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陈家琪

在人类哲学思维的全部历史上,以自己的一句话或一个命题而与自己以前的一切繁琐论述划清了界限,从而也就开创出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或者理解为奠定了一个全新的基础、确立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领域、并使得自己以后的所有哲学家都不得不面对的,恐怕就只有笛卡尔一个人了。

这句话或这个命题就是“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后来也有人干脆把这句话简化为“我思”(cogito);因为“我思故我在”中的这个“故”字给人一种“所以”、“因此”的感觉,于是从“我思”到“我在”就似乎成了一种推论。

这恰恰是笛卡尔最反对的,这种反对针对的就是中世纪以来所流行的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式的推论模式:凡思维者均存在——现在我在思维——所以我存在;或者从思维中的观念推导出观念的存在:因为我的思维中有上帝的观念,所以上帝一定存在。

其实,“思维中有上帝”,只能证明思维存在,既不能证明上帝存在,也不能证明“我”(思维者)的存在,尽管这二者的存在也是他在后面所想证明的。

罗素后来在他的《西方哲学史》中指出,“我思”中的“我”字于理不通,因为这里的“我”指的就是“思”,“我在”即“我思”,它并不是指笛卡尔(自己)的存在或任何一个思维者(作为肉身)的存在,它确定的只是“思维自身”的“存在”。

有思维存在,哪怕这个思维受了蒙蔽,受了欺骗,哪怕这是一种正处于想象、幻想、梦境中的思维,但只要有思维的活动,思维就总是存在着的,他把这视为他的“第一哲学”。

这种前所未有的“第一哲学”具有如下的非凡意义:

第一,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命题,它说的只是思维存在;因为没有思维,什么都谈不上。大家在哲学上争论的唯物、唯心,辩证法、形而上学,哪个是第一性、哪个是第二性,谁决定谁,以及历史是否有规律,上帝是否真的存在等等,都需要有一个前提,这就是先得有“思维存在”,或者说“有思维”。于是,当那个时代的所有的科学家们都在努力理解物质世界的运动规律时,笛卡尔所告诉我们的却是:这种理解与争论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有思维存在。

这难道不是一句废话或多余的话吗?

不是。汤姆·索雷尔在他这本小书中告诉我们,当伽利略率先开始以几何学的图景理解物理学时,笛卡尔说:“他还没打地基就开始盖楼了。”(本书第2页)

“地基”是什么?笛卡尔又比喻为“树根”。他说,哲学(也就是他那个时代的科学)就如一颗树一样,形而上学是树根,物理学是树干,其他学科是树枝,比如医学、构造学、道德学(第97页);这并不是说形而上学最重要,重要的是“树枝”,因为所有的果实都结在“树枝”上。

但形而上学毕竟是“地基”或“树根”,是人类“最高层次的智慧”。(第98页)

西方的大科学家们直到今天依旧不失其“哲学家”的底色,就在于他们总想为自己的研究提供一个坚实的“地基”或“树根”。

我们应该承认,这里所说的“地基”或“树根”是超出感觉之外的,是无法证明其存在的;我们在这里只能笼统地把“地基”或“树根”如笛卡尔那样理解为思维,理解为思维中的观念(这些观念只好被说成是“先天”就有的)。这里所说的“思维”指的是一种具有“普遍总体性”的“空洞形式”,包括无任何内容的设想、理解、肯定、否定、意欲、想象、感觉等等。就是说,思维也好,思维中先天就有的观念也好,都只是作为前提必须先要具有的“形式”,然后经验、感觉(也就是具体的内容)才能在其中得到归纳与整理(这一问题在以后演变为现象学中的意向性及其意向对象间的关系)。这就涉及到了西方哲学的某些基本特征。可惜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依旧习惯于把经验中的外部事物视为真实,认为凡是超出了我们感觉经验的就是不确实的。黑格尔对此的反驳和为笛卡尔所作的辩护就是:“我们虽然可以思维这件和那件东西,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件和那件东西抽掉,却不能把‘我’抽掉。有人说,我们之所以思维这件和那件东西,是因为东西存在;这种说法是惯常的狡辩,其实文不对题;殊不知说有某种内容存在,这话正是值得怀疑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可靠的东西。”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四卷》,贺麟、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71页。

