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越女西施(姑苏行之一)

世界上的城市,大多因人而名,因人而兴,因人而富,也因人而隳。

她是一个绝色女人,原本生在越地山村中,采桑养蚕。因为浣纱洗衣裙而香了一江的水羞愧了一江的鱼,也因为腹痛而羡煞了满村的妇姑。她上山了,雀鸟争相为她献歌;她进城了,亲手织出的绸缎被抢购一空,其实,人们并不只为买她的绸缎。

不小心地一现身,她便倾倒了整座杭州城。

她粉嫩白皙的手脚偏偏十分灵巧,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觅得一位勤劳良善的如意郎君,男耕女织生儿育女,幸福甜蜜一生。

不曾想,动地惊天的鼙鼓击碎了这个村姑的美梦。吴越争霸,夫差的金戈挑走了越王殿前的明黄大旗,割裂了勾践胸中的霸强蓝图。越国的山川,处处可见吴兵的骄横越民的凄惨。

黎民的灾难苦痛,大多来自帝王的特强或特弱。

善于伸也善于屈的勾践一改嚣张,俯首吴都姑苏,牵马尝粪便后,又萌生了令他兴奋了几天又痛苦了几天的主意:我越国会稽山中,不是有一个绝色美女吗?原本想用她充寡人后宫的,而今,性命攸关兴亡攸关,何不忍痛割爱,将她献给那一见女色就哈拉子乱飞的夫差呢?

于是,这个因为浣纱洗衣裙而闻名天下的村姑,便在虎狼簇拥下刀枪胁迫下,在父母兄弟乡亲的嘶哑哭声中,泪眼婆娑上了彩船。她的泪由清而红,洒满了江天。那曾因羞愧而沉入江底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追随彩船,一路东下,直到烟波浩渺的太湖。

夫差喜得魂飞天外,筑馆娃宫,建翠玉台,笙箫宴乐通宵达旦。从此,“三千粉黛无颜色”,“君王不早朝”了。

勾践便捡回了一条性命,赢得了疗伤治痛复兴的时间。但是,每当卧薪尝胆时,勾践又十分心痛神伤而通宵难寐。

一个女人,竟然让两国君王,让两个雄赳赳的汉子睡不着觉了。

说来也怪,自此以后,有许多个朝代在国破家亡无力回天之时,在平素威风八面的君王抓耳捞腮痛哭失声热锅中的蚂蚁般时,在如云如潮的雄兵猛将溃败如腐草烂泥之时,都狠心地将救国救民救社稷救君王的如天重任,推给了弱不禁风的女子。

残忍的君王,可怜的女人哟!

她便在姑苏城住下了。

她的出现,又一下子倾倒了整个姑苏城。

中原人便四处传颂:“苏杭二州出美人”。

何幸如之,这个原本不懂治国平天下的村姑,还真的帮助勾践完成了复国大业。

当她眼睁睁看着故国君王一改牵马尝粪便的奴才相,骑着高头大马挥舞斩山劈河锋利铜剑,威风凛凛贱视战俘时,看着因深爱自己而亡国的丈夫被推上断头台时,她,已经没有了语言没有了泪水,甚至没有了一丝丝表情。

吴人说她是坏女人,是红颜祸水,说她寡恩绝情。

越人说她是伟大的女人苦命的女人,说她功著天地。

但是,她却不知道是继续留在吴国还是回到越国,她更不知道未来的命运,是生?是死?或者生不如死?偶一回头,她看见了一双眼,那是阴狠的,毒辣的,贪婪的,狂妄骄横的,同时又是色迷迷的。

她胆碎了。

比胆更碎的是她的心。

女人,凡是伟大美丽的女人,都无一例外的由汪洋般的血泪浸泡而成。

一个一直同情她关注她暗恋她的男子,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吟着“飞鸟净良弓藏”来到了她的身边,用越地特产的香软丝绢为她擦去了满脸彷徨满心伤痛,手一指,他俩看见了雾锁云遮的东西洞庭山,看见了烟波浩渺的茫茫太湖。如苇叶的小舟飘飘摇摇地将他们送到了烟波深处。从此,吴国人没有再见过她,越国人也没有再见过她。

其实,吴国人不可能忘掉她,不可能忘掉她的美丽她的风姿,便加上了花花绿绿的佐料,精精细细地将她放进了苏州评弹,放进了同样精精细细的茶馆和酒店,为人们消痰化食。

其实,越国人更不可能忘掉她,不可能忘掉她的苦痛她的情感她的功绩,便在她的故居处,堂堂皇皇修建了纪念馆,修建了肃穆庄严的祭祀大殿,还让前三千年后三千年的众多美女名媛陪伴她。

天堂中,她能够安眠了吗?

天堂中,她应该安眠了。

这时的她,还属于她吗?

这时的她,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