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长官的苦恼

能挺过难熬的这片刻,自可趾高气扬一整年

——卡斯蒂

让这个渺小的人物留在他渺小的烦恼里吧!他实际只要一个奴才,为何把个热血男儿请到家里来呢?只能怪他自己,不知选择!十九世纪通常的做法是:凡声势赫赫的贵族,遇到有情有义的男儿,不是虐杀、放逐、监禁,就是百般侮辱,巴不得他自个儿犯傻,痛苦而死!碰巧在这儿,身感痛苦的,不是有情有义的男儿。在法国,小城市的大不幸,连纽约等地的民选政府也一样,是不能无视世上还存在像瑞那先生那样的人。一个两万居民的城市,制造舆论的便是这帮人,而舆论在法治国家,更是可伯。一个品德高尚、慷慨豪爽的人,或许还是你的朋友,但住在百里之外,要评断你的为人,就只能根据贵城的舆论,而这舆论却由碰巧生在富裕而温和的贵族世家那些蠢货造成的。才华出众之辈,就活该倒霉了!

吃过晚饭,一家老少立即返回苇儿溪;但第三天早晨,于连看到他们全家又来到维璃叶。

不出一小时,他就讶然发觉,瑞那夫人有什么诡秘之事要瞒他。他一露面,女主人就中断和丈夫的谈话,似乎希望他走开。于连很知趣,不用人家再次暗示。他的神态,变得冷漠而矜持;瑞那夫人也已觉察到,但不急于做解释。“难道她已替我找了个后任?”于连想,“就在前天,还对我那么亲昵!但人家说,那些贵夫人,行为大都类此。就如同帝王一样,对公忠谋国的宰辅刚恩宠有加,不意退朝回府,已有贬黜的诏书恭候在那里了!”

于连注意到,他一走近便打住的谈话中,常提到一座大房子。属于维璃叶市政府的产业,房子又老又旧,但宽敞合用,坐落在教堂的对面,最繁华的商业地段。“旧房子与新情人,有什么共通之处?”于连暗想。他把弗朗索瓦一世的两句妙诗反复吟哦,聊以排遣愁怀。这两句诗,此刻觉得很有新意,还是不到一月之前,瑞那夫人教给他的。当时,多少山盟海誓,多少耳鬓厮磨,而这两句诗恰恰是最好的反证!

美人慧黠心常变,痴汉意诚情自专。

瑞那先生乘上驿车,去了省城贝藏松。这趟出门,是商议了两个钟头才定下来的,他显得心事重重。回来时,把一个灰色大纸包往桌上一扔。

“瞧,这桩蠢事!”他对妻子说。

一个钟头以后,于连看到一个贴招贴的杂役来把这一大包东西拿走。他急忙尾随而去。“到第一条街的犄角儿,我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奥秘了。”

他好不焦急,站在贴招贴的杂役背后。只见那人用一把大刷子,在招贴背面刷上糨糊。招贴刚贴好,好奇心切的于连就读到一份详尽的告示:原来是采用公开投标方式,出租瑞那夫妇谈话中常提到的那所大房子。开标时间定在第二天午后两点,假座于公共议事厅,以第三支蜡烛熄灭为止。于连大失所望。他觉得期限太近了:参加投标的人怎么来得及通谕周知呢?而且,招贴的日期,还倒填了半个月。他跑了三处,把这张招贴各看一遍,还是不得要领。

他专程去看了拟议中出租的房子。看门人没看到他走近来,正神色诡秘地对邻居说:“呸!呸!白费劲。马仕龙神甫已答应出三百法郎,但市长不理这个茬。代理主教弗利赖就把市长召了去。”

于连走来。似乎碍事,两位朋友顿时缄口不语了。

开标场面,于连自不能错过。成群的人挤在一个昏暗的大厅里,彼此用奇特的眼光互相打量。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一张桌子,于连看到桌上有张锡盘,点了三个蜡烛头。执达员喊道:“三百法郎,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不像话了,”一人低声对身旁的人说,于连正好站在他们两人之间,“至少值八百以上;我想压过这个提价。”

“别自讨苦吃。跟马仕龙、瓦勒诺,还有大主教和可怕的弗利赖那帮人作对,会有你什么好处?”

