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次口述(1)
- 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
- 季羡林口述 蔡德贵整理
- 3446字
- 2017-02-16 16:01:07
2008年10月29日下午3:50~5:10
蔡德贵:济南高中的同学有没有印象很深的,要讲一讲?您在德国时期照的,《另一种回忆》上的一张照片,是去德国以前照的。
季羡林:(是去德国以前)临走的时候照的。
蔡德贵:与许大千、会芷、柏寒、王竣岑、振山、旭实等同学合影。有柏寒,柏寒就是李祺,王竣岑就是王联榜。
季羡林:对。
蔡德贵:振之还是振山?
季羡林:方振山,号静轩。
蔡德贵:还有一个会芷。
季羡林:我忘记了。
蔡德贵:还有旭实。
季羡林:大概也是同学。
蔡德贵:单独照的还有徐家存,也是高中同学。
季羡林:徐家存,是高中同学。
蔡德贵:许大千呢?
季羡林:许大千就是许振德,也是高中的同学,他比我早一年,他是打篮球的,干这种事(清华那种“拖尸”的事),就是运动员干的。
蔡德贵:高中关系密切的,就是这些人了。有没有补充的了?
季羡林:没有了。
蔡德贵:那就该谈清华大学的事了吧。
季羡林:就是我们到北京赶考,济南高中我估计有80个人,山东几个大学,大家都不上,山东大学、齐鲁大学都不上,几乎高中毕业生,除非经济条件太坏的,都不考山东的大学。一定都去北京,一个北京大学,一个清华大学,忘记了那时候是不是有北京师范大学。
蔡德贵:有。我查了查,张岱年先生当时就是在北京师范大学念书的。
季羡林:那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说北大出的题目挺怪的。[35]北京大学的国文题目,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国文怎么出科学方法呢?当时北大就是讲科学方法。那个王星拱[36]出的题,考这个科学方法。出题目,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还要详论之,简单了还不行。
蔡德贵:您考得挺好吧?
季羡林:我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科学方法。我在高中念过论理学,Logic就是逻辑学,我就往上边靠,那就是科学方法了,别的我不知道。反正那次北大、清华,我都考上了。
蔡德贵:您高中学的论理学有用了。
季羡林:论理学有用了,因为就是用在国文题目上了。那个高中教书的,教Logic(逻辑学)的是完颜祥卿[37],教伦理学的就是鞠思敏[38]。
蔡德贵:当时是一个伦理学,一个论理学。
季羡林:我高中学的逻辑学,到了考大学,用到考国文上了。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题目啊。
蔡德贵:完颜祥卿讲的,您印象还是比较深了,看样子。
季羡林:完颜祥卿啊?这没有什么。
蔡德贵:有课本吗?
季羡林:也没有课本。后来,我倒霉,就是入清华以后。它清华规定,文科的学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这个文科选什么理科课啊,物理、化学哪里选得了啊,生物也不敢选,但是它有一个办法,说逻辑可以代替。我就选逻辑。结果教逻辑学的当时是……
蔡德贵:是不是金岳霖先生啊?
季羡林:金岳霖是一个。
蔡德贵:赵元任教吗?
季羡林:赵元任不教。冯友兰一个。
蔡德贵:冯友兰也是一个,他教逻辑学的啊。
季羡林:那时候,他是哲学系系主任。就是理科的选不了,逻辑代替(结果都选逻辑学了),所以教逻辑学的,我记得三位教员,都是满堂。因为什么呢?高中毕业的文科都选。
蔡德贵:金岳霖、冯友兰之外,还有谁呢?
季羡林:还有张崧年。
蔡德贵:就是张申府,张岱年先生的哥哥。
季羡林:就是张申府。
蔡德贵:您选的,是谁的课呢?
季羡林:金岳霖的。结果,我在高中学的逻辑学,结果与金岳霖先生教的拧了,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金岳霖先生说,哪一句话来?一句话,大概是我不喜欢什么东西,这句话不符合逻辑。这是金岳霖的。所以我选金岳霖的逻辑,得先把脑袋里边高中学的逻辑学先清除,因为它顶着。
蔡德贵:那怎么清除呢?
季羡林:反正念完了,也就清除了。我对那个也没有什么大兴趣。
蔡德贵:金岳霖先生还讲数理逻辑了吗?
季羡林:不是数理逻辑,就是普通逻辑。后来沈有鼎,是金岳霖的大弟子。
蔡德贵:沈有鼎也教过您吗?
