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万物生灵(3)

野花的香味并不减于人工培养的所谓珍贵的名花,尤其是深山冷谷中的野花,其香气之清幽隽逸远非家花所能及其万一的,香气的领略也如欣赏音乐一样,须先把心预备成澄清无尘,然后细味细玩。在山上就很容易有这种心境。所以偶尔被清风送过来的几阵不知来自何处的花香,总是使人兴奋的,总是够人耐味的,总是沁透了肺腑的。

跑山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然而我总觉得比跑平路还有趣,因为费力仅是肉体的,心灵上的陶乐决不致会受肉体的影响,正如内心的创伤决非物质的享乐所能医治的。人事俗务浸倦的我们一看见山的恬静自在早已给心灵上不少的安慰,望着山走,似乎前面就有无限的愉快,仿佛上面便是天国中的乐园。我们确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朋友,你可知道吗?就在这望前走当中还有一个意外的异趣呢!所谓这意外的异趣是什么呢?好,告诉你罢,就是回头看呀。这回头看的意味真是在意料之外的,因为那时我们心中只有前面的希望,而且是非常专一的,谁愿回顾已经过眼的东西呢?其实我们后面的风景虽是刚才看过的,但若作一综合的欣赏,她的情景又大异其趣了。所以回头无意中发现意外的景致,真要喜出望外的,真要惊异赞叹的。现在让我们再继续前进,真的,快乐是努力的代价。我们跑到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居然到了山顶,那时的自傲自安自足自乐的狂喜,真是只有身历其境的才能体验得到。在这样喜得不可自制的心境中,谁再会想着身体的疲劳?谁再会记得内心的隐痛?谁再会念着世事的是是非非?这时的心才算是点尘不染,才算是清明见底。于是我们再平下气来,睁开眼睛向四方远眺,我们的心固然可以随着视线广展到老远的天边,一享心旷神怡的愉快,但苍茫之感却又紧紧地笼罩上来了。

远山所给我们的印象与近山大有差别。我们看见她老是那样安安定定耸耸巍巍地立着,雨天也这样,黑夜也这样,其泰然镇定的态度与雄壮伟大的神气,只要一提到山就深深地感到的。我知道陶渊明“悠然见南山”时的心境气概必与南山一样泰然雄伟,换句话说,这也就是它能感人的地方。山啊,你真伟大!多少漂泊不定的心,只有你才能安慰!多少俗尘浸透了的心,只有你才能洗静!多少凶悍暴躁的心,只有你才能抚平!多少伟丽隽逸的诗情都是你培育起来的!多少英雄的伟业都是你所启迪的!

如果你以为山是难看的粗汉,那你就大错了。它如美妙的少女一样,也有笑容,也有曲线。它的艳丽婀娜并不弱于你的爱人。远在天际的山峰与乳峰一样富有够人耐思的意味;隐隐约约中的重峦叠嶂的轮廓与女人的裸体一样富有细腻的曲线;半藏半露在云雾里的高山总是妩媚多情的;红叶满树的秋山总是多姿多色的;金色阳光下的小山总是鲜艳夺目的;雨后的近山又有梳洗新罢的风趣。啊,山的姿色真非言语所能尽述的,若要勉强都写出来,那便是一部最伟丽的“百美图”。其实这“百美图”也决非人力所能写的,谁敢说斐多汶的《月光曲》已奏尽了一切月下的幽趣,自然诗人华兹华斯尽毕生之力不曾描就自然面部的一个粗略的草图。文字只能作一启迪的引子,只能写出个人情绪的一部分,无尽藏的美与最伟大的静仍是原封未动的埋在山里,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吧!

载《现代》第3卷第5期(1933年9月出版)

晚山

……

孔另境[本文发表时署名“另境”。——编者注]

生平曾经过一次最美丽最富诗意的境界,使我永不能忘记的,常常引起似梦般的回忆的,这是一次因偶然的机会而得看的晚山。

事情是在前年的夏秋之交了。

我为着生活的逼迫,要到温州的一个省立中学去教书,这条路对我是全陌生的,但为了时间的忽促,也来不及仔细去打听,就匆匆上了轮船。轮船走一夜到了北波,换乘一个较小而十分肮脏的“永安轮”。我被堆进在一间极狭小的所谓“房舱”里,几件破行李堆得转不过身来,这一切都是由茶房们安排。他们的说话可不容易懂,我也不知道是那一处的方言,好似带着些福建音腔的,我就冒昧地决定他们是“温州话”。