“三百二十。”另一个人喊道。

“蠢货!”旁边一人冲口而出,“市长的奸细正好在此。”他指着于连补上一句。

于连急忙回头,想示以颜色,但这两个弗朗什—孔泰人已顾左右而言他了。他们故作镇定,于连也只得泰然处之。这当口,最后一个蜡烛头熄灭了,执达员拖长了声音宣布:房子以三百三十法郎的租金成交,租予省政府的特·圣冀罗署长,为期九年。

市长一离开大厅,就议论藉藉了。

“这三十法郎,是葛洛佐冒冒失失挑市里赚的。”一人说。

“不过特·圣冀罗不会饶他的,”旁人答道,“葛洛佐迟早会吃苦头。”

“真他妈卑鄙!”于连左边的一个壮汉说,“这所房子,我愿为我的工厂花八百法郎租下来,而且,还觉得便宜呢。”

“得啦!”一个属自由党的小老板答道,“特·圣冀罗不是圣公会里的人物吗?他的四个孩子不是全得了奖学金?真是苦命的人哪!所以维璃叶市政府要开恩,额外送他五百法郎补贴,还不是这么一回事!”

“据说这件事市长都拦不住,”第三个人提醒大家,“他是极端保王党,那不假,但他倒不偷不抢。”

“不偷不抢?得了,又飞又抢的,倒是鸽子了!”[12]另一人接口道,“一切好处全进了公家的大腰包,到年终分配,大家利益均沾。索雷尔那小子可得注意,咱们走开为妙。”

于连回来,心绪极为恶劣,发现瑞那夫人也闷闷不乐。

“你去看投标了?”她问。

“是呀,夫人,我在那儿有幸当了市长的奸细。”

“他要是听我的话,早该出门走开才好。”

这时,瑞那先生走了进来,他的心情也十分灰暗。晚餐桌上,没有人说一句话。瑞那先生吩咐于连带上几个孩子一起回苇儿溪。一路凄然。瑞那夫人安慰丈夫道:“你也该习以为常了,亲爱的。”

傍晚,阖家围炉而坐,寂然无语。听劈柴发出的噼啪声,成了唯一的消遣。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会遇上的闲愁时光。突然,有个孩子欢叫一声:“门铃响了!门铃响了!”

“真见鬼!要是特·圣冀罗借口道谢,来跟我纠缠,”市长嚷道,“那我就把事情点明,这太过分了。他该去感谢瓦勒诺,我是受损害的一方。假如混账的雅各宾派报纸抓住把柄做文章,也用‘九五之尊’[13]来挖苦我,我能说什么呢?”

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留着浓黑颊髯的男子,这时,在仆人引领下走了进来。

“市长先生,在下是谢罗尼莫。这里有一封信,是驻那不勒斯使馆的随员特·博凡西爵士先生,在我动身之际,托我面交的;那不过是九天前的事。”他望着瑞那夫人,神情愉快地说,“夫人,令表兄,也即我的好朋友,特·博凡西先生说,你会讲意大利语。”

那不勒斯客人的豪兴,把这个沉郁的夜晚变成一个欢快的良宵。瑞那夫人执意要来客吃了夜宵再走。这一下,全家都鼓动了起来。她想尽力排遣于连的悲苦,以忘掉日间两次听人喊他“奸细”的不快。谢罗尼莫是著名歌唱家,为人极易相与,同时性情又非常愉快;这两种品德,如今在法兰西几乎不能再得兼了。吃完夜宵,谢罗尼莫与瑞那夫人一起唱了一小段二重唱,还讲了几个有趣的小故事。凌晨一点了,于连提议小孩子该上床睡觉去,他们都叫了起来。

“再讲一个故事吧。”老大说。

“那就讲个我自己的故事,Signorino(少爷),”谢罗尼莫接下来说,“那是八年前,我跟你们一样,还是那不勒斯音乐院的年轻学生,我的意思是年纪跟你们一样大。不过,我没有你们的好福气,在漂亮的维璃叶城里,当大名鼎鼎市长大人的公子。”

瑞那先生听了这话,不觉叹口气,看了妻子一眼。

“曾格雷厉显僚(Signor Zingarelli),”年轻歌唱家故意加重他的意大利口音,念得滑稽突梯,几个孩子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曾格雷厉显僚是位非常严厉的教授,音乐院里没人喜欢他。但他乐意大家在进退应对上,做得像很喜欢他那样。我是一有机会,就私出校门,上圣嘉乐小剧院,去听天仙般的音乐。哦,天哪!怎样才能凑足八个子儿买张门票呢?那是好大的一个数目呀,”歌唱家睁圆了眼睛瞪着孩子,孩子都相视而笑,“圣嘉乐剧院的乔伐诺经理,有一次听我唱了一段。我当时才十六岁。‘这孩子,是个宝!’他夸我道。”

“‘我来雇你,你愿意不愿意,我的小朋友?’他向我提议。

“‘你能给我多少钱呢?’

