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具备了这种艺术家的角色信念,然后就像人们后来了解的那样,他们一步一步地经历了奇异的、并不是每个方面都值得效法的变化:他们真的成了演员;来迷惑和征服普通民众,甚至最后成了“征服世界者”。然而我忧虑的是,而今人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的是:假如人们心血来潮紧跟在希腊人的后面,那么我们现代人就全部走在一起了。如一个人,他感到已经是在演戏并且能知道演到什么程度,那他就已经是个演员了……
于是,在比较稳固、有许多限制的时代无法产生的新群体涌现了出来(在那些时代,这些人要么被置于“底层”,要么被紧缚双手或被怀疑为厚颜无耻),因为这个而屡次出现最有趣、也是最愚蠢的历史时代,那些奇形怪状的“演员”们主宰了这些时代;与此同时,这就让另一类人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尤其是“建筑巨匠”更是如此。现今,建设力量业已瘫痪,作远景计划的勇气屡次遭受挫折,组织方面的人才极度缺乏。又有谁会大着胆子做几千年才会实现的事?个体要对未来作远景规划,并为此而付出极大的牺牲,他的价值和意义只是作为一座宏伟建筑物上的一块砖——这样的基本信念已经是绝少了!他为什么首先必须笃定地成为一块砖,而不做“演员”呢?
简单说来,从现在开始,社会不但是不会被建设、而且也不可能再被建设了,因为建筑材料过于稀缺,我们已不再是社会的材料了。这就是现今的现实!然而,社会主义者们,这些目光最短浅或许最老实但同时也最麻木的人却相信、希冀和梦想着相反的现实,并积案盈箱地撰文大肆宣传,我觉得这也无关紧要。他们用触目皆是的“自由的社会”这样的词语来描写未来。自由的社会吗?噢,这样的社会美是美啊,可诸位仁兄知晓吗,这样的社会用什么来建设呢?用“材质是木的铁”来建设吗?用著名的“材质是木的铁”甚至还不是“材质是木的铁”吗……
偏见的“科学”
依据划分等级的原则,中等智力的学者根本不可能看见原本重要的问题和疑问,因为他们的眼力和勇气都达不到那样的水平,更加主要的原因是,不管他们作研究背后的动机和计划是怎么样的,他们的愿望和探索也都是不求甚解,小富即安。
比如说,促使学究气十足的英国人赫伯特·斯宾塞热衷于虚构编造他那自以为是的“利己主义和利人主义”调和的动机是那么地让人讨厌。假如人类抱着斯宾塞的观点,并且是更改不了的观点,那我们肯定会感到,这样的人类何止是让人鄙薄,简直是该被灭绝的了!斯宾塞所认定的最高愿望对别人则是一种讨厌的可能性。这原本就是他预见不了的问号啊……
现在有很多唯物主义的自然科学家的所坚持并所确信的那种看法也是这样的,他们对这种看法感到非常满意,就是坚信在人的思想和价值观方面具有相同标准的世界,相信依靠我们那微乎其微的理性便可应付得了的“拥有真理的世界”。什么?难道我们真要把存在降低成账房先生那极为简单的算术练习和数学家的主观臆断吗?难道不应该首先剥掉存在那模模糊糊的特性吗?先生们,这正是良好愿望即对在你们视野之外的一切东西表示崇敬的良好愿望所追求的呀!
对于世界的解释你们以为只有一种是正确的,你们也是以这种解释为标准来指导科学研究的,但这解释不过是依靠计数、计算、称重、观察和触摸啊,这种方式就是不被认为是思想病态和愚笨,那也是太笨拙和天真了。那么,与此相反的方法能不能行得通呢?首先需要理解存在的最表层和最外面的东西,即它的表象、皮肤、能被感知的肌体,或者仅仅领会理解这些东西?这样看来,大家所理解的所谓“科学地”解释世界简直是愚不可及,荒谬绝伦。我们讲这些话给那些机械论者听,这些人现在非常愿意与哲人为伍,而且错误地认为机械论是关于一切规律的学问,一切存在都是在这些规律的基础上建立的。然而,有着机械本质的世界也必然是有着荒谬本质的世界!
