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次口述(2)
-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 季羡林口述 蔡德贵整理
- 2951字
- 2017-02-16 16:01:07
刘先志后来也是这样子,和我们一直(在一起),从瑞士到法国,在马赛,上船,那时候就长途跋涉了。那个船是英国的船,运的是法国兵,运的目的是到西贡,去镇压越南人民的,那个船全是兵,就是我,刘先志,张维,我们三家。
蔡德贵:你们算是旅客,其他都是兵。
季羡林:其他都是军队。后来这个船规定,原来平民不能登到最高层。我们就跟他交涉,我们不是要到最高层看一看吗?他们同意了,所以我们就每天上最高层看看。那时候吃东西,轮船管饭了。
走的时候还很危险。那个水里边放的水雷,还没有排除完。我们就从瑞士到法国,从马赛,上船,一直到这个西贡,停下了。路上听那个管船的就讲,过公海的时候,因为水雷没有排除,他一晚上就拿着探照灯看,有没有水雷。你要有水雷,触了水雷整个轮船就完了。整个旅途是非常危险的。
蔡德贵:在水上晃悠了很久吗?
季羡林:船上没有那么久。就是马赛到西贡,几天吧,两三天,没有多久。那个船速度挺快的。到了西贡就留下来了。在西贡,大概住了有半年。为什么呢?再往前走怎么办哪?
后来我们到了西贡,就跟这个国民党的,驻西贡有一个总领事,驻越南有公使,西贡有总领事,大概那个西贡的华侨多,所以有总领事,天津人。我们到了西贡,就先找这个总领事,让他给我们找住处,给钱,还得……那时候我们有一条经验:就是跟国民党的官员打交道,软的不行,我们这些留学生,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身份,所以国民党的那些官啊,都怕这个留学生。
蔡德贵:不知道是哪一家的衙内了。
季羡林:不知道是哪一家的。第一顿饭,给的是一般的筷子,我们都给他撅断了,要象牙筷子。立刻就来象牙筷子了。(大笑)后来我们一路上的经验,从西贡到香港,从香港到上海,就是和国民党打交道,就得粗、野,别的都不行,他吃这一套。你如果文文绉绉的,他以为你怕他。你粗野的话,他不知道你是国内什么大官的子弟。所以我们就打了一路。到了后来,就无理取闹了,筷子撅断了,象牙筷子了,越凶,他们越不敢动。越闹得厉害,他就越怕你,(以为是)国内什么院长的儿子,他们不知道啊!
蔡德贵:你们几个都不是什么大官的背景。
季羡林:都不是。(我们一路上)就是打出来的。
蔡德贵:您在西贡做过讲演吗?
季羡林:有讲演。西贡的华侨很多啊,是在知用中学。后来在国内还见过那个知用中学的学生,唐月梅[70]。
蔡德贵:讲什么内容呢?
季羡林:那时候,不知道讲什么,因为国内情况也不清楚,就讲这个“西域新发现的文字”。中学生,他怎么能懂这个呢?不过我们是从德国回来的留学生,所以听的人还挺多。他完全不懂。
蔡德贵:新发现的文字讲吐火罗文吗?
季羡林:也有吐火罗文,反正是新发现的文字。因为讲什么,什么呢,我不知道。一提到蒋介石,叭,都站起来了,吓了我一跳。(大笑)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么个规矩。一提蒋介石,就一齐站起来了。我问他们,干吗站起来啊?后来才知道,就是这么个规矩。
蔡德贵:在别的中学还做过讲座吗?
季羡林:就是一个中学,知用中学。(在别的学校)没有讲。那个总领事是天津人。
蔡德贵:要钱的时候,您是不是还在他总领事的办公室闹过啊?
季羡林:那是在瑞士了。我们一到瑞士,有一个瑞士国民党使馆的一个人,是德国留学生。他就跟我们讲,国内寄钱来了,寄钱是专门给留学生的。
蔡德贵:泄密了。
季羡林:我们就掌握内情了。我们就去瑞士使馆闹要钱,说国内给我们寄钱来了,专门给留学生的。本来他们给我们,一进瑞士,已经给200美元了。后来我们就定期,在西贡住了有几个月,定期要钱。他知道我们有内线,他那个使馆的参赞,第二把手,是德国留学生,通知我们,有钱来了,你们来要钱吧。要钱甚至于要动武。他使馆的一个官员,手里拿着手枪。我们才不怕那一套呢!
