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的迷宫(9)

根据这条线索,我又想起卡夫卡对这位单身男子的其他描述,也同样体现了巴托比的轮廓:“他穿上一件紧紧扣住的外套走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手肘因为口袋位置有些高而向外弯。他把帽沿压得低低的,似乎想遮住双眼,嘴上则带着一抹假笑。他自小便带着这种假笑,企图掩饰自己真正的嘴型,就像他习惯戴上眼镜,隐藏镜片下真正的眼神一样。他的双腿又长又瘦,但他依然穿着一件过紧的长裤,显得毫无美感。只是,这一切装模作样并没有达到任何目的,其实全世界都知道他想掩盖和隐藏的是什么,也都明白他正经历什么样的折磨。”

我想象着卡夫卡的单身男子与梅尔维尔的抄写员这两者之间的结合。我将他命名为“斯卡波罗”(Scapolo,意大利文“单身男子”的意思),而且斯卡波罗承继了卡夫卡的基因,看来是只“半面小猫,半面羔羊”的双面怪兽。

有人想象得到斯卡波罗的遭遇吗?我或许会这么形容他,在斯卡波罗的双重面目之下,身旁的人能从他那悲伤的一面感受到一丝他呼出的冷漠气息。这股冷漠,源自斯卡波罗天生扭曲且无法矫正的灵魂,让他总是抱着负面而悲观的心态,每一次都扯着嗓子大声回答说“不”。他说“不”的那种激动与坚决,就好像是拿着笔,在任何一个多雨静谧的周日午后凝结的空气中写了一个大大的“不”。这股冷漠意味着斯卡波罗越冷漠,越逃避直接面对身旁的人(无论是他吃苦卖命的时候,或是处理一般文书的时候),外界便越觉得他没有存在感,越觉得他所需的空间不过尔尔。

表面上看来,这个斯卡波罗就好像罗伯特·瓦尔泽,是位好好先生,也像穆齐尔笔下那个经典角色“没有个性的人”一样。但实际上,我们都已知道瓦尔泽并非表面上的那位好好先生,穆齐尔书里那位没有个性的主角也并非真的没有个性。事实是,斯卡波罗不仅个性冷漠,也显得阴沉可怕。他径直走过一片恐怖之地,那里鬼影出没,那里栖居着最激烈的否定,简而言之,一股冷漠,就是来自毁灭的一击。

斯卡波罗对我们而言是种奇怪的生物,一半是卡夫卡,一半是巴托比,来自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度,孤寂地活在社会边缘。他是位独身主义者,喜欢向一切说“不”,他语气中吐露的绝望不仅骇人,还像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75]当年与爱人相约共赴死亡时的遗言那般清晰强烈:“我已不再属于这里。”

这是斯卡波罗的“公式”,与巴托比的如出一辙。我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听着周日的雨水打在玻璃窗上。

“我已不再属于这里。”斯卡波罗在我耳边悄悄地说。

我对他温和地微笑,然后想起兰波的那句“我来自一个死后的世界”。我看着斯卡波罗,同时在心中构思属于自己的公式。接着,我同样对他悄悄地说:“我也是一个人,一个单身男子。”言毕,我觉得自己滑稽可笑。在对另外一个人说话的同时,还能察觉自身的孤寂,难道不够滑稽吗?

{25}一个又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我把场景搬移到1804年的另外一个星期天。当年,英国作家托马斯·德·昆西[76]十九岁,第一次吸食鸦片。多年以后,他回忆起这么一天,说道:“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沉闷又多雨。在这片我们居住的土地上,没有什么事情比伦敦下着雨的星期天下午来得忧郁了。”

德·昆西的巴托比症状表现在鸦片上。在十九岁至三十六岁这长达十七年的时间里,德·昆西都因为吸食毒品而终日萎靡不振,活在毒品创造的迷幻世界,无法写作。在德·昆西尚未因“巴托比之症”饱受精神折磨之前,他曾经向世人宣告他想成为作家的强烈欲望,但当时没有任何人相信他能够达成梦想。外界认为他早就是个无可救药的瘾君子了,他的宣告,都是因为吸食鸦片后产生的短暂精力与冲动,尽管吸食鸦片为德·昆西带来了灵感与欢愉。显然,如果一个人陷入了萎靡而着魔的状态,是无法写作的。

不过有时候,文学似乎还是能够挣脱毒品的枷锁的。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这种难得的例子便发生在德·昆西身上,他突然成功地解除了巴托比之症的束缚。他成功的方式在当时看来是独一无二的,他选择直接面对心中的魔障,写自己与毒品相处的日子。于是在毒烟缭绕之中,西方文学史上开创性的毒品专文——《一位英国鸦片吸食者的自白》,便这么诞生了。