“‘每月实足四十个金杜卡。’我的少爷,这合到一百六十法郎啦。我简直像看到天堂向我敞开了大门!

“‘好倒好,’我对乔伐诺说,‘但是曾格雷厉真个非常严厉,怎么让他放我呢?’

“‘Lascia fare a me.”

“让我去办!”大孩子把意大利文翻了出来。

“一点儿不错,我年轻的爵爷。乔伐诺先生对我说:‘Caro(亲爱的),首先,这里有一份小小的合同要办。’我当场签了字,他摸出三个金币给我。这么多钱,我还从来没见过。接着,他告诉我如此这般。

“第二天,我去求见可怕的曾格雷厉。他的老当差领我进去。

“‘找我有什么事,你这坏蛋?’曾格雷厉问。

“‘Maestro(大师),我已深悔前非。我以后出音乐院,再也不爬铁栏杆了。我会加倍用功的。’

“‘要是不怕糟蹋我所听到的最美的男低音,我就禁闭你两个礼拜,只给吃硬面包,喝白开水,你这淘气鬼。’

“‘Maestro,’我继续说,‘我立志要成为全校的楷模,credete a me(请相信我)。不过,我要向你求个情,如果有人请我到外面去演唱,求你代我回绝。拜托了,就说你不答应。’

“‘你想,哪个见鬼的会要你这样的坏蛋?难道我会答应让你离开音乐院?你想跟我开玩笑不成?快滚!快滚!’说着要朝我屁股踢来。‘当心落到关禁闭吃硬面包。’

“一小时后,乔伐诺先生来见院长。

“‘我来求你帮我发笔财,’剧院经理说,‘请高抬贵手,把谢罗尼莫借给我。让他到我剧院来演唱吧,那么到今年冬天,我就有钱嫁女儿了。’

“‘你要这坏蛋干什么?’曾格雷厉问,‘我不同意,你要不到手的;再说,即使我答应,他本人也不愿离开音乐院,他刚才还在我面前赌咒发誓呢。’

“‘如果事情仅仅取决于他本人的意愿,’乔伐诺郑重其事地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rta(有纸为凭)!这儿是他本人的签字。’

“曾格雷厉一听,勃然大怒,拼命拉铃。‘把谢罗尼莫给我赶出音乐院去!’他火冒三丈,大声吩咐下去。于是,我给赶了出来,逗得我仰天大笑。当天晚上,我就登台演出,唱了这支曲子。小丑波利希奈要结婚,扳着指头计算成家该置办些什么,他每算必错,越算越糊涂。”

“啊!先生,请你就唱唱这曲子,让我们饱饱耳福。”瑞那夫人说。

谢罗尼莫唱了起来,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泪。直到凌晨二点,谢罗尼莫才离开这一家人去睡觉,让他们还沉醉于他高雅的举止、亲切的谈吐和欢快的情绪之中。

第二天,瑞那夫妇交给歌唱家他去法国王宫所需的函件。

“看来,欺诈满天下,”于连自语道,“就说这位谢罗尼莫吧,他到伦敦去应聘,收入有六万法郎。当初要是没有圣嘉乐剧院经理的这点儿手段,他那超凡的歌喉,或许要推迟十年才能为世人所赏识、所赞美……说真的,我宁愿做谢罗尼莫,也不当维璃叶市长。谢罗尼莫在社会上虽不那么受尊崇,但没有像今天招标碰到的这种烦恼,他的人生是愉快的。”

有一件事,于连自己都感到惊奇:不久前回维璃叶,独自在瑞那府度过的那几个礼拜,对他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除了出席招待他的宴会感到厌烦和不快外,他在这座寂静的房子里,不是可以随便读、随便写、随便想,而不受打扰吗?他可以耽于辉煌的驰思,不至于时时刻刻给拉回到残酷的现实,强迫自己去探究卑劣的人心,再用虚伪的言行,行其欺诈的勾当。

“幸福,不就近在咫尺吗?过这样的生活,无需多少花费。我可以随自己选择,或者娶艾莉莎为妻,或者去跟傅凯合伙……一个人经过长途跋涉,刚爬上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顶休息片刻,自会觉得无比惬意。如果要一直坐下去,他还会觉得快活吗?”

