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入中年,三月桃花李花开过了,我们是像初夏的荷花——
说这话的是一名六十多年前的多情男子,时年三十九,已婚,求爱的对象是一名孀居女子,年长自己一岁。
忧畏人言的女子有没有接受他的说词,并非重点,他们的年纪卅九、四十,还年轻,比起我们打算说的一个真正中年的故事。
慢慢来。
多年后,你屡屡被一幅老相片闪电插入脑子里,那是大学时期被迫跟随喜好艺术电影的学长参加电影社时看过的电影及其剧照,照片中,一对优雅的老夫妇衣帽整齐的并肩立在平直的、古典风格的桥上凝望着。当时你惑于学长们各种电影分析语言,并未仔细好好看清二人脸上的神态,事实上,你对所有(管它经典大师电影里)的年长于自己的人,毫无兴趣,毫不关心。
现在想来,无论如何,都有一种,喟叹的表情。
喟叹什么呢?以前以为,一定是一种东洋美学的喃喃自语例如:“さびしい寂寞呀……”
渐渐的,那幅已不叫剧照或相片,而仿佛是你曾经在场目睹过的景象不时盘踞在心上,你太想知道他们在喟叹什么,谁叫你还不到他们的年纪。
你自然已比卅九、四十大上许多,事实上,你偶尔回忆起那个年纪时的用词是“年轻时候”,与十五二十岁联成一块,或该说,都归类为生机、欲望勃郁的状态。你一点也不习惯自己的年龄状态,只得频频依赖同类来再确认。
同类,是什么呢?
是公共场所中,即便只群聚三五人便哄笑分贝最高如初中女生下课的教室,面色潮红无法再上粉因此遮盖不了长期失眠青黑浮肿的下眼袋。她们通常剪着高中发禁年代也从未有的短发还是太热太热,挣扎于下次染发前的焦虑,最怕人俯视于她头顶,怕那泛白的发根让人错觉为愈益稀宽的分线。她们穿着前半生从不愿碰的薄棉纱(因为太像记忆中的老婆婆)、透气麻(太像记忆中的外国老婆婆)、清凉丝,可以的话,快别穿内衣,害怕那胸罩的肩带钢筋也似的扎进肩膀,胸小的,早已找出女儿(或孙女?)好些年前短暂穿过扔在衣橱角落的半截棉内衣(秋凉的天气,错觉自己回到小学六年级);她们不分胖瘦一致失去腰线,瘦的人像蛙类,胖的像米其林轮胎标识的橡皮人。
她们通常绝口不对圈外人提更年期三个字,害怕尤其公狮们闻声纷纷走避,包括自己的丈夫或伴侣。
但通常最吸引你注意的,还是她们在欢闹的人群中偶尔浮现的一抹恍惚出神(多令人心碎!),那恍神内容通常并非社会性的(唉儿子继女儿之后又延毕整天在家打电动聊天哪天网交被侧录偷拍勒索怎么办?老爸的照护外佣又快到期谁去不辞劳苦走一次申请程序费用兄弟姊妹怎么分担?丈夫的公司彻底移去大陆退休太早难不成决心正式变台劳?)。是了是丈夫,如何阉了一样的公狮,不再理人。
是的,没有一种寂寞,可比拟那种身边有人(有子女、家人、一起生儿育女的丈夫)、而明明比路人还不交集目光的。
更别说,另一种丈夫,人前人模人样,进出电梯总让你先,上菜时会为你挟菜,出国回来一定带你喜欢的特定一种巧克力……不可思议的屋子角落藏着色情光盘和一些你们年轻时代男生抱读的劣质小本(是怎样他回到青少年时代?),你简直不知他什么时候看,是你较早入睡的夜晚吗?你想像他宵小般的偷偷起床,蹑手蹑脚取出光盘观看别的女子的裸身艳姿,自己的身体势必起着回应,那与嫖妓是全然不同的事吗?
也有丈夫养着好多的女人(办公室的,大陆厂里的会计,公司附近午休的日式咖啡馆比女儿还小的工读生,某友人刚遗弃找上他哭诉比你不年轻比你不美的女人,嫁到美国的旧日空姐女友……),重点是,丈夫不再碰你,不靠近你,但到底是不要还是不能(年纪大了,服高血压药),你只得假装这是全天下再平常不过的过下去。
这与不在婚姻状态的独居人的寂寞,有不同吗?