假设人们对于音乐价值的估价,是根据从它那儿算出的数字是多少,有多少能用公式来套,那么,对音乐进行这样“科学”的评价是何等荒诞不经啊!那样做到底领悟、理解和认识了音乐的什么呢?什么也没有……
有的人写文章,不单单是希望别人看懂,并且也是希望别人看不懂。当某人感到某本书不好理解,那么,这绝对不是对这本书的指摘和埋怨,这也许恰恰正是作者的意图哩,他就是不想让“某人”读懂。
任何高尚的思想或旨趣要推销和介绍自己,必定是要选择知音。既然是有选择,当然也就会用屏障来摒弃拒绝“他人”了。大凡写作风格的所有准则都是在这儿发源的:站得非常远,保持一定距离,不准“进入”,也就是不让别人懂得;但是另一方面又觅寻知音,让那些与我们听觉相像的人仔细地听他的心曲。
我的朋友们,在这里我私下谈论自己的状况的原因,是我不想让自己的愚昧无知和活跃的性情使你们对我的了解有所妨碍。我不希望我的活跃妨碍了大家,即便是它能迫使我快速地应付某事。我在对深奥的问题进行处理时,就像在洗冷水澡时一样,飞快地进入,然后又飞快地出来。有的人说,在水里不能浸得太深,其实这是怕水的迷信的缘故,是没有亲身体验的理论。噢!冰凉的水让你的动作迅速!但顺便问一句:对事物只作浮光掠影式的接触和闪电般的观察,是不是就肯定不能理解和认识它呢?是不是一定要像母鸡孵蛋一样整天对这事物追根溯源不可呢?是不是一定要和牛顿在谈论自己时所说的那样,做一个危险的人工孵化器呢?但至少还有着很多特别让人犯难、感到棘手的真理,它们都是刹那间被人领悟到的,这实在是令人惊喜……
我风格的简明还有另外一个价值。我必须把一些让我很是费心思考过的问题中的许多东西说得简明些,让人听起来是言简意赅、要言不烦。我作为非道德者必须言语谨慎,不能玷污了别人的清白无辜,我说的是两性之中的笨伯和老处女,他们从人生中获得的除了清白无辜便一无所得。还有就是,我的文章还应该勉励和提升他们,激发他们去追求美德的兴趣。我不知道,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比看到欢呼雀跃的老笨伯、被美德的甜蜜感弄得激情难以抑止的老处女更让我开心的了。“我看见了这个东西”,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我已经说得太多了,委实有点违背了简明的初衷。糟糕的是,我对自己都没有办法再掩饰我的愚昧了,有时,我真为此感到羞惭,当然有时也为这羞惭而羞惭。
或许,今天我们的哲学家在面对知识时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尴尬的:科学在不断地发展,侪辈中学富五车者甚至也发觉自己所知未足多;既然这样,那么假如是另外一种情形——如果是我们所知过多,又将如何呢?或许是更要糟糕呢!我们的要务一直是这样:切勿搞错自己的角色,尽管我们也必须博闻强识,但和学者还是有所区别的。我们有着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成长,就是连消化也不同。有的时候我们需要得更多,有的时候又需要得更少。一位天才营养的需要,这是没有一定的准则的,假如他的兴趣是独立、改变、冒险、来去匆匆——这些只有那些动作迅速敏捷者才能胜任——那么,他还是宁愿生活得自由些,食谱内容单调些为好,以便摒弃羁勒和阻碍。一个优秀的舞蹈家在营养中索取的不是脂肪,而是最大的柔韧性和力量。我不知道,哲学家的思想所亟盼的东西与优秀舞蹈家的有什么不同。对于哲学家来说,舞蹈就是他们思想的典范、技艺,也是它唯一的虔敬,“对上帝的膜拜”。……
理智的良知
我经常重复着同样的经验,而且还要作出一番努力去抵制它,事实尽管如此,但我却真的不愿相信:大多数的人均缺乏理智的良知。
我常常能够感觉到,如若用这样的良知来衡量,那么一个人身处人满为患的大都市就像是在荒漠中一样。每个人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你,并且用自己的尺度来衡量一切,他会觉得这个好、那个坏;而当你说这种衡量标准并不准确时,没有人会觉得羞愧,同时也不会有人表示愤怒,他们只会对你的怀疑付之一笑。
其实,大多数人事先并不知道赞成这个或反对那个的最有把握的理由是什么,他们只是一味地相信,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活信念,他们当然也不会去花费心思去研究这个理由,然而,人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鄙俗和不齿,即使是最有天赋的男人和最高贵的妇人也常在“大多数人”之列。