我特地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了好一会儿,借此向伟大的鸦片毒烟致敬。德·昆西虽然通过写作克服了病魔,却无法征服病魔,他最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我不由得想起了当代英国文学评论家西里尔·康纳利在评论德·昆西一生时的幽默感:“托马斯·德·昆西,一个堕落的散文作家,在人生走到七十五岁的时候,竟死于年轻时代吸食的鸦片,死于这种曾经给予他写作灵感和动力的毒药。”

烟雾已渐渐遮住我的视线,我知道差不多该完结了,因为我已经写到这篇批注的最后一段。不过,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更遑论继续完成接下来的字句。这缕缕不绝的烟雾,已经危及我的思考,几乎要把我变成另外一个巴托比了。

就此结束吧。我于是把烟也熄了。完结时,我会引用西班牙小说巨擘胡安·贝内特[77]说过的话:“那些需要抽烟才能写作的人,要不是必须模仿美国影星亨弗莱·鲍嘉大口抽烟,抽得烟雾弥漫连视线都给遮蔽住了(写出的便是一种粗鄙的文体),就是必须忍受让烟在烟灰缸里持续不熄火地烧着,直到烟灰缸本身都隐没在烟雾里。”

{26}雅克·瓦谢[78]曾说:“艺术就是愚蠢。”然后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条自我毁灭的路,是他选择让自己迅速成为一位“沉默”艺术家的捷径。不过,我写的这本书,并不打算留太多篇幅给这些自杀的巴托比,我对他们没有太大兴趣。我认为,选择以自杀结束生命的人,与另外那些想为自己放弃创作找借口的艺术家们相比,还是少了那么一点深度与创意。毕竟,“给自己的沉默找借口”的游戏,比在太阳穴上直接来上一枪,有想象力多了。

我之所以特地开了先例,把自杀的瓦谢纳入笔下,是因为他说的“艺术就是愚蠢”这句话实在深得我心。另外,也因为他的例子使我明白了有些作家选择沉默,并不能抹煞其作品的价值;相反,他们的沉默能回过头来赋予这个抉择一种权威和影响力:拒绝创作恰好是一种新的有效方式,证明了他们那不容置疑的严肃态度。这份严肃,是瓦谢教我发现的,它不将艺术本身视为目的,不把艺术当作达成野心的媒介,也不将艺术诠释为其严肃性永恒不变的事物。如美国知名作家及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激进意志的样式》中所说:“真正认真严肃的态度,是将艺术看作达成更高理想的一种‘过程’,而为了达成这个理想,或许,必须放弃艺术。”

在所有百科全书里,只记载了瓦谢曾写给挚友安德烈·布勒东的几封为数不多的书信,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相关内容。为此,我愿给瓦谢一个例外,他可说是“无作品艺术家”的典范。

我还想把另一个例外给同样以自杀结束生命的墨西哥文学才子小卡洛斯·迪亚斯·杜佛。对这位奇怪的作家而言,艺术,也是条虚假的路,背着愚蠢之名。1927年,他在巴黎出版了一本《隽语集》。这本奇怪的作品,推测应是在巴黎写成,但后来的研究显示,小卡洛斯·迪亚斯·杜佛此生根本不曾离开过墨西哥。他在这本《隽语集》里写了一篇墓志铭,文中定义自己的行事风格诚属黑暗,所写的文字则无甚意义,还要求、希望世人能够模仿他。这位虔诚而顽固的巴托比,是我在文学上最大的弱点之一。虽然当初他选择自杀,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必须,也一定会出现在我这本笔记里。“他是我们之中一位彻彻底底的怪人。”另一位墨西哥评论家克里斯多夫·多明格斯·迈克曾这么说过。或许,要让墨西哥人觉得奇怪,就必须变得比他们更加奇怪吧。至少,我的确如此认为。

我引用一句小卡洛斯·迪亚斯·杜佛《隽语集》里的话作结,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出于彻底的绝望,他粗鲁地扯下了假发上的发丝。”

{27}现在,我要把第三个例外给尼可拉·尚福[79]。

基于西班牙作家哈维尔·塞卡斯在某本文学杂志里所说的话,我就此打定主意把尚福同样列入我这本“不”的收集簿里:“尚福先生,他自己曾经说,几乎所有人都是奴隶,因为他们向来不敢说‘不’。”

身为一位作家,尚福可谓刚刚起步便有好运气,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成功。在写作生涯之外,尚福的私生活也非常得意,这辈子从不缺乏爱他的女人。即便他早期的作品水平不甚出色,沙龙依旧纷纷为他而开,他甚至相当受到皇室的青睐(法王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都曾经在他的作品演出结束后难以自已地流下欣喜的泪)。不久后,年纪轻轻的他便成为了法兰西学术院的院士,享有了令社会各阶层都赞叹的名望。然而,即使全世界都围绕着尚福打转,他的内心依然感到无限空虚。不久之后,尚福还是选择了放弃享有的一切,但也很快就尝到了随之而来的后果。他是一位道德家,却不是当代那些我们已经习惯忍受的普通道德家。他不虚伪,不认为这个世界太肮脏,肮脏得使人无法拯救自我。每当尚福看着镜中的自己,他同样鄙视镜子里的那个人,他会说:“若要我来批判,那么镜中那个人,根本是只愚蠢的动物!”