船走在海水里,随时都可望见些小岛屿,风浪也不大,海水冲激在岛沿上泛跃出一线白沫,远望去仿佛是女夏帽上扎着一条白缎带。我是走过海洋的,而且不止一二次,所以海洋生活于我也并不如初出门者的那种惊奇浩叹,有时看见些海兽海鸟,也不过是一刹那就过去的事情,视界的十分之九都是在水天一色里。这次的海行可有些不同,也许是轮船小的原故,连海也变小了起来,船一直航行在两行长列的岛屿之中,它仿佛是一只“穿山甲”似的,有时它从一个小岛的岩石边擦过,使我发出一身冷汗,幸而结果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它却停靠在一个海边的埠头上了。

所谓海边其实并不当真是海之边沿,只是靠海口的一条江里。这条江的阔度颇有些像曹娥江,不过她的水道比曹娥更来得澄净,不类是去海极近的;而且因这江的两背面都是一带层峦叠峰的山脉,所以江水也平静如镜。这条江的姿势很优美,逆望上流看不见一个曲折,颇似一个英国风的君子,虽然有些狷介,但也可引起人们的崇敬之心的。

时间是向晚了,远山之上不住地在吐着白雾,我立在江心的轮船上,趿着拖鞋,衔着烟卷,隔着半条江去看这快近黄昏的晚山。山色可以粗粗分成三级,愈近则绿,稍远则青,最远的则与晚云同色。山形类似覆钵,一个接着一个连绵地蜿蜒到我们视线以外,若把宇宙当作一爿百货商店,那么这些山脉犹似百货商店里的瓷器部了。人类只是它上面黏附的一点尘埃,无论你借它来作战场,作屠场,作狗盗钻营的巢穴,和这瓷器的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么一想的时候,人生顿觉渺茫起来了。我此刻仅仅为了一点生活,要背乡离井到这么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设使这轮船不幸而触礁,我这小躯壳就此了结,而对这瓷器曾未损及丝毫呀!人类往往自夸为万物之灵,但你倘使把这大江山也作为万物之一,则人类只是一种最愚蠢的东西,无论你如何英雄豪杰奔走经营,结果徒然给这大江山添一点肥料而已。

这一带山是雄伟的,和我们浙北诸山的纤巧另有一般风姿,在浙北的山上可以看见人类经营的痕迹,有别墅山庄,有桃林果棚,然而在这里所能见到的,只是朴质的自然,原始的林木,仿佛尚未经人类的涉足。不久,天似乎更黯淡了一些,晚霞把东向的山巅照的通红,原是披着翠绿大氅的骑士,这时忽似一位红色的狙击手,傲岸地向着万物微笑了。

炊烟渐渐从山坳里袅袅上升,这证明在这朴质的石块间,也已经有生物在经营他们的衣食住和斗争了。

这短短时间的停泊,给了我一个欣赏晚山的良缘,我虽然终不知这山脉的名儿,但这又何碍于我的欣赏呢。

载《文饭小品》第4期(1935年5月出版)

橙雾[本文选自《无相庵断残录》。——编者注]

……

施蛰存

从前读弥尔恩(A. A. Milne)的那篇著名的散文《名贵的水果》(Golden Fruit),觉得他虽然首先赞赏橙子,要不是隔靴搔痒,定是顾而言他的态度。他赞赏这水果的理由,是因为它干净,手握的部分并不就是嘴吃的部分,因为它味道好,这正与看了人家的诗稿而称赞他的字写得好一样,未免被这“名贵的水果”齿冷了。

橙子这个东西,我以为,是具有色香味三德的。我们看了它那明快而温和的颜色,不必想起迷娘(Mignon)的歌:

Connais tu le pays d'orange……

也就会得想象得到那阳光明朗的加利福尼亚州的果树园中,累累然的闪耀着黄金之光的被太阳所吻过的(Sunkist)嘉果。关于它的味,甘甜中间带一点刺激的酸,是它的胜于一切其他果物的美味,亦即是日本的橙子广告家所溢之为“初恋之味”者也。

但是,我不想在这里延誉橙子的颜色与美味,因为这还不是它的独有的德行,虽然我也喜欢它们。我所要说的,乃是关于它的香气。

水果中间,具有美妙的香气者,并不只有橙子一种。香蕉也好,酥瓜也好,我可以随意举出例子来。但橙子的香气却有异于此。香焦、酥瓜之类的香气,只是附属于它们的美味的一种德性,而不是能与其色味抗衡的一种独立的德性。橙子的香气则不然。我常常想,即使不玩赏它的色泽,即使不咀嚼它的美味,只是在擘开其表皮而闻闻那一阵刺鼻的芳香,也就可以算是已尝试过了这“名贵的水果”了。

橙子的香气并不是一股虚空的气息,而是一阵喷溅的雾。是的,我们古来的诗人早就用这个“雾”字来形容它了。除了这个“雾”字之外,我们还能选择什么更恰当的字眼来称呼它呢?

