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培养有梦想、有灵魂、有文化的中国记者——2014年在第二届范敬宜新闻教育奖颁奖仪式上的获奖感言

今年恰逢我从教30年,也是从事新闻教育30年,在这个人生节点上获此殊荣,自然感到格外荣耀。同时,我也深知,这个奖项与其说是授予我,不如说是授予清华新闻学院的老师,甚至可以说是授予全国新闻教育领域辛勤耕耘的园丁,而我是其中普通一员。

既然这个奖项同一代记者、文化人、新闻教育家范敬宜连在一起,在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我又有幸与他共事八年,耳濡目染,获益良多,言传身教,受用无尽,下面我就简单谈谈三点难忘印象。

第一点,如果有来生,还是做记者。

2001年,我调入正在组建的清华大学新闻学院,担任首个新闻学本科班的班主任。为此,我给范敬宜打电话,想请他为全班35位同学作个讲座,谈谈他的新闻人生。主持建院工作的王建华书记听说请来一位人民日报总编辑,有点诧异地说:怎么搬动这么大的人物。在我心目中,范敬宜只是一位尊敬的前辈,当时我与他也从未谋面。可一提讲座的事情,他就毫不迟疑答应了。来的那天,我在二校门迎候他,一见之下,感觉非常平易,就像他在一篇文章里说的“一个老头儿”。

然而,等他一开讲,顿觉神采飞扬,语出不凡。一位前来旁听的研究生,本想听听而已,但一听之下,马上感到与众不同,赶忙向邻座同学借来纸笔,边听边记,后来整理出一篇发表在《新闻记者》杂志上的讲座纪要,而他毕业几年后也以一部《天珠——藏人传奇》,践行了清华新闻“面向主流,培养高手”的宗旨。那天的讲座内容丰富,精意迭出,大热天里,范敬宜站在一间普通教室的讲台上,娓娓讲了三个小时,既讲他的新闻人生,也谈他对新闻的独到理解。尤其令人触动的是,他对清华学子表达了自己对新闻工作终生一贯的梦想、执着与痴迷,包括后来广为流传的那句话——如果有来生,还是做记者。2010年他驾鹤西去时,我就根据他的这句话,草拟了一副挽联:今生无悔做记者,来世有缘会清华。

第二点,信守马克思主义及其新闻观。

我们知道,当年范敬宜曾被划为右派,打入另册,不仅无法再从事他心爱心念的新闻工作,而且20多年备尝艰辛。然而,就在这样的人生际遇中,他却成就了一个堪称全国唯一的“纪录”,这就是以右派之身入党。在高度政治化的年代,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这个传奇故事除了表明范敬宜的立身处世得到各方一致认可,而且也显示他的政治信仰何等明确,始终如一。习近平在新一届中央政治局第一次集体学习中说:“对马克思主义的信仰,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信念,是共产党人的政治灵魂,是共产党人经受住任何考验的精神支柱。”以此衡量,范敬宜一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矢志不渝坚守这样的信仰和信念,如他在学院历年毕业典礼上几次即兴唱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它不摇也不动,永远挺立在山巅。”也正是这种顶天立地的信仰与信念,促使他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在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开展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的教育、科研与学科建设,成立全国首家马克思主义新闻学研究中心并兼任中心主任,一时间在海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2012年清华新闻学院成立十周年之际,方汉奇先生在他的微博中用一句话概括道:清华出过一个中国近现代史上名气最大的新闻传播学大师梁启超和一个中国当代最受称赞的新闻传播学院的院长范敬宜。如果说梁启超开辟了现代中国的新闻传播学,那么范敬宜则开辟了当代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新闻学新局面。我协助他开展这一工作,也受到潜移默化的熏染、启发和教育,我们主编的《马克思主义新闻观十五讲》和《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拓展读本》,既正本清源,又与时俱进,既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又契合中国社会及其新闻实践,既紧扣新闻传播的现实问题,又放眼广阔视野下的多学科领域,出版以来颇受关注与好评,特别是青年学子觉得耳目一新,在相当程度上破除了对马克思主义及其新闻观的一些误解与偏见。

