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罗娜对公公、婆婆采取彼此平等、独立的态度。她抱定非常简单的生活哲学,“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常把这句话大声说出来,即使当着父母面。虽然她和翁姑相安无事,功劳确在她婆婆而不在自己。她声音和脾气都很大,老头子很怕她,因为她一发牢骚,就很大声地说出来,连在冯老太太的庭院也听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她求公平、摊开一切的想法。婆婆一生习惯顺从别人,总是保持静默。冯老爷在太太面前抱怨这对年轻夫妇的作风,但在冯旦面前,尤其在罗娜面前,他就恢复温和的态度。于是冯旦和罗娜照样我行我素,老两口也自顾自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冯老爷对博雅一向很客气。

“博雅,”他用特别亲切的态度说,“你应该非常小心,现在晚上外出不方便。”

“我很小心,舅公。我不能整天待在家中,总得找人谈谈。我只去看老彭。”

“不过别到夜总会去,和‘当局’的醉兵混在一起胡闹。”

“这点你可安心。”

冯老爷靠上来,在他耳边偷偷说:“你知道,旦儿、健儿年纪小,我把他们留在家中。但是屋里有这么多的年轻女子,我怕她们乱跑被‘当局’看到。你应该帮我劝她们留在屋内。只要肯留在家中,随她们打麻将或别的事都可。”他又压低了声音耳语般说,“还有那个年轻的女人,罗娜的朋友,她不是我们的亲戚。她何时走呢?你能否问罗娜?”

“哦,”博雅笑着说,“她在等人带她出城,陪她去上海。我太太一直想回南部娘家,我倒可以带她俩一起去。”

“带她们离开这儿,愈快愈好,这可减少我的忧愁。”

冯太太对丈夫说:“要是罗娜听到你这句话,又要麻烦了。博雅,你知道该如何说,可别说是舅公说的。”

罗娜这边已经吃完午饭,正在讨论战局。乐亭镇经过一个多月激战,已经易手两三回了。

“我们的军人在打仗?”梅玲说。

“中国怎么能打呢?”冯旦惯用假成熟、偏激的语气说话,从鼻孔发出一阵舒服的冷哼,“简直愚蠢嘛。你提到中国的空军,为什么他们不去炸停在黄浦的日本旗舰‘出云号’呢?那艘船已停在那儿有两个月了。”

“我们的人有一天晚上不是想在船下放地雷吗?”梅玲问道。

“是啊,”冯旦哼了一声说,“他们还没有走到可以放地雷的距离,日本兵就把探照灯转向河中舱板上的一群人身上。我们在对岸的人员看见了,一时没了主张,就扭动开关,地雷爆炸,把我们的人都杀死了。真幼稚。”梅玲不说话,冯旦又说下去:“我们的人员训练不足,我们的人民太无知了,有多少士兵受过中学教育?有多少受过大学教育?他们对现代战争知道些什么?如果我是日本将军,放弃上海,直驶长江,截断后路。”

这时博雅回来了。冯旦猛然打住,虽然博雅是他的外甥,他却很怕和他交谈。博雅也不想和冯旦讨论战事。梅玲摸摸脸,用迷人的微笑看看博雅。

“噢,我们正在讨论战事。说说你的看法。”她的口气和眼神表示她很重视博雅的意见。

“你们在谈什么?”博雅说。他看见冯旦满面通红,为话题中断而有点不高兴。

“冯旦说我们的人民教育程度差,士兵对现代战争一点都不懂。”

“那不是很理想吗?”博雅以权威的口气说,“他们无知,不知道敌军大炮和飞机的威力,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败,因此才能在海、陆、空军的联合炮击下守了两个月。他们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他们会继续战斗下去。”

冯旦被这一番话激怒了,不觉克服了他对博雅的恐惧说:“那为什么蒋介石让我们的军人大量被杀,几天内一师又一师地毁灭?”

博雅不打算争辩。他相信江湾的战线在海军大炮的射程内,可能守不住,坚守这一线也许是战略上的失策。但是冯旦用偏激的口气来批评他心目中的英雄蒋介石,使他大不高兴,他现在一心要维护他的观点。

“哎,蒋介石也有他的理由。政治上的理由,国际上的理由,甚至军事上的理由,士气就是一切。我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却因我军的勇敢而士气大增。这是长期的战争,为了长期抗战,军民的信心必须先建立起来,这次是增长士气的第一步。”

冯旦脸紧绷着,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来吧,”博雅对梅玲说,“你要看春明堂,罗娜舅妈,你要不要一起来?”