身边没有人,就不生有感情的欲望,也就没有欲望不被回应不被满足的问题吧。
恍神的女人们,不仅觉得丈夫们前所未有的陌生,连自己也空前之陌生,过往鲜润的气管或身体其他管状物,不是如露在屋外经年的管线遭风吹日晒的脆薄转瞬便可成齑粉,就是褪色走气充满霉斑的扁带状物;所有的囊状器官皆胀气,弹性疲乏的煞占空间,是以腰腹当然无法窄仄紧衬,你们相约洗温泉,相濡以沫认识并确定这样的身体不丑怪,正常得很,不像那偶尔走进一个谁人肯跟的女儿,九头身,无论胖瘦骨肉都肯贴合,肌肤因此得以紧绷,畸形得像另一种物种,螳螂之属,或好莱坞电影中的外星客。
所以不是老,不是怪,只是有别于年轻时。
再回到那张老照片美学的泛黄黑白剧照吧,优雅(应该已没有欲望)智慧文雅的老人,和哑然笑着、从容就老的慈祥女老人(应该也没有欲望),在喟叹什么?
你好奇极了,亟想能移动鼠标,游标点进老奶奶脸上,就像一些粗陋的自制动画短片,老奶奶口中应该会像漫画人物吐出一圈对白框解密,你想知道的是真实的、并非编剧和导演赋予他们的,否则,要找到那经典电影并不难,而且电影中他们喟叹着的也许真是“寂寞呀……”
得找到那样一座桥,得找到那样一个黄昏,那样一个并肩站立的人。
于是你暗暗开始计划一趟旅程,麻烦的一向不是钱和时间,是旅伴,一名丈夫癌死了好几年的友人,已习惯人人安慰她的寂寞哀伤,以为自己理当是所有人的旅伴玩伴首选,所以,这回要排除她,成了最难的工作。
退休没退休的友人,津津谈论旅游计划总是饭局的重点主题,地点、玩法、费用等等,南极已有半数人去过(“唔,还不错玩。”),昆大丽?谈论了十分钟才知道是昆明大理丽江之谓,不然之前还暗自以为地理念得如何差到不知人间有此重要旅游点(一开始猜想可能是墨西哥坎昆类的地方哩),友人们大动作的抢着说笑话,闪着电视购物频道和市场口金饰店买的便宜珠宝,你这几年也开始不明所以的戴,喟叹,是喟叹,小时候曾发誓绝对老了才不要像妈妈阿姨她们那样珠光宝气丑死了,这才知道,戴耳环,以免他人目光滞留在不远处鱼尾纹的眼睛和缺乏水分、胶原蛋白的靥颊;戴颈链坠,为了遮掩那深如地峡的颈纹;亮晶晶的钻表,以防看到黯淡长斑的手臂;戴戒指,愈闪愈好,才不致发觉其下肿如小热狗或瘦如枯叶脉的手爪。
你发现,原来珠光宝气不为吸引人,而是躲避人(是防御的盾牌),不为炫耀,而是转移焦点的作用。
若有黄金甲此物,你也很愿意尝试。
其次要排除的是女儿,但那容易多了,只消礼貌的走一趟程序,先诚心邀请她(记不记得夏天可以吃到或买到季节限定的什么什么),女儿小孩气的快乐答应,而后几天,这已是这些年的固定公式了,开始理由出笼,报告没写好,学校的打工不好中断,最后干脆直说,能否将旅费折抵成一个LV包或新手机(儿子更早,要求旅费折成笔电或单车以及单车环岛的旅费),女儿肖想你的LV包很久了,有时你觉得,这是你们惟一的联系,女儿比婴儿时肖想你的胸怀还恋慕你的包包。
因此此行只能和丈夫,择一黄昏,并肩站到那样一座平直的桥上,一定能得到答案,余生没有比得到这答案更重要的事。
桥不难找,只要上GOOGLE键入电影名字,而后导演、演员的一堆疯狂资料和链接网站必铺天盖地涌上来,更不用说那桥,其历史、故事、四季不同风貌的照片、在哪里、怎么去、交通工具、票价、一日游、桥畔的美食地图……等等,一堆背包客和影迷狂热的交换资讯(桥头西侧第二家竹器店的自制小扫帚用来清理桌上的烤面包碎屑很赞内),焉知你要的桥,并非那样就到得了的,那是常人所去,常人所看到的,并非你心目中的。其实那样形制的桥,多年来你常去的异国城市有那么几座可以的,便向丈夫提议那旅程。
近年已少作家庭旅行的丈夫不免诧异,含糊其词的答应一个约略的时段,你怕横生枝节的说那就订旅馆机票喽,果然丈夫觉得奇怪的问就我们两个人?追问儿子女儿,确认他们不去时,又问个名字果然是那丈夫癌逝的女友,你乱答说她那时要去南极。
那旅游的日子不远不近的在两个月后,届时儿子女儿放暑假家中有人留守。这期间,并没什么大事(不知卧病经年的婆婆过世算不算大事,但也没累到你,你们有默契:抢着办后事的人便有财产优先分配权),丈夫的侄子们卖掉无甚可惜的老家,整出一袋丈夫的旧物交给你,无非是老照片纪念册毕业证书退伍令和日记(仿佛死的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