蔡德贵:你们几个谁最壮?
季羡林:刘先志壮,山东大汉。后来到山东做过副省长。
蔡德贵:滕菀君是淄博的啊?
季羡林:她是淄博的,大资本家,自费留学的。
蔡德贵:在西贡待了那么长时间啊?
季羡林:等着怎么再往前走啊,当然是坐船。还是国民党给解决的。西贡那时候是说下雨立刻就下雨,下一阵立刻就晴天。
蔡德贵:北方人在那样的地方,是不是觉得蒸得慌?
季羡林:对。就这样,从西贡到香港,从香港到了上海。
蔡德贵:有没有人到码头去接您啊?
季羡林:哪里有什么人接我啊。后来啊,在上海的时候,我首先跟李长之联系上了,他当时在南京国立编译馆。那时候,我这个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在瑞士曾经有过200美元。后来在瑞士碰到一个德国教授,他是逃避法西斯逃到瑞士去的,我给他翻译《四书》,我们两个合作。后来出版没有,我不知道。
蔡德贵:把《四书》全部翻译出来了?
季羡林:我拿了这笔稿费,在瑞士买了一块表,是欧米格的。
蔡德贵:欧米格就是用稿费买的啊?
季羡林:除了稿费,我哪里有别的钱啊!
蔡德贵:那您稿费很多啊?那个表很贵吧?
季羡林:在瑞士,那个表不怎么贵。使馆给点钱,我本来能够买两个的,结果呢,我想留一点现金,结果我错了。如果买两块,我回来以后就阔极了。回来的时候,正是国民党五子登科的时候,那个钱多得要命啊!我在上海去卖这块表,我受了人家的骗,怎么受人家的骗呢?他问我在瑞士多少钱,我告诉了他。他就说,我给你比瑞士多一倍的价格。多一倍也不行啊,当时是不知道啊,只卖了十两黄金,国民党五子登科的时候,那个钱多得要命,卖二十两黄金也可以的。卖掉了一个金表,十两黄金,兑换出什么当时的钱,法币啊,也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往家里寄钱,我十年没有管家啦。我换这个黄金的时候,他多给我一两,我立刻就退还给他了,我对他说,这个不义之财,我一辈子不发。你错了,我不能错。
蔡德贵:您寄钱之后,自己手头就没有多少钱了。
季羡林:当时不大清楚,反正是我给家寄了。第二次的时候啊,我那时候还在南京,没有地方住,就住在李长之的办公桌上。白天,人家办公,我就去南京玄武湖啊,瞎溜,晚上人家不办公了,回去睡在那个办公桌上。后来“文化大革命”中间,我反对那个聂元梓,造了谣说,我在上海受到国民党的热烈欢迎。人家怎么知道我这么个人啊,什么热烈欢迎啊,胡说八道。
蔡德贵:您在南京是不是也做过讲演?
季羡林:做过讲演。在南京讲过,上海也讲过。是李长之安排的,大概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么一个讲堂。后来这个李长之讲,你这个中国话不怎么地道啦。十年没有说啦。
蔡德贵:有十一年不说了。
季羡林:嗯。当时我有一个字,就是“搞”,搞什么?现在我们张嘴就说“搞”,中国以前没有“搞”这个字。到西贡以后,听他们说搞这个,搞那个。中国这个“搞”字,起了很大的作用。
蔡德贵:您在上海讲什么内容呢?
季羡林:我记得,还是那一套,因为新的内容我不知道,旧内容啊,反正是我学的就是这玩意儿,大概99%的人听不懂。
蔡德贵:谁在上海给安排的呢?
季羡林:就是李长之在那里搞的。上海、南京。后来主要是在南京。那时候臧克家在上海,还不是现在这个夫人。郑曼跟我讲,不是我。
蔡德贵:是不是臧克家的原配呢?
季羡林:也不是原配。那个原配,大概丢啦。后来我们在这个“大跃进”的时候,济南我们那个房子是大的,就把我们都赶出去,在那个大房子里面吃大锅饭。被赶出去以后,住在一个小地方,小地方,臧克家的原配,就住在那里。我也不知道给她吃什么?
蔡德贵:应该是郑曼。
季羡林:第一次醉酒。我以为是郑曼,郑曼说不是她,是谁我不知道。我就住在臧克家的榻榻米上,日本那个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