季羡林:沈有鼎没有。他没有教过,他跟我同辈的。
蔡德贵:听说沈有鼎后来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评研究员,就只有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据说很厉害。一篇文章评的教授。
季羡林:沈有鼎啊?沈有鼎那个人,是个怪人,是个天才。他这个怪人,就是,他的屋子啊,谁也不许进,比方说来了电报,来了电话,他在大门里边,门就是不开,不管什么重要、不重要的,一概不开。
蔡德贵:他是这么怪的一个人。
季羡林:那个怪。
蔡德贵:您跟他有来往吗?知道这么个人。
季羡林:没有来往,他是我的师兄。有一阵他架着双拐,他那个双拐要架,但是用腿走路,双拐不沾地的。那是沈有鼎,这个怪人。
蔡德贵:清华园的一怪了。
季羡林:他搞逻辑是个歪才。
蔡德贵:他不能与人有正常来往啊。
季羡林:他不跟别人来往,别人也不跟他来往。
蔡德贵:其他还有什么类似,如沈有鼎先生这样的?
季羡林:反正当时我一个感觉,就是高中分文理,这个很坏啊,文科的学生考大学,数学就不行。我吃亏啊,他们说,北大、清华看卷子,先看数学、英文、国文,三门要到180分,到180,然后再看别的。三门不到180,算了。
蔡德贵:您考清华,有的材料说,您数学考的是14分吗?
季羡林:不是14分,是4分。后来我还想上数学系。我到注册科去问,注册科说你的数学要念8年,就是要把高中的4年补全。我说,8年啊,我干不了啦,算啦,不念数学了。
蔡德贵:为什么您异想天开要学数学呢?您那时候有数学天才吗?没有啊!季羡林:没有数学天才。不知道怎么回事。
蔡德贵:那您数学4分,其他两门课要考很高的分数啊?
季羡林:大概要80分以上。
蔡德贵:接近90分,才能够180分。
季羡林:北大英文卷子的题,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有一段汉译英,选择的是五代时李煜的词《清平乐》:
别来春半,
触目愁肠断。
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
路遥归蒙难成;
离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远还生。
后来我都翻译不出来,当时居然翻译出来。
蔡德贵:当时您翻译出来了。
季羡林:当时翻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翻译出来的。而且,北大在英语的考试中,还恶作剧,加一个听写。在公布的考试科目之外,又加了一道小菜,加试英语听写,dictation。我们80个山东来的,我下来问,dictation,有的人一个字也没有听懂。没有一个人听懂,不知道什么意思,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做这种听说的练习。那个听写,讲的是狐狸的故事,其中有狐狸,有鸡,但有一个单词suffer(经受、忍耐),suffer这个字是个平常的字,可是我忘记了,亏了我的脑袋反应得快一点。忘记了的,空着它,再跟着听,如果一个卡住的话,那就完蛋了。所以suffer写不出来,忘记了,我继续听。英文我比较有基础,听出意思来了。要不,光是那个听写,我问山东来的,几乎没有一个人听出是什么意思的。[39]
蔡德贵:当时是面对面的,听老师……
季羡林:不是,不是,是在一个大堂里。大概英文系的一个教员在那里念。
蔡德贵:您笔译出来。
季羡林:嗯。
蔡德贵:这对高中的学生难度相当大了。
季羡林:英文那个“别来春半”,后来,山东去的,让他翻成白话文也翻译不出来啊,什么叫“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不用说英文啦,白话文也翻译不出来的。所以,(山东)那次几乎是全军覆没。当时考得厉害的,一个是北京师范大学附中,当时在全国高中里,是呱呱叫的。再一个南开附中,是呱呱叫的。南开附中高中三年级念的课本,物理什么的,用的就是美国一年级的物理课本,大学物理,这是有名的啊,英文原本的。所以南开那个附中,北师大的那个附中,我们怎么跟人家竞争啊,差一大截子啊。
蔡德贵:北师大附中、南开附中的学生那么厉害啊。
季羡林:北师大附中厉害,南开附中厉害啊。上海也到北京来考。
蔡德贵:复旦附中也没有北师大附中、南开附中厉害啊?
季羡林:不行,复旦附中也不行。那时候南开附中厉害,北师大附中厉害。他们考北大、清华好几个,不是一个人,是好几个。我们没有办法竞争。像物理的那样,人家用美国原版的物理,doff。
蔡德贵:考南开附中的学生也不一般了。
季羡林:嗯。
蔡德贵:那个北大听写,狐狸的故事后边那个(忘记的单词)是……
季羡林:是s, u, f, f, e,r, suffer。suffer不是个难念的字,亏了我脑筋转得快,空着,接着听。要不然,就全军覆没啊。
蔡德贵:北大一个考场,清华一个考场吗?
季羡林:不在同时考的。
蔡德贵:是不是北大先考的啊?
季羡林:哪个先考忘记了。
蔡德贵:我看的一些材料说,清华是借的北大考场啊。
季羡林:清华远啊,借的北大三院,法学院。那时候,陈岱孙从清华赶到北大三院,来监考吧。反正他带着一大群人,陈岱孙比我大十岁。
蔡德贵:我看您在人大会堂,他百岁诞辰上有一个发言,您讲过陈岱孙是您的老师。
季羡林:对。他是我的老师。
蔡德贵:您在考场上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