尚福的道德坚持并不是个幌子,不是他用来获得美名的工具。“我们这位英雄,”加缪这么写尚福,“走的路更远更长。与他崩溃的精神状态相比,他当初放弃的一切荣耀算不了什么,而他摧毁自己的身体(他选择以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自杀),也不是件大不了的事情。这是世人最终认定尚福伟大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我们得以想象他那本没有写作的书,必定具有一股不同凡响的魅力。”

尚福终究没能写出这本小说,只留给了后世他的思想、人格、箴言集和关于他的传说故事。他当初坚持的理想、激烈地对当时的社会说“不”的情结,最后使他成为一位处在绝望中的圣徒。“他的态度是如此极端而激烈,”加缪补充道,“驱使他走向永不妥协的反抗之路,而最终,走向永远的沉默。”

尚福有句箴言说:“他/她,这么一个大家都想与之谈论公共事务或私人关系的人,却只冷冷地回应:‘每天,我都会增列我不想说的事到清单里;而最伟大的哲学家,所列的清单应该是最长的。’”

这句话恰好反映了尚福拒绝一切艺术创作,也否认语言可能拥有的力量。话中带有的叛逆与他独到的思考方式,向来都是尚福试图与外界沟通、向外界传达的内涵,也可以作为他为何不写书,又为何长期陷入沉默的解释。对艺术的否定,更回过头来使得尚福个性中既有的反叛步步走向极端,最终恶化成加缪形容的“永远的沉默”。根据加缪对尚福的分析,他说:“艺术其实就是沉默的反面,构成了一种表达复杂人性的标志,这种复杂人性是人类在长久的生存斗争中练就的。对于那些失去了这种复杂人性并对其持全然拒绝态度的人而言,无论是语言或艺术,都不能清楚表达他们真正的想法。这无疑是尚福从未将他那独一无二的反叛性哲学写成作品的缘由。事实上,这种艺术创作秉持的原则,恰好也否定了自身。”

假若“艺术是沉默的反面”这句话的确是加缪深信不疑的一种说法,我们或可因此将他称为“是”的艺术家(相对于那些总是说“不”的巴托比),但如果加缪曾经读过像萨缪尔·贝克特这种当代巴托比,或是其他追寻巴托比的作家的作品,他或许也要无可避免地陷入一定程度的忧郁了。

尚福说“不”的手法实在惊世骇俗。当他发现自己曾经投注满腔热情的法国大革命最后竟然成为了对自己的惩罚,他决定举枪自尽。当时,子弹先是穿破尚福的鼻子,然后贯穿右眼而出,但此时的他气息犹存,于是他拿起锋利的刀硬生生划过咽喉,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可见肉的开口。已满身是血的尚福,却又不停地在双手手腕和双腿膝盖窝处割出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最后拼命地把刀刺进胸口,才终于倒卧在血泊之中,断了气。

但如同先前提过的,尚福这一步步令人怵目惊心的自残之痛苦,根本无法与他精神上所受的折磨相比。

“为什么你不出书?”他死前的几个月,曾经在一篇名为《完美文明之产物》的短文中这么问自己。

我从尚福众多的答案中,选出了下列数个理由:

因为我发现读者最终还是品味低劣的,他们其实只是喜欢那种贬低作者或作品的感觉。因为我们总是习惯认为,应该要为一些固定却同样荒谬的理由努力工作,而这种心态就好比每当我们望向窗外,总是期盼在街上看见猴子和驯熊师经过一样。

因为我害怕还没有真正活过便死去。

因为我在文学界的声誉越低,我越是感到快乐。

因为我不想如一般世俗的作者,像在空空的食槽前仍然不停互相踹着蹄子打斗的笨驴一样愚蠢。

因为读者大众只对他们根本就不欣赏的成功感兴趣。

{28}曾经有一整个夏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马。每当夜晚来临,这个念头会变得更加偏执,仿佛我家的屋子般将我笼罩。这段经验真是恐怖极了。当时,只要一躺下来,我的身体和思绪便会立刻转化成马,向前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