瑞那夫人近时想的,常常和实际适得其反。尽管她下决心守口如瓶,结果还是把投标一事的原委告诉了于连。“我发过的誓,看到他竟会全都忘掉!”她私下也纳闷。

如果看到丈夫身蹈险地,她会毫不犹豫,宁可牺牲自己,去救他一命的。这是一颗高尚而浪漫的灵魂,对她说来,见义而不勇为,便会种下悔恨的根苗,像犯了罪一样难过。然而,在有些阴郁的日子,想到自己突然成了寡妇,那就可以嫁给于连,这伉俪情深的幻景,一时竟驱赶不走。

比起她的丈夫,于连倒更喜欢她的孩子;虽说于连管教甚严,但颇得学生喜爱。瑞那夫人很清楚,嫁了于连,就得搬迁,而苇儿溪的绿茵芳菲确也令人割舍不得。她想象自己移居巴黎,孩子还能受到这份人人称羡的教育。几个孩子,她,于连,全都会非常幸福。

这真是婚姻的怪异后果,亦是十九世纪文明的一大功劳!婚后生活的幽寂沉闷,足以使爱情荡然无存,如果婚前算有爱情的话。不过,有位哲人说过:在相当富裕而无需劳作的家庭,婚姻很快会把安适的享受变成深切的厌倦。而女子中,只有天生枯索的心灵,才会不解风情。

以哲人之见,自可这样回护瑞那夫人,但维璃叶人并不作如是观;现在全城都在议论她的风流韵事,只有她本人不知道罢了。这在小城也算得大事一桩,所以这年秋天,大家过得不像往年那么烦闷。

秋季和初冬,转眼就过去了,该离开苇儿溪返城了。维璃叶的上流社会,看到他们的贬责,对瑞那先生不起作用,开始有点儿愤愤然。有一批正人君子,专以暗箭伤人为乐事,借以消解平时道貌岸然的寡趣;他们不出一个礼拜,就使瑞那先生大起疑心,变得坐立不安,虽然他们的措辞都极有分寸。

瓦勒诺紧锣密鼓,一着不松。他把艾莉莎安插在一户颇有地位的贵族人家,那里已有五个侍女。据艾莉莎说,她怕冬天没着落,所以对新东家只要市长家工钱的三分之二。这姑娘很有慧心,她既向告老的谢朗神甫,也向新来的本堂神甫做忏悔,以便把于连艳情的始末根由同时告诉两位神职人员。

于连到维璃叶的第二天,清晨六点刚过,谢朗神甫就把他叫了去:“我什么都不想问。我只求你,需要的话,就命令你,什么都别对我讲。我的要求是,三天之内,你必须动身去贝藏松神学院,或去你好友傅凯家,他一直为你预备着一个美满的前程。一切我都已预为筹划,一切都已妥为安排,但是你必须走,一年之内不得回维璃叶。”

于连未置可否。他在考虑:谢朗先生的这份关切,是否冒犯他的尊严,说到底,谢朗先生毕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

末了,他对神甫说:“明天,在同一时刻,我有幸再前来拜候。”

