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新诗里——就是散文里,也有一种自然的韵律,含有在那里的;但旧诗的韵律,唯其规则严了,所以排列得特别好。不识字的工人,也会说出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来的道理,就在这里。王渔洋的声调神韵,可以风靡一代;民谣民歌,能够不胫而走的原因,一大半了就在这里。
除了声调韵律而外,若要讲到诗中所含之“义”,就是实体的内容,则旧诗远不如新诗之自在广博。清朝乾嘉时候有一位赵翼(瓯北),光绪年间有一位黄遵宪(公度),曾试以旧式古体诗来咏过新思想新事物,但结果终觉得是不能畅达,断没有现在的无韵新诗那么的自由自在。还有用新名词人旧诗,这两位原也试过,近代人如梁任公等,更加喜欢这一套玩意儿,可是半新不旧,即使勉强造成了五人字或七个字的爱皮西提,也终觉得碍眼触目,不大能使读者心服的。
旧诗的一种意境,就是古人说得很渺茫的所谓“香象渡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那一种弦外之音,新诗里比较得少些。唐司空表圣的二十四诗品,所赞扬的,大抵是在这一方面。如冲澹,如沉着,如典雅高古,如含蓄,如疏野清奇,如委曲、飘逸、流动之类的神趣,新诗里要少得多。这与形式工具格律,原有关系,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乎时代与意识之上。今人不能做陶韦的诗,犹之乎陶韦的不能做《离骚》一样,诗人的气禀,原各不同,但时代与环境的影响,怎么也逃不出的。
近代人既没有那么的闲适,又没有那么的冲淡,自然作不出古人的诗来了;所以我觉得今人要做旧诗,只能在说理一方面,使词一方面,排韵炼句一方面,胜过前人,在意境这一方面,是怎么也追不上汉魏六朝的;唐诗之变而为宋诗,宋诗之变而为词曲,大半的原因,也许是为此。
旧诗各体之中,古诗要讲神韵意境,律诗要讲气魄对仗,近代人都不容易作好。唯有绝诗,字数既少,更可以出奇制胜,故而作者较多。今后中国的旧诗,我想绝句的成绩,总要比其他各体来得好些,亦犹之乎词中的小令,出色的比较的多,比较得普遍也。
做诗的秘诀,新诗方面,我不晓得,旧诗方面,于前人的许多摘句图、声调谱、诗话诗说之外,我觉得有两种法子,最为巧妙。其一,是辞断意连;其二,是粗细对称。近代诗人中,唯龚定庵,最善于用这秘法。如“终胜秋磷亡姓氏,沙涡门外五尚书”,“近来不信长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只今绝学真成绝,册府苍凉大幕孤”,“为恐刘郎英气尽,卷帘梳洗望黄河”,“梦断查湾一角青”,“自障纨扇过旗亭”,“苍茫六合此微官”之类,都是暗用此法,句子就觉得非常生动了。古人之中,杜工部就是用此法而成功的一个。我们试把他的《咏明妃村》的一首诗举出来一看,就可以知道。
咏怀古迹 明妃村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头一句诗是何等的粗雄浩大,第二句却收小得只成一个村落。第三句又是紫台朔漠,广大无边,第四句的黄昏青冢,又细小纤丽,像大建筑物上的小雕刻。今年在北平,遇见新自欧洲回国的美学家邓叔存,谈到此诗,他倾佩到了极顶,我说此诗的好处,就在粗细的对称,辞断而意连,他也点头称然。还有杜工部的近体,细看起来,总没有一首不是如此的。譬如在夔州作的《登高》一首: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到新亭浊酒杯。
又何尝不然。总之,人的性情,是古今一样的,所用的几个字,也不过有多少之分,大抵也不到几千几万。而严沧浪所说的“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几微之处,就在诗人的能用诀窍,运古常新的一点。
一九三四年十月
载《现代》6卷1期(1934年11月出版)
谈杂文
……
聂绀弩[原署名“耳耶”。]
《现代》九月号底“文艺独白”上有一篇反对杂文的文章。作者林希隽先生说:“杂文”底“蓬勃”是“畸形的发展”,“意义是极端狭窄的。如果碰着文学之社会的效果之全般问题,则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的”。“在目前,现时代,现社会……随时随地都有着……更有意义的诸文学制作之丰富的题材……为什么不下点功夫把这些写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些那种零碎断片的杂文”?“要不是说明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弃其任务;即便是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的工作”。“严格地说,是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的破产,没有刻苦的艰辛的态度来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学制作”。此外,林先生还说,写杂文,“应视是最可耻可卑的事”,“充其量只是一种浪费的生产罢了”。不用说,“倘若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这现象……非特无丝毫需要之处,反且是一种恶劣的倾向”。