在他的教育和引导下,清华新闻学院涌现了一批志存高远、脚踏实地的青年才俊。比如,2003级本科生李强同学大二寒假深入山西农村,写出四万字的调研报告《乡村八记》,得到国务院总理的称道,其中第一记发在《人民日报》头版;2008级研究生曾维康同学奔走多地,历时一年,完成二三十万字的硕士学位论文《农民中国》,并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得到全国政协主席在两会上的推荐,《文汇报》以12个版面予以报道和摘发;2008级博士生姚遥同学利用公派访学哈佛的机会,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撰写了学位论文《新中国对外宣传史》,得到李肇星、赵启正、傅高义等嘉许;至于以本科毕业而被新华社录用,几年后即获得年度“十佳记者”的邢广利、“十佳编辑”的周劼人等,同样出类拔萃。我在配合范敬宜开展这些工作时,深切体会了马克思主义及其新闻观的核心在于一种活的灵魂,由此造就服务祖国、服务人民的新一代中国记者。正如范敬宜在一首词作中抒发的心意:“平生愿,唯报国,征途远,肩宁息?到峰巅仍自朝乾夕惕。当日闻鸡争起舞,今宵抚剑犹望月。念白云深处万千家,情难抑。”

第三点,新闻要有文化,记者要有文化。

作为范仲淹的第28世嫡孙,范敬宜的血脉里仿佛也蕴含着先祖的文化基因。共和国60年大庆时,他约我在他家附近的茶馆叙谈,赠我渴望已久的墨宝——《岳阳楼记》。在这幅悬挂在我书房的书法作品中,他写下几句令人过目不忘的题款:“先祖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陲为良将,在庙堂为贤相,在文坛为大家,所撰《岳阳楼记》光昭日月,传诵千古,诚可谓不朽之人,不朽之文。”每读此段文字,我就不由想到,范敬宜的新闻人生也可谓不朽之人,不朽之文。而他之所以达到如此境界,很重要的一点正在于他的文化修养,以及由此涵养的参化天地的一生襟抱与吞吐日月的浩然之气。他既是有文化的新闻人,又是懂新闻的文化人,正如他所推崇的那些新闻大家:从王韬、章太炎、梁启超、张季鸾到毛泽东、瞿秋白、邹韬奋、恽逸群、胡乔木、乔冠华……在他看来,“这些人既是杰出的政治家,又是学养丰厚、才华横溢的文化人,政治品质和文化修养在他们的身上和笔下都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他在清华八年时间,开设和主讲了多门本科生、研究生课程,其中两门在他临终之际给学院老师的遗言中特别强调,专门托付,一门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一门是新闻中的文化。

以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教育为例,也可以看出他广博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自然天成的文化素养。比如,讲到政治家办报以及记者的政治意识、大局意识、责任意识时,他喜欢引用成都武侯祠的那副名联:“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用诸葛亮的故事阐述新闻与政治的关系,告诉学生政治家办报无非是审时度势。这种讲法别具一格,别开生面,体现了一种春风化雨的文化力量,也同毛泽东一脉相承,如出一辙。众所周知,上世纪50年代,毛泽东在同吴冷西、田家英等“秀才”漫谈新闻时,常以曹操、袁绍为例,将政治家办报归结为多谋善断。而不管审时度势,还是多谋善断,一向是古今中外一流记者的首要素质,从范长江到范敬宜,从李普曼到法拉奇,莫不如此。

眼下,全世界的新闻事业和新闻教育都貌似面临一些新情况、新局面、新问题,应对之际有时不免手忙脚乱。不过,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新闻怎样演化,做一个怀抱梦想、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记者,一个用马克思主义及其新闻观武装起来的有灵魂的记者,一个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记者,我相信总是中国记者至高至大的人生境界,也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闻教育一以贯之的高远目标与不懈追求。而这就是我们今天纪念范敬宜的意义所在,也是我荣获这个以范敬宜命名的新闻奖的点滴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