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最会伪装,
须知欲盖反而弥彰;
犹如乌云越黑,
越显示会引来风暴雨狂。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三节
瑞那先生从古堡各卧室,一间间走过来,最后又回到孩子的房间,听差在后面搬草垫。市长突然进房,对于连来说,不啻是满满的水杯里又加上了一滴,顷刻就要旁溢。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脸色比平时更苍白更阴沉。瑞那先生忙收住脚步,看看身旁的仆人。
“先生,你以为跟别的教师,你几个孩子会有同样的进步?如果答复是否定的,”于连不等瑞那先生回答,便接着说,“那你怎么敢责备我,说我耽误他们功课?”
瑞那先生先是一惊,等回过神来,从这乡下小伙子异样的口气里,推断他大概另有高枝可攀,打算离开此地了。但于连越说越气,“先生,不靠你,我照样有饭吃。”他又补上一句。
“看到你情绪这么冲动,我真的有气。”瑞那先生有点儿格格不吐。两个下人在十步之外,忙着铺床。
“这种话我不要听,先生,”于连忘乎所以地说道,“你想想看,刚才你说的那些话,多么难听,而且还当着太太们的面!”
于连的要求,瑞那先生知道得太清楚了,艰难地盘算真有痛彻肺腑之感。于连也真是气疯了,直嚷嚷道:“离开府上,大人,我知道该去哪儿。”
一听此话,瑞那先生仿佛已看到于连在瓦勒诺府高坐堂皇。
“好吧,先生,”市长终于叹口气说,神气像是要动一次痛苦的手术,“我接受你的要求。从后天起,也就是下月初,我每月付你五十法郎。”
于连真想笑出来,一时愣在那里无言以对:他的怒气全消了。
“这畜生我还太看得起他了!”于连心里想,“无疑,这是卑劣的灵魂所能表示的最大歉意了。”
几个孩子看到这场面,吓得目瞪口呆,急忙跑到花园里,去报告母亲,说于连先生怒气冲冲,不过他以后每个月有五十法郎了。
于连出于习惯,跟着孩子走过去,连看都没看瑞那先生一眼,把东家栽在那儿干生气。
“瞧,瓦勒诺又叫我多花一百六十八法郎,”市长心里嘀咕道,“这家伙供应给孤儿院的伙食,我非得说两句硬话讽刺他。”
过了一会儿,于连跟瑞那先生又面对面碰上了:“我有点儿心事,要去跟谢朗神甫谈谈。现有幸禀告阁下,不才想告几小时的假。”
“嗳嗳,亲爱的于连!”瑞那先生堆出一副虚伪不过的笑脸,“就去一天吧,你要是愿意,再加明天一天也不妨。上维璃叶,可以骑花匠的马去。”
“果不出所料,”瑞那先生忖道,“准是给瓦勒诺回话去了,而对我,他还什么也没向我承诺呢,不过,得让这小伙子头脑冷静下来才好。”
于连很快出门,爬上后山的大树林,从苇儿溪穿过这片树林,也可以抵达维璃叶。他不想马上去见谢朗神甫。谁高兴再去演一场假戏呢!他有必要看清自己的灵魂,回顾一下激荡的情绪。
“我打了个胜仗,”一旦置身林间,远离众人耳目,他这样自语道,“我真的打了个胜仗!”
这句话可以见出他处境之妙,也给他心灵几许平宁。
“瞧,我现在薪俸每月有五十法郎了,这位瑞那先生一定很怕。但怕什么呢?”
一小时前,于连正怒气冲冲,对付这个走运的权势人物;现在,揣摩这权势人物所惧何来,倒使他心情完全平静了下来。他徜徉林间。有那么一刻,对迷人的美景几乎为之心醉。光溜溜的岩石,昔日从山上大块大块崩落到林中;如今挺拔的榉树,已长得差不多跟巨岩一般高。岩体的阴影下,凉爽宜人,而三步之外,就是烈日的炎威,令人不敢直晒。
于连在岩阴下,喘了口气,接着再攀登。沿一条依稀可辨的羊肠小道,走不多久,便登上百丈悬崖,顿有遗世独立之感。身凌绝顶,他止不住会心一笑。他所企慕的,不正是这样一种境界吗?高山之上,空气纯净,他心灵上感受到一种静穆,甚至欢乐。维璃叶市长,在他眼里,代表着世界上所有阔佬和劣绅;但于连觉得,今天他给惹起的愁绪,不管势头多猛,却了无个人恩怨在内。只要不见瑞那先生,不出一个礼拜,就会把他,把他的古堡、他的狗、他的孩子和他的整个家庭,统统忘光。“他被迫做出最大的牺牲,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好啊!一年可多得五十多埃居[9]。片刻之前,刚逃过生平最大的危险。想不到一天里,打下两个胜仗;应该说,这第二个胜仗,不是我的功劳,但一定得猜出个中原因。不过,伤脑筋事,明天再想不迟!”
于连挺立在峭崖上,仰望晴空:八月骄阳,光照四极。岩下的田野里,传出悠长的蝉声;蝉鸣一停,周围一片寂静。脚下方圆八十里的乡野,尽在望中。雄鹰不时从他头顶上的绝壁间飞掠而出,在长空悄然盘旋,画出道道圆圈。于连的眼睛,不由自主跟着鸷鹰转。稳健而有力的搏击,令人震慑,他渴慕这种力量,渴慕这种孤高。
这就是拿破仑的命运。日后,也会是他的命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