第二,这就涉及到了笛卡尔哲学的出发点:“怀疑一切”(de omnibus dubitandum)。我们经历的意见和感官欺骗简直太多太多,这使得我们无从信任一切来自外在或他人的说法,确信我们必须抛弃一切原先的假设与信从,一切从自己的思维出发;当然,首先是思维的存在无可置疑。

思维应该从自身的存在开始,黑格尔认为这是一条“伟大的、极其重要的原则”,而且它并不导致怀疑主义,因为它不是为怀疑而怀疑,不是以怀疑为目的,而是通过怀疑达到相对于自己的思维而言的确实可信的结论。精神的自由也就正体现在这里;这也就是近代西方哲学中理性主义批判精神的起源。

怀疑本身所呈现的一个完全无可非议的事实就是“怀疑本身存在”。

笛卡尔说,在我们的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我们是不是可以对一切稍稍感到怀疑的东西都一律加以怀疑呢?因为我们从小到大,在没有充分运用自己的理性之前,就已经先行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意见、看法、传统与习俗;那么当我们有一天想到应该从自己的思维出发时,是不是应该对以前所接受的一切统统加以怀疑呢?

相对于相信、肯定、盲从、听话,只有怀疑才能回到自身,才能意识到“怀疑本身”即思维或思维的自由存在,因为你毕竟可以否弃掉一切成见、一切只要想轻而易举接受就能接受的说法。

在这里,“自由”与“思维”一样,都是通过怀疑而返回自身的,同时也就证明了某种“绝对开端”的存在。

我们不要忘记,笛卡尔的一生都是在被压制、被禁止、被批判、被围攻中渡过的,伴随着他的一直是恐惧与离群索居;也正因为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否定性的,所以他才会想到回到自身,回到思维的自由。索雷尔在他的书中告诉我们,笛卡尔要让教会和周围的人能容忍他,只有三条路可选:一是修改自己的观点,自我批判;二是掩饰其危险后果,把语言变得更隐晦、更隐蔽;三是找到一个就连最顽固的反对者都无法反对的“起点”,这才有了他的“我思故我在”。(第38页)他选择的就是第三条道路。这也启示我们:当意见无法统一,当所有的人都情绪激昂地认为只有自己的想法才对时,我们是否也应该寻找一个共同的、“就连最顽固的反对者都无法反对的‘起点’”?当然,我们首先得问一下自己:有这样的起点吗?我们自己相信这样的起点吗?“起点”,我在这里也可以理解为“底线”或对话的“基础”。如果连这一点都不相信了,那可就真成了怀疑论者或虚无主义者。

最后一点,我想特别强调一下笛卡尔的文风。

从索雷尔的书中我们可以看出,笛卡尔所提出的都是一些很平常、很日常、别人不会注意到的问题,比如当他从作为一个科学家起步时,提出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人觉得白昼比夜晚暖和?为什越接近赤道也就越暖和?”“彩虹为什么是弧形?”,到了哲学阶段,他的问题变成了:人们到底是如何得出上帝存在、上帝完美、上帝不会欺骗我们这一结论的?尽管结论在问题提出之前就已得出,但他作为一个科学家,想的却始终是有无“总体科学”和“普遍数学”的问题;作为哲学家,他思考的也一直是“我思”与“我在”间必然会有的联系:“如果没有三角形的存在,所谓的三角形的真实本质如何能存在?其次,只要完美就必定存在,究竟是什么意思?”(第72页)黑格尔在他的《哲学史讲演录》中说,笛卡尔是第一个以非学院的独立思想者的身份开始哲学讨论的,而且所有论述都十分自由、简明、通俗,抛开一切公式、假定,“文章开门见山、十分坦率,把他的思想过程一一诉说出来”,于是改变了整个哲学文化的气氛。所以笛卡尔不但是一个彻底从头做起,带头重建哲学的英雄人物,而且更重要的,就是通过他的著述标示出了一个把哲学问题作为困扰自己人生的最大问题来加以讨论的“全新方向”和哲学的“新时代”。