也不须得“纤指擘新橙”,就是用我这十个擂槌似的手,或童子军的万用洋刀,那一阵雾喷溅在你的须眉唇吻之间,一定是有着比最好的香水更实感的韵味的。

宜春令,消夜图;锦橙开噀人香雾。

梅花月边同笑语,不寻思灞桥诗句。

这是张小山的曲子,我们倘与那伏在李师师床下的周邦彦的小词参详起来,就可以觉得中国诗人对于橙子的欣赏毕竟比西洋诗人高明了。李日华《紫桃轩杂缀》中有一节云:“摘梅取其恬韵溢鼻,擘橙喜其香雾噀手,荐樱赏其朱彩耀目,若沾沾以齿颊从事,无论必作脏腑之楚,兼与儿曹何异?”岂不是对于欣赏水果深得三昧之言吗?

载《文饭小品》第6期(1935年7月出版)

幽兰

……

毕任庸

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

——屈原

一 扉话

在这“世溷浊而不分,好蔽美而嫉妒”的年头儿,“幽兰”是多么使人神往的东西。发箧陈书,考它一考,也是“过屠门而大嚼”之意,当世“济时英彦”,倘责以“玩物丧志”,则小子何敢辞咎!

不过题目虽是“幽兰”,而实际是泛说“兰”,先得声明。

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上说:

兰草与泽兰同类。故陆机云:“兰似泽兰而广,节长。《离骚》有绿叶、紫茎、素枝者,可纫、可佩、可籍、可膏、可浴。”郑诗有:“士女秉兰。”应邵《风俗通》有:“尚书奏事,怀香握兰。”兰之为物,有叶无枝;可赏玩而无纫佩籍浴、秉握膏焚之理。故朱子《离骚辨证》云:“古之香草,必花叶俱香,燥湿不变;故可刈而佩。今兰蕙,唯花香而叶无香气;质弱易萎,不能刈而佩也。此确非古人所指之物甚明。古所谓兰乃似泽兰之物。而所谓蕙者即今之零陵香也。”熊太古《冀越集》云:“世俗所谓兰乃生于深山穷谷之物,决非古时水泽之兰也。”陈遁斋《遁斋闲览》云:“楚骚之兰,或谓都梁香,或谓泽兰,或谓猗兰;而以泽兰为当。今世所种麦门冬状物,名为幽兰者是也。”

二 种类

兰可大别为春兰和蕙兰二种。春兰是在春天开花的,一茎一花;蕙兰是一茎九花或多花的。就花形上说,可别为:梅花瓣、荷花瓣、水仙瓣。都是以形似梅瓣、荷瓣分别的。兰、蕙都有之。花色有淡绿、红、紫、白等等。纯白的极少,故珍它叫素心,也是兰、蕙都有的。

兰、蕙都香气很强烈。观赏上以素心及花形特异的为贵。

产地据载籍所记以闽、蜀为多;今则以闽、浙为主,蜀兰则且变种为石斛。闽产以龙岩为著,龙溪、永安、漳州及其他山地也产的。浙产的在之江上游富阳、兰溪和会稽山一带。

此外广东有名“丰岁”的兰花,这是从南洋传来的。和台湾的蝴蝶兰同是别种。蜀兰在千山重叠、岩石郁崛中间,开它端丽庄严的花,其自然雄浑,虽画人也为之敛手哩。石斛丛生石上,枝软,《本草纲目》说:“开红花”。

三 兰和女子

“昭代丛书”中的《兰言》说:“‘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兰性静,久而不闻其香之妙境,非百花所可同日语也。魏武以绿叶紫花之蕙,为香烧之,殆古人所谓兰麝氤氲者耶?”

《淮南子》上说:“男子树翘,美而不芳。则兰须女子树之。女兰之名,或因此乎?”

《因树屋书影》上说:“兰待女子同种则香,故名待女。”

还有很滑稽的话:“蜂采百花,皆翘置股间,惟采兰背负入房,以献蜂王;亦知贵花礼王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