出笑:“进来吧。”

“是。”两个当值太监捧着两摞内阁的公文躬着腰走进来了。

“放在案上吧。”陈洪语气很是温和。

“是。”两个当值太监一边一个,将两摞公文一摞摆在左边的案角,一摞摆在右边的案角,接着便向门口退去。

“慢着。”陈洪叫住了二人,“刚才是谁在门外叫咱家什么来着?”

两个当值太监怔了一下,右边那个怯怯地回道:“回二祖宗,是奴才在门外请见二祖宗。”

陈洪:“什么祖宗?咱家没听明白,你再叫一声。”

那太监便忐忑了,偷抬望眼,见陈洪坐在那里依然满脸笑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坦然了:“回二祖宗的话,奴才……”

“打住。”陈洪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你叫我二祖宗,是不是还有个一祖宗?这个一祖宗是谁,说来听听。”

那太监终于惊醒过来扑通便跪了:“奴才、奴才不知道谁是什么一祖宗……”

“只知道还有个老祖宗是不是?”陈洪的声音已经十分阴冷。

“奴……奴……”那个太监舌头已经干了,打着结说不出话来。

陈洪望向左边依然躬身站着的另一个太监。

“禀、禀……祖宗。”那个太监立时明白自己搭档因“二祖宗”这个称谓犯了大忌,跟着扑通跪下时,再叫陈洪哪里还敢用那个“二”字,可“一”字也不能用,亏他机敏,干脆不加任何头衔,直呼“祖宗”,“祖宗,奴才刚才可什么也没说……”

陈洪被他这声去掉了“二”字的称谓叫得开始也觉着有些突兀,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认可了他的识相:“嗯。什么也没说就什么都还能说。去,把外面当值的都叫进来。”

“是,祖宗。”那太监知自己改的这个称谓被认可了,答这声时便气壮了许多,磕了个头飞快爬起飞快退出门去。

陈洪顺手拿起左边那摞公文最上面一份,看了起来。

另一个太监跪在那里已经发抖了。

很快,那个太监带着一群当值太监进来了,全都无声地跪在地上。

那个叫人的太监:“禀、禀祖宗,奴才把奴才们都叫来了。”

陈洪却不理他,也不看那些刚进来跪着的太监,却把目光从公文上移向原来叫他二祖宗的那个太监:“你过来,让咱家看看你的衣衫。”

那个太监手脚都软了:“回、回祖宗,奴才知道了……”这时改口他也知道其实晚了,费好大劲爬了起来,踩着棉花般慢慢挪到陈洪面前,那头低得比肩膀还低。

“衣衫。”陈洪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态度,“咱家说了,要看看你的衣衫。”

那太监双手抖着撩起了下摆,将袍子的一角捧了过去,又不敢捧得离陈洪太近。

陈洪望着那幅微微颤抖着的袍角,再不掩饰脸上的腻恶:“你看看,都脏成这样了,亏你还有脸在司礼监当差。蒙你叫了我一声二祖宗,我成全你,浣衣局那里的水好,你就到那里洗衣服去吧。”

那太监脑子里轰的一声,天都塌了,一下子懵在那里。

其他跪着的太监也都惊了。司礼监值房一下子好静,静得那些太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宫里二十四衙门,能在司礼监当差那是不知要修几辈子才能够着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一声二祖宗,此人便发到了最底层的浣衣局去干苦役。这个下马威不到一天就将传遍宫里。

“是不是不愿去?”陈洪这一声问话后面是什么可想而知。

那个被罚的太监什么也不说了,退后一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祖宗的赏。”灰白着脸爬起来,走了出去。

那些人跪在那里,等着陈洪继续立威,哪个敢动一下。

陈洪望向了叫他祖宗那个太监:“你也过来,让咱家也看看你的衣衫。”

那太监的脸立刻也白了,爬起时手脚也软了,走过来便也学着先前那个太监去撩下摆。

“不用。”陈洪止住了他,“咱家就看看你胸口那块补子。”

那太监又要低头躬腰,又要将胸口那块补子露给陈洪看,这个动作做出来实在太难,扯着补子把头扭向一边低着,那样子甭提有多别扭。

“扑哧”一声,陈洪也笑了:“怎么混的,还是个七品?去找你们的头,我说的,叫他给你换一块五品的补子。从明儿起,你就是五品了。”

从生死未卜到连升三级,这个人身子一下子都酥了,溜跪了下去:“谢、谢祖宗的赏……谢老祖宗赏!”

终于叫老祖宗了!可这声老祖宗却将陈洪的脸叫得一下子十分端严起来:“刚才说的不算!降一级,换块六品的补子!”

添了个“老”字,反而降了一级,这个太监懵在那里,一地的太监都愣在那里。

陈洪十分端严地说道:“从今天起,宫里没有什么老祖宗。谁要再叫老祖宗,就到永陵叫去。你们都听到没有?”

所有的太监都省了过来:“回祖宗,都听到了!”

“好。”陈洪站起了,“在这里不需你们有别的能耐,懂规矩就是最大的能耐。从明儿起,你们每个人都换块补子,都升一级。”

“谢祖宗赏!”一片高八度,把个司礼监值房都要抬起了。

陈洪慢慢站起了,又望着那个给他改称谓的太监,那个太监被他变来变去,现在又心中忐忑了,望他也不是,不望也不是,又要跪下去。

“甭跪了。”陈洪叫住了他,“有心为善,一律加赏;无心之过,虽过不罚!你刚才那个‘老’字虽加得不妥,心还是好的。内阁值房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是什么情形?”

那太监立刻答道:“回祖宗,一切照祖宗的吩咐,各部都没让进来,只让张居正去见了徐阁老。”

陈洪:“严世蕃没闹腾吗?”

那太监:“回祖宗,且闹腾呢。可有祖宗的吩咐,石公公在那里把着,他还敢闹腾到咱们司礼监头上去?”

陈洪眼中又有了笑意:“张居正走了吗?”

那太监:“回祖宗,刚走的。现在内阁值房只有徐阁老一人当值。”

陈洪见他回话如此清楚体己,心中十分满意:“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贴身随从。带上公文跟着我,去内阁。我今晚陪徐阁老在那里批红。”

“是呢!”掌印太监的贴身随从通常都是四品宦官的职位,那太监这一喜声调都变了,这一声回答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的声调,答完后那条嗓子立刻涩了,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都再叫不出这个高音了!

其他的人还都跪着:“祖宗走好!”

一片乍惊乍喜、又羡又妒的目光中,那个升为贴身随从的太监跟着陈洪走出了值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