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次口述(2)

蔡德贵:那时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季羡林:那当然。

蔡德贵:如果那时候中午能够吃饱,可能您的个子会更高一些。您1米73,如果吃饱,可能要超过1米8了。

季羡林:对。

蔡德贵:吃不饱啊。

季羡林:不是一年,三年,正谊起码两年半,怎么两年半呢?我考正谊中学(因为英语好),我上的是一年半级。有那么一个班是一年半级。

蔡德贵:和任晓麓一块考上的,那时候任晓麓中午吃什么饭,您见过吗?

季羡林:那当然,那是。他家里啊,任晓麓的叔父当过县长,县长搂钱哪,他跟我们佛山街,差不多住对门,我们是路西,他路东,凹进去的地方。他叔父当过县长,钱多得是。那时候任晓麓,也是那架子大得很。贵族子弟啦。到什么时候改变的呢?这很晚了。后来,这个大概解放以后,大概他家里被斗了。所以他也不行了。到那时候,他才看到这个季羡林,当时眼里边是没有的。

蔡德贵:他书法很好吗?

季羡林:也不知道,当时我不注意这个。

蔡德贵:您看到他中午吃饭了没有呢?

季羡林:人家,反正肯定不是两个大子。他回家吃了。

我那时候考正谊中学,还有英文。英文题目我还记得,什么题目呢?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不过,有几个字,我不认识。就这么一句话。

蔡德贵:那也不简单了。

季羡林:嗯,不简单。因为我学英文哪,是从小学。那时候,那个晚上,去尚实英文学社。当时,我叔父对我念书,还是付出点力量的。我是中午不在家(吃饭),吃完了午饭,干吗呢?没有事了。就到那个正谊中学后边的大明湖,去钓虾。

蔡德贵:那时候的虾能吃吗?

能吃。虾这个东西,最蠢哪。你拿一根苇子杆,也不用真钓,它抓住,你往上提,它不放松。我也没有吃虾,钓着玩的,也没有地方做。

蔡德贵:敢拿回家吗?

季羡林:我当然不能拿回家,也没有拿回家的。

到了下午上班的时候,一个老师叫徐金台,教《左传》,一类的。我跟徐金台老师念古文。念古文完了以后,就回家,吃晚饭,晚饭倒是不限制我吃,吃饱以后,晚上就去尚实英文学社,念英文。一个月(交)三块大洋。

蔡德贵:那就算很高了,一个月吃饭够了。

季羡林:差不多。到了很晚很晚,一个月六块大洋也够了。那时候三块足够。当时叫多少换,一块大洋能够换多少大子。一块大洋,换98换大子。98换,95换,换字是量词了。

蔡德贵:和胶东的说法一样。

季羡林:嗯。

蔡德贵:晚上在尚实英文学社学多长时间呢?

季羡林:几年忘记了。大概两三年,到九点结束。那个校长广东人,叫冯鹏展,喜欢养蛐蛐。

蔡德贵:他赌吗?

季羡林:他喜欢玩那个玩意儿。也赌。看谁的蛐蛐胜利了,就赢点钱。那时候我在家里,我跟彭家的那几个大哥,也逮蛐蛐,自己逮,自己出去逮蛐蛐。反正是比较远的里程。自己抓这个蛐蛐。

蔡德贵:您斗过蛐蛐吗?

季羡林:斗过。

蔡德贵:您赌钱吗?

季羡林:哪里有钱哪,一个钱也没有。我就是斗斗玩。那个蛐蛐啊,很有学问哪。

蔡德贵:山东宁津的蛐蛐最有名是吗?

季羡林:那个我不知道。反正耳朵一听,这个蛐蛐有两种,一种是齐嘴的,这嘴是整齐的,一种是尖嘴的。

蔡德贵:这个您一听就听出来啦?

季羡林:一听这个声音,叫的声音不一样,这个是逮蛐蛐的常识。

蔡德贵:哪一种厉害呢?

季羡林:斗的话,大家抓都是抓那个齐嘴的,尖嘴的没有人要,没有用。尖嘴的,大概也不斗。反正我没有养过尖嘴的,都是齐嘴的。一听就知道了。那个尖嘴的,叫的声音是,尖而细,这个齐嘴的,是低而重。一听,就知道尖嘴、齐嘴,所以逮蛐蛐的一听,那个尖嘴溜猴的,没有人要,它不能玩。

蔡德贵:您卖过蛐蛐吗?

季羡林:没有卖过。冯鹏展那个蛐蛐,是买的还是(逮的),我不知道。反正我逮了。

蔡德贵:您见过冯鹏展斗蛐蛐吗?

季羡林:没见过,反正是因为尚实英文学社啊,冯鹏展家里边,前边一个院子,是尚实英文学社,上课的地方,后边的院子是他住的地方,他那蛐蛐都在他院子里。[31]

蔡德贵:您的第一个英文老师是冯鹏展吗?