林先生底字典上,大约没有更多的辱骂了,不然,这篇“杂文”(对不起,在林先生把自己这篇大作明文规定为“小说”或“戏曲”以前,我只好不揣冒昧地称它为“杂文”),该不会一千多字就完卷的吧。
“杂文”是文章底一种体裁。它现在也许还没有成为定型。但文艺上的各种体裁,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杂文也跟小说戏曲一样,会由作者底努力,形成一种固定的形式。何凝先生在《L.S.杂感选集》上说的“这种文体,将要因为L.S.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Feuilleton)的代名词”,正是这个意思。文章不从内容上去观察,不注意文章所演的任务,只注目于作为形式的条件之一的体裁,把某些体裁抬到三十三天,某些体裁打入十八层地狱,完全是形式主义的偏见。至于由某种体裁来推断作者是可尊可敬或“可耻可卑”,这种智慧,恐怕只有为沙利文饼干公司服务的先知(?)“任道先生”才有的。
小说戏曲,不错,能够用具体的形象,把社会的现实指示给读者;它底任务的确不是杂文所能达到的。但杂文也自有它独特的任务,为小说戏曲所不及的地方。眼前就是例子,林先生底这篇杂文和杂文家,林先生“为什么不下点功夫,把这些写成小说或戏剧,却偏偏要写成零碎的断片的杂文”呢?也许林先生自己以为是“创作精神破产”,所以“甘自菲薄”,“投机取巧”;但依我看来,未必不是因为这篇文章底“题材”,再下多功夫,也不能写成小说或戏曲,所以不得不借重于自己所深恶痛绝的杂文的吧。依此说来,文章底体裁,各有各底用处;即使个人底偏见,看不起某种体裁,到了非用它不可的时候,可又不能不采用。甚么杂文“决不能与小说戏曲并日而语”,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废话。
杂文底“蓬勃”,也许可说是一种“畸形的发展”;但这畸形底原形,决不是像林先生所说,是由于作家之“菲薄”,“投机”,“可卑”,畏难,等等个人底缺陷之类,倒是有它确凿的社会根据的。“在目前,现时代,现社会”,现中国,固然“随时随地都有着丰富的题材”,可以“下点功夫”,“写成小说或戏剧”。但是能下而又肯下功夫的是谁呢?有闲的遗老遗壮遗少们,只是天字第一号的孱头。虽不一定积极地直接地成为剥削者,但在这动乱的社会,一面既怕旧东西底残害,一面又怕新的力量来夺去了现有的优势,于是在自己底周围起造一座墙,跟社会隔绝得水泄不通,好像某种动物,一遇险象,就先设法朦蔽自己底眼睛,或把整个身体都缩到某种地方去。纵有“丰富的题材”,也看不见,还谈什么“创作精神”?有些没落的“沉痛”,那只好“寄”之于“悠闲”,写点四平八稳从容恬淡的正宗小品,聊以排遣这死以前的岁月。不但小说戏曲写不出,就连散文也只能“小”而不敢“杂”!自然,有些聪明的遗少们,是会借“埋首”创作,来做逃避现实的口实的,可惜他们底视野既小如针尖,又不敢正眼凝视现实,“丰富的题材”,在他们面前,也变成贫乏。他们“写成的小说戏曲”,只能是经过了粉饰歪曲的画图。不过他们毕竟是聪明的,不但借“埋首”创作来逃避现实,并且借“埋首”创作来反对杂文了。此外,还有些无文无行的角色,小说戏曲不用说,能够写点通娘捣奶奶式的他们底所谓杂文,已经要算是他们底选手,根本就不该对他们存什么希望。不用说,把“丰富的题材”,“下点功夫”,写成作品的任务,只有在另一部分的作家底肩上。这另一部分的作家,“丰富的题材”是要采取的,小说戏曲以及任何文艺体裁是要运用的,他们写过不少的小说戏曲,现在还在写,而且将不断地写下去。不过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作家,他们要最直接最迅速地反应出社会的日常事变,因此就较大量地产生了最直接最迅速地反应社会日常事变的杂文。由这种“畸形的”社会根据产生出来的杂文,不但丝毫不足以“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破产,没有刻苦艰辛的态度”,刚刚相反,它正是作家底“创作精神”,正是从刻苦艰辛中产生出来的创作。只有窥取光荣的杂文底形式来做反对杂文的杂文,像林先生底大作之类,才是这种杂文底例外。
现在再看社会上需不需要这种杂文。林先生为要说明“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看来……非特丝毫无需要之处”,故意把读者对杂文的欢迎及杂文在读者中的影响一字不提,这手法是很巧妙的,可惜马脚在不留心的时候又露出来了。林先生自己说,“而杂文之不胫而走,正是不足怪的事”。有这样的事么?杂文“丝毫无需要之处”,却又能“不胫而走”;“走”了,又“不足怪”。这道理恐怕只有林先生自己才懂得。“倘若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杂文底“不胫而走”,我也说“正是不足怪的事”。历史转动了前进的车轮,使大众加强了文化的欲望;日常事变底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又使大众迫切地需要理解。正同需要物质的供应一样,他们也需要精神的粮食。“拿粮食来!”他们喊。可不一定限定作家只写小说戏曲或某种特定的体裁。不过“在目前,现时代”,他们不期然而然地多量地选择了这种最直接、最好迅速地反应日常事变,而又最浅显最容易消化的杂文。在这种场合,杂文绝不是什么“丝毫无需要之处”或“浪费的生产”,除了林先生自己底杂文。
九·二,一九三四,上海
载第1卷第2期(1934年10月5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