但是,对我来说,善良、机智和天才又算得什么呢?!如果一个人在自己的信仰和评价中坚持马虎的态度,如果“对每件事都应有确切的把握”对他来说既不是内心最深切的要求和最诚挚的愿望,也不是用以区分人的高低的尺度,那么,这至少暴露出某些虔诚的人们对理性的憎恶和良知的泯灭!可是,就是有一些人,他们已经身陷这种重复一致的论调、莫名其妙的不确定性和多义性的存在里面,而不去追问,更没有追问的欲望和兴趣,甚至他们还往往通过嘲笑发问者的呆滞来表达自己的憎恶之情。这便是我所认为的鄙俗和不齿,也是我要在每个人身上首先寻找的一种情境。
某种愚昧的思想一再说服我,让我接受只要是人都有这种情感的观念。我想这恐怕就是我的不当之处了。
一切高尚、慷慨的情感对卑贱的人来说都显得毫无意义,因而也是不可信的。当他们听到有关这种情感的讨论时,只会眨眨眼睛,似乎想说:“也许这些东西是有一些好处的,可无论如何我是看不到的,谁能够透过墙看到那边的东西呢?”他们对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高尚的人,就好像高尚的人正在隐秘的小道里找寻什么好处似的。一旦他们确信高尚的人并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就会立刻换上一副得意的表情,蔑视和嘲笑高尚的人的快乐,把他们当傻瓜来看。“一个人怎么能在处境不利时还高兴得起来呢!怎么会眼睁睁地甘于身处不利境地呢!那一定是受了所谓的高贵的人的影响,失去了理性,出现了一种病态反应。”他们这样想着,随即又投去轻蔑的一瞥。他们是多么鄙视那些疯癫的人从坚定的思想中滋生的欢乐啊!
大家都知道,卑贱的人眼睛只盯着自己的利益,他们一心都只想着怎样得到更多的实惠和好处,并且这种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而非常强烈了,甚至已经超越了本能的限制。他的智慧与情感就是绝不让本能误导自己去做无利可图的事情。高尚的人和卑贱的人比起来似乎更不理智,由于高尚、慷慨和自我牺牲的人往往会屈从于本能,当他处于巅峰状态时,便会失去理智。一只动物,会不顾自己的安危冒死保护自己的幼仔,或者在发情期追随异性而毫不顾及危险与死亡将至。它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它将所有的喜悦全部贯注在幼仔和异性身上,同时又担心这种喜悦随时都有被剥夺的可能,于是理性被暂时中止了,它的身心已经完全被喜悦和担心控制了,这时的它一定会比平时愚蠢许多,就像那些高尚和慷慨的人一样。
如果高尚的人的这种喜悦或者痛苦的情感趋于强烈,那么理智在它们面前,往往不是保持缄默,就是屈尊为它们服务。就像人们通常所说的“激情”,情感一旦爆发,心就跑到脑子里去了。(当然,有时也会出现所谓的“激情倒错”的反面情况。比方说有一次,一个人把手放在丰塔纳的心口上,丰塔纳问他:“您感觉到什么了吗?我最宝贵的还是我的大脑啊。”)这种激情是非理性的。在卑贱的人看来,高尚的人所谓的激情是向着客体而发的,而客体的价值是虚无飘渺的。他们总是受食欲的支配,因此感到十分恼怒,可是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可以理解那促使人变为暴君的饥饿的刺激,但却不能理解为何有人能够为了追求知识领域的某种激情而置自己的健康与名誉于不顾呢?
高等一点的人致力于尝试一些特殊的事物以及一般受人冷落、似乎并不美好的事物。他们的价值标准和一般人不同。不过在大多数时候,他们又认为自己的价值标准与常人无异,还将他们的价值和非价值当成普遍适用的价值和非价值,这样,他们的内心便在理解困难与不切实际中挣扎。他们深信自己具有潜藏在所有人心中的激情,并且对此极为热衷,还大加辩护。
如果这些特殊的人并不了解自身的特殊性,那么他们又怎么能够去了解卑贱的人,并且正确地评估世情常规呢!这也是他们认为世人愚昧、不当和空想的地方,他们对世界的混乱状态惊讶不已,为何世间有“亟待做”的事情呢——这恰恰就是高尚的人的不当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