“不,那张画像我看了好多回了。”

于是梅玲陪博雅走了。她穿一件细致的法国针织衫,是她在摩瑞森街一家商店买的;她还戴了一个玛瑙镯子,和她白白的臂膀很相配。她快步向前走,和博雅慢吞吞的步子完全不同。博雅穿了一套运动衫,法国绒裤和牛津运动鞋,似乎很适合他慵懒、高大的体格,他比身边人足足高出一个头。他从留英的叔叔阿非那儿学来了英式的打扮。

他们必须穿越回廊、边门,经过好几座庭院,才能来到高大的榆树、松柏夹道的小径,春明堂大约在走道东边五十码的地方。

“听到冯旦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要如何如何,真叫我气愤填膺。”这是梅玲首次表示对冯旦的看法,似乎这使两人更加亲密了。不过梅玲早已发现,博雅十分不尊敬冯旦。

“他说了什么?”博雅漫不经心地问她。

“他说如果他是日本将领,他会放弃上海,直驶长江,切断我军的后路。”

“你相信一切都这么简单吗?”

“不相信。但我最不喜欢他说话的口气。”

“你不喜欢他,对不对?”

“不喜欢。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或是自以为是。”

“你喜不喜欢他弟弟?”

“你是指杰米?”

“是的,叫他冯健吧。”

梅玲笑了笑,有些脸红。他们四目相投。

“我想他爱上我了。”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哦,女孩子永远看得出来。他很腼腆,而且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介意吗?”他们目光再度接触,梅玲笑了。

“哦,他好幼稚,好敏感——脸红得像大闺女似的。”

博雅叹口气:“他还不坏,比他哥哥讨人喜欢。”

梅玲又发出低柔的笑声:“杰米——你要我叫他冯健——满头的霜发,叫我很不舒服。”

这样交换了意见,使彼此好感骤增。共同批评第三者通常都意味两个谈话者彼此恭维,这是一切女人闲谈的基础。表示你们俩都不喜欢同一个人,是轻易表达出你们互相喜欢的一个好方法。梅玲很圆滑,不提凯男。她真心喜欢博雅,喜欢他的教养和坚定、明晰的意见,等她听到博雅弹钢琴,惊奇地发现他不用乐谱就弹出不少曲子时,对他也就更佩服了。博雅也对梅玲着迷。她娇小玲珑。似乎娇小有不少益处。娇小令人想保护,站在高大的男人身边却令人想起甜蜜的奉献,高大的男人都喜欢娇小。还令人联想到身心敏捷。而梅玲的明眸、巧笑和戏谑的神情却显示出她的聪明,她是一个双眼灵慧、脆弱、悦人的艺术品,是江浙一带常见的南国佳人。

走出秋柏飘香的幽径,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向东行,一路上青草萋萋。到了大门边,博雅伸手推门,带梅玲走进石头院子,里面仿佛是几百年未曾有人住了。

春明堂曾是清朝亲王的宴客大厅。后来博雅的祖父买下园地,就把这儿当作姚家的祖祠。大柱子和木造的部分与城市中其他的亲王府同一格局。屋门因日晒雨淋,年代久远,已呈现干裂的粉红色斑纹,如今门扉深锁,由上门框的镂花处看去,里面是一片漆黑。

博雅拿出一把将近七寸长的钥匙,把锁打开。他推开木闩嘎嘎响的重门,梅玲一不小心在特高的门槛上摔了一跤。这个建筑物似乎是为作难人造的。博雅奔上前扶她。

“受伤没有?”

“没有,谢谢你。”梅玲抬头对他笑笑。

博雅心跳加速了,这是他俩首次在黑暗的大厅里单独相处。里面有瓦片、粉墙和旧木的气味,家具上也盖上一层厚灰。桌上摆着一尺半高的景泰蓝香炉和一对白蜡烛台,台上插有半截红烛。后面墙边有几个木制的神牌,绿底用金字写上祖先姓名。三十尺的高墙上挂着博雅祖父的画像,浓眉雪白,锐利的双眼上有眼泡浮现,还蓄了长长的白发。这张画像挂于博雅父母亲体仁和银屏放大照的上端。旁边有一幅卷轴,里面是一张少女像。被画像中老人的眼睛震慑了,梅玲惊叫说:“那是你祖父吗?”

“是的,”博雅骄傲地说,“邻居都叫他老仙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小时候他就不知去向,入山朝圣了。你如果看看他的长髯底下,你会发觉他穿着和尚的衣服。他叫家人不要找他,他十年后自会回来。他真的回来了。我二十岁那年,我们正在纪念我母亲二十年忌辰,他突然回来了,穿着和尚的衣服。想想我们多惊奇、多高兴!他具有一股我们无法了解的气韵——至少我年岁更大才慢慢体会出来。他对我很和气,不过很疏远。你知道,不明了的事会使你夜夜睡不着。他是一个巨人。”

梅玲诧异地听着。后来她看到那幅卷轴,连忙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