季羡林:教我们的不是冯鹏展。

蔡德贵:冯鹏展办的学校。

季羡林:陈鹤巢,陈,仙鹤的鹤,巢就是窝,仙鹤的窝。陈老师是济南人。他在哪里学的,我们也不管。上课那时候,尚实英文学社没有几个老师,一个冯鹏展自己,一个是钮威如,金字旁那个,加丑,权威的威,如果的如。一个陈鹤巢。教英语的除冯老师以外,还有钮威如、陈鹤巢两位老师。

钮威如老师满脸胡子,身体肥胖,用英语教历史。陈鹤巢老师则是翩翩公子,注重衣饰,穿得很漂亮。这些老师英文水平都很高,教学也很努力。《纳氏文法》这部教材因为艰深,学得很费劲,反而激起学习兴趣,从中学到了不少丰富的语法。只是到后来才知道,这本书,是英国人专门写出来,给殖民地人民学习英语用的。

蔡德贵:冯鹏展也教课吗?

季羡林:冯鹏展也教课,他讲digram。英文水平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大概九点左右,那时候也没有表,估计九点,就下班了。下班就跟几个小朋友啊,在那个大街上逛,商店都关门了。有有橱窗的,有没有橱窗的。就看那个橱窗,临渊羡鱼,里面有好东西,好吃的。

蔡德贵:临渊羡鱼,那时候是不是饿了?

季羡林:那时候倒没有感觉饿。晚上回家还是吃饱的。

蔡德贵:晚上回去还吃一点吗?

季羡林:不吃了,没有吃过。

蔡德贵:看到橱窗好吃的有点馋吧?

季羡林:有。有一个卖这个广东点心的,什么叫广东点心?就是现在的酥皮月饼,改为不是酥皮的,就是广东月饼,就是眼前流行的月饼。现在酥皮月饼,在北京几乎不见了。酥皮的不方便,一捏就碎了。

蔡德贵:看到广东点心在那里摆着,有好吃的,也是馋,手头又没有钱,也不能买块尝尝。有没有馋啊?

季羡林:有。当然馋了。我手头也没有零子,一个子也没有。零钱的这个概念没有过。家里从来没有给过。当时,也不敢企望,只企望中午多给一个,就是给增加一个铜子。加一个铜子,就吃饱了。最大的企望就是那个。家里也不是困难。加一个铜子,没有问题的。那时候叔父在河务局的工作,我不知道当时工资是多少,我也不知道,但是,家里没有碰到过经济困难。后来穷过一阵儿,那是后来河务局解散了,是在清华大学读书,快毕业的时候了。这个时候不困难。就是不舍得给一个铜子。我也不想要。

蔡德贵:那很明显的,您与秋妹之间有鸿沟。

季羡林:那当然有鸿沟了。

我们吃饭同桌,没有鸿沟。吃饭就一张桌子上,叔父的要求是食不言,寝不语,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叔父吃饭有规矩。中间四个小碟子,里面的菜,只能叨那么一丁点的。讲礼貌,只那么一点点。菜,当然不只一样了,就是拿一块馒头,菜在中间,夹靠自己的这边的菜。食不言,寝不语,除了吃饭不说话,还有,是睡觉的时候,不准说话。梦话是禁止不了的。

蔡德贵:叔父的礼教很严啊。

季羡林:儒家的礼教有精华,但是叔父的要求过了,礼教过头就是腐朽的了。

蔡德贵:济南有朋友说,九叔非常严厉,管教孩子严格得不得了。一种好吃的菜,如果孩子们连着夹了两筷子,到第三次夹时,他会用自己的筷子把这只筷子打掉到地上。如果吃饭呱哒嘴,吃出响声,不是挨训就是挨打。那种吃法被认为下作,没有出息,一辈子没有吃过东西。叔父是最看不上的,因为受过这种教育,您到德国,在饭馆里吃饭听到呱哒嘴的声音,极为反感。家里女人从来不上桌,不会和男人一块吃的。

季羡林:叔父倒不打人。也没有把筷子打掉。这个没有。反正自己只能夹那么一点点,靠自己近的地方,那么点意思就是了,吃饭当然不准出响声。

蔡德贵:您到德国以后,看到达官贵人的子弟,在饭馆吃饭呱哒嘴,您也很反感。

季羡林:我反感,德国人也反感。德国、西方人吃饭,很安静。咱们呢,就是大声。所以找中国人很容易找,哪个馆子说话声音大,进去就有中国人。

蔡德贵:婶母对您,平常管吗?

季羡林:我们一点感情也没有,和婶母没有什么感情。

蔡德贵:也不说话吗?

季羡林: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共同语言。

蔡德贵:晚饭是婶母做吗?

季羡林:晚上也就是,叔父从来不在家吃晚饭,他在外边上班,和河务局的朋友轮流请吃饭。我不记得他在家吃晚饭。婶母、秋妹和我一起吃。王妈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吃。她在厨房里边,那时候大概中午贴饼子中间那点黄豆芽,就是吃那个玩意儿,炒菜没有她的份儿。

蔡德贵:有工资吗?

季羡林:她有工资,反正大概不会超过三块大洋。

那个王妈也是,他儿子又没有文化,怎么生活呢?靠卖水,挑那个泉水啊,挑泉水怎么能(挣钱)呢?从那个下边,我们那个地方比较高了,还不一定有人买。还要沿街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