笛卡尔是近代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建立了高等数学的重要基础,是解析几何的发明者,对物理学、光学、天文学都有重大贡献;是他发明了用x、y和z表示方程中的未知量,用a、b和c表示已知量,创立了表示数字的立方和高次幂的标准符号;他二十三岁时,就声称自己已经找到了一种适用于所有科学问题的“总方法”(第13页),而且在1630年(三十四岁)着手写他的《世界》一书,其中就包括地球运动的假设;他的《屈光学》确立了光的折射与光所穿越的介质密度之间的关系;他的《气象学》则在风、云、彩虹、雪、冰雹、风暴与其他自然现象间建立起简洁一致的解释方式,因为他相信“本性天然是有秩序的、稳定的,每种事物由于其本性的决定作用,都表现出与之相应的特定行为和变化方式”(第43页)。

但所有这一切并不足道,至少,牛顿的成功就已经沉重打击了笛卡尔在自然科学上的成就与声望;也许正如有些人所说的,笛卡尔是一位很少有兴趣用实验来验证自己理论的沉思型人物,他的沉思最能满足的,就是他的形而上学两原则(“我思故我在”与“上帝存在”)之间的关系,是他对一切成见与权威的怀疑和坚定地把“开端”奠基于普遍性思维的努力,是他的对事物是否具有统一本性的思考与简洁明了的文风、自我敞开的坦白。

说到底,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尽管在黑格尔看来,在自由问题上,他无法解决一个问题:如果人是自由的,是否会与神的全知全能、预先安排发生矛盾;而且他把哲学(科学)比喻为大树的说法,事实上也导致了以后集各种科学之大成的体系化趋向,如从逻辑学、形而上学讲起,再讲自然哲学,包括物理学、数学等等,最后再讲伦理学,研究人的本性、义务、国家与公民。而黑格尔自己恰恰就是这一体系的最后一个完成者,其间历经将近两百年。

我自己最有兴趣的是这样一个哲学问题:笛卡尔认为感官并不再现任何事物,感官仅仅负责从周围的物质接受碰撞;再现(包括颜色、味道、质地、温度)是理性灵魂的职司;于是,身边有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是理性的灵魂单独感知到的,感性只能感知到苹果与我身体的碰撞。是这样吗?笛卡尔为什么要这样认为?其实,他的意思是说:人的感性只能感知到苹果,但当我们说到或想到“苹果”这个词语时,它在我们心目中所唤起(也就是“再现”)的“又红又大”是理性灵魂的功能。于是,他又从这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人的感官会接触到一些具体的事物,这种接触只会在人的心智中引起“再现”(包括联想);而且人的心智中也会有一些概念(词语)是无须到外界寻找对象的;也就是说,理性灵魂会有一些天生的或自己制造的概念(词语),这些天生的或自己制造的概念也可以在人的心智中衍生出更多的句子,用以表达那种仅仅“再现”于心智中,但又与外部事物极其相似的景象。索雷尔说,令人惊讶的是每种语言的使用者都能制造出大量从未学过的句子;而且尽管掌握语言的方法和个体的智力千差万别,不同语言的使用者却能把握到某些相同的东西,这应该归因于语言的使用者一定具有某些相同的能力,而且这种能力不是我们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获得的。“显然,这样的看法是笛卡尔假说的一个变种,它正是美国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的杰出理论。乔姆斯基承认自己受到了笛卡尔的影响。”(第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