谢朗神甫指望慑服这年轻后生,便滔滔不绝,讲了半天。于连从姿态到表情,都做低伏服小,一声不吭。

最后,他得以脱身,跑去告知瑞那夫人,发现她正陷于绝望之中,为的是丈夫刚跟她把话说得相当明白。瑞那先生生来性格软弱,再加贝藏松的遗产在望,已决意把妻子看成白璧无瑕。丈夫刚告诉她,维璃叶的舆论有点儿怪。错在公众方面,给一些心怀嫉恨的人引入歧途,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瑞那夫人有一刻还抱着幻想:于连大可接受瓦勒诺的聘请,留在维璃叶。但她已不是一年前那个单纯、羞怯的女人了;一往情深的痴情,摧肝裂胆的悔疚,已擦亮了她的眼睛。耳听丈夫说话,她立刻很痛苦地说服自己:一次至少是短暂的分离,已势在必行。“离开了我,于连又会陷于狂悖的打算之中,对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这本是极自然的事。而我,天哪,虽有很多钱,却得不到幸福。他会把我忘了的。可爱如他,必然有人会爱他,他也会爱别人。啊!我多不幸……我能抱怨什么呢?老天是公道的,我的品行不足以制止我的罪孽,上天便使我失去了识见。本来,大不了花几个钱,就可以买通艾莉莎,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我竟没费心去想一想,爱的奇情幻想占去了我全部时光。如今完了。”

于连感到惊异的是,他把自己要走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瑞那夫人,瑞那夫人倒并没私心发作,加以反对。显然,她在强自克制,不让自己流出泪来。

“我们都应该刚强一点儿,我的朋友。”

她剪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女主人说,“不过,如果我死了,答应我永远不要忘记我的孩子。无论是远远里照应,还是就近照拂,务必把他们教育成人,教育成正派人。再来一次革命,所有的贵族都会给抹脖子的;孩子他爸,因为有屋顶上打死乡民这桩公案,或许就得流亡国外。这个家,要烦请你照应……把你的手伸过来。再见吧,我的朋友!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刻了。大灾大难之后,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气,面对公众,保住自己的名声。”

于连原以为会大哭大闹一场,想不到告别竟这么简朴,不由得大为动情。“不,这样的告别,我不接受。我先走,既然他们希望我走,你也希望我走。但是三天之后,半夜里再来看你。”

瑞那夫人的人生,顿时为之一变。这么说来,于连真的很爱她,既然他出诸本意,想到要再来看她!离别的伤痛,顷刻变成强烈的欢欣,一种她从未感到过的欢欣。一切对她又变得便易起来。有了重见情人的把握,这最后的离别也全无惨痛的光景。从这一刻起,瑞那夫人的举止,一如她的容颜,显得高贵、坚毅、得体、完美。

瑞那先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样子十分生气。终于,跟太太说及两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这封信拿到游乐场去,让大家见识见识,看看瓦勒诺这混蛋搞的什么鬼!是我把他从讨饭袋里提拔出来,做成维璃叶的一个大阔佬。我要叫他当众出丑,再跟他一决雌雄。真是欺人太甚了!”

“那我得当寡妇了,天哪!”瑞那夫人想。但差不多同时,又规劝自己:“这场决斗,我有能力挡开。要是不加阻止,简直就是谋杀亲夫的凶手了。”

她从没用过这样巧妙的手段,去哄丈夫爱面子的心理。不到两个钟头工夫,她使丈夫认识到——而且总是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对瓦勒诺应表示更多的友谊,甚至把艾莉莎再请回家来。瑞那夫人真要有点儿雅量,才下得了决心跟这位造成她不幸的姑娘见面。但这个主意倒是来自于连的。

经过几次三番的指点,瑞那先生总算自己拿了主意,虽说想到这一层有点儿肉痛,即对他面子上最不好过的,就是在整个维璃叶闹得沸反盈天、议论纷纷之际,于连还留在城里,去当瓦勒诺府的家庭教师。对于连来说,丐民收容所所长聘金优厚,固然是利之所在;但为瑞那先生的声誉计,倒恰好相反,于连宜离开维璃叶,进贝藏松或第戎的修道院。但是怎样才能左右他的抉择?他此后又怎么生活?

瑞那先生看到立时就要破费钱钞,比他夫人还要绝望。这次晤谈,对她,像厌倦人生的烈性女子,取服一剂曼陀罗麻醉以死;即使她今后有所活动,也纯属惯性使然,自己已是万事不关心了。正是出于这种心境,路易十四临终之际才会说:“想我曾是一国之君……”真是感慨良深!

翌日清晨,瑞那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笔调极尽戏侮之能事,指桑骂槐之言,痛诋极毁之语,每一行里都有。这份大作,当是出诸某位嫉妒他的下属之手。此信又挑起他跟瓦勒诺决斗的念头。他勇气陡增,竟想立即付诸行动。他独自出门,走进枪械店,买了两把手枪,吩咐装上子弹。

“总之,”他自解道,“即使拿破仑严苛的吏治卷土重来,我从无中饱私囊之举,自可扪心无愧。充其量,只是闭眼不管而已;我写字台里有一大堆信件可以证明,此乃不得已耳。”

瑞那夫人看到丈夫憋着一肚子火,甚感惊骇;又勾起她亡夫守寡的不祥念头,好不容易才推了开去。她跟丈夫关在房里密议,白说了几小时,新收到的匿名信使丈夫铁了心。最后,妻子总算成功,把丈夫要打瓦勒诺耳光的勇气,化为给于连六百法郎的豪情,这笔钱相当于连进神学院一年的膳宿费。当初怎么会有这该死的念头,想到请个家庭教师到家里来;瑞那先生连连咒骂产生这倒霉想法的日子,倒把匿名信这件事忘了。

他陡生一念,稍稍感到一点儿安慰,只是还没告诉妻子,那就是:若略施手腕,利用少年人心思活络,再送上一笔小数目,希望于连能拒绝瓦勒诺的重金礼聘。

瑞那夫人煞费口舌,向于连证明:为照顾她丈夫的面子,放弃收容所所长公开开价八百法郎的职位,他便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一点儿赔补。

“不过,”于连一再说,“我从来没——连一忽儿也没——打算接受瓦勒诺的聘请。你已使我太习惯于高雅的人生了,以至不堪俗流,那些人的粗鄙我会受不了的。”

穷,这个紧迫的现实问题,以其无情的铁腕,逼使于连降志就范。他凭着傲气,幻想把维璃叶市长的赠金,权充借款接受下来,再出具一份契据,言明五年后连本带利一次归楚。

瑞那夫人有几千法郎,一直藏在一个小山洞里。她赔着小心,提议相赠与他,但她预感到,会遭到愤然拒绝的。

“你难道想使我们的情谊,”于连质问,“变成可憎的回忆吗?”

于连终于离开了维璃叶。瑞那先生大喜过望:正当要从市长手里接钱的当口,于连自感太轻贱,当即回绝。这一下瑞那先生高兴得眼泪都涌了出来,扑上去跟于连抱头勾颈。于连要对方出具一份品德证书,市长急切之中,竟找不到更漂亮的词句来称颂于连的品行。我们的英雄,手头已积有五个金路易,打算再向傅凯要同样一笔数目。

他心情非常激动。这维璃叶,留下他几多情爱。但才走出维璃叶三四里路,心里只想着另一种快乐,那就是去贝藏松一瞻首府风貌,看看这座军事名城的雄姿。

爱情的幻灭,是最难忍受的。这短短三天的离别,瑞那夫人靠一种绝望的爱才聊以排遣。生活之所以还过得去,是因为在她与极端的不幸之间,还存有与于连最后相见一次的希望。她屈指计算还有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分隔着她与他。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她远远就听到约定的信号。冲破千难万险,于连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时,她心里只存一个念头:这是我跟他的最后一面。对这位相好的殷勤急切,她毫无反应,好像只剩一口气的活尸。即使她迸出一句话,说她爱他,也是笨嘴拙舌的,倒似乎证明与此相反的意思。长此久别的想法,折磨着她,恁怎么也摆脱不开。禀性多疑的于连,有一忽儿,以为自己已给遗忘,扔出几句刻薄话;回答他的,只是默默流淌的大颗大颗的泪珠和近于痉挛的握手。

“但是,天哪!叫我怎么相信你呢?”于连这句话,是用以回答他密友冷淡的抗辩的,“对戴薇尔夫人,对泛泛之交,你都表现出百倍的友情。”

瑞那夫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天下不会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了……我巴不得赶快死去……我觉得自己心里冷得像冰……”

这是他得到的最长的答话。

曙色初露,动身在即。瑞那夫人顿时止住了眼泪,看他把一根长绳拴在窗口,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吻。于连无望地对她说:“我们的关系,总算到了你所巴望的状态。从今以后,你的生活,可以无悔无憾。小孩子有点儿病痛,也不至于看到他们如进了坟墓。”

“你不能和斯丹尼吻别,我总觉得是种缺憾。”她冷冷地说。

于连临行,对这个活尸毫无热情的拥抱,感触甚深。两脚走了十几里路,心里还不能想别的事。他神情怫郁,在翻过山头之前,只要还能望见维璃叶礼拜堂的尖顶,总是频频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