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丝塔第一次去谷答城时是十一岁。爱丝塔也是在谷答城遇见她未来的丈夫阿德罗。
金黄色落叶将石路淹没,让石路上的脚步变安静。去谷答的路上热热闹闹,穿着异国服装的旅客在城门聚集,他们杂乱的声音在大门飘荡,各种的动物将道路堵塞,不愿等待的它们在原地前后踏地,左右挪动。
和父亲一起骑在棕马上的爱丝塔环视四周,她从未见过这么多新鲜事物,也没想过一个地方能有这么多人!骑在黑马上的母亲和骑在灰马的史瑞革斯轻松地跟在父亲身后。爱丝塔原本因为父亲让史瑞革斯骑马而不让她骑马不高兴,但现在她所有的不满都被这新颖繁华的城市抹去。
步行的旅客自然为马上的贵客让路,留在路中央的只有一些没注意到他们的旅客。塔百腾傲气凛然的雄马口中发出一阵响亮的马鸣挡路的旅客就立刻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进城后,街道依然拥挤,塔百腾时不时停顿,与遇见的贵族、商家和旅客畅谈。爱丝塔没把心思放在父亲身上,她眼中只有那些新奇的事物,之前的她从未想过离开安宁的雪森林,现在的她只想留在这兴盛的城市。
爱丝塔回头瞧见史瑞革斯自在地骑在灰马上,他看起来有些无聊,城市的热闹他毫不在乎。要见久违的朋友,母亲与父亲告别,扯动缰绳,带着两个随从离去。
爱丝塔已经喝下几瓶酒,除了一股想笑的感觉,没任何事情发生。其实为什么她要找出琦玉斯给史瑞革斯的酒?她这是为了什么?这几天爱丝塔睡前都喝了酒,喝酒是她每一天最后的记忆……她是因为酒所以熟睡吗?因为那是琦玉斯给的酒?她睡不着吗,为什么要让她熟睡?
爱丝塔一直信任史瑞革斯,史瑞革斯怎么可能欺骗她!史瑞革斯欺骗了她吗?或许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爱丝塔压根没想到史瑞革斯会有秘密,有秘密的应该是她!如果酒有问题,问题肯定来自于琦玉斯!爱丝塔拿起一瓶酒,嘴巴一动一动地嘟囔印在酒瓶上的文字。琦玉斯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目的是什么?爱丝塔想不到答案,她只知道史瑞革斯不会背叛她,不管怎样史瑞革斯肯定与她同一阵线。爱丝塔把酒灌下。
爱丝塔相信史瑞革斯。为什么她还要想自己对史瑞革斯有多么地信任?
父亲也有事要办,所以他把爱丝塔、史瑞革斯和随从留在旅馆中,自己独自出去了。爱丝塔不会就这样待在房间里等着父母回来,趁着随从在整理行李,她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即将走出旅店爱丝塔就撞见史瑞革斯。
史瑞革斯还未开口爱丝塔就把他扯出旅店。
“看!”跑到街道上爱丝塔在史瑞革斯面前旋转。
“为什么你穿着我的衣服?”史瑞革斯当即问道。
爱丝塔抬起手将柔软的金发扎起,穿着史瑞革斯衣服的她就像一个男孩子:“我要去参加射箭比赛。”
“射箭比赛?”史瑞革斯不知道爱丝塔在说什么,“那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
“就在那边!我来的时候看到的。”爱丝塔举起手向他们骑过的方向指去,“另外万一他们不让女孩参加怎么办?你的衣服我穿一下没问题吧!”
爱丝塔对自己的箭术充满信心,打猎的时候她总能射着什么,所以她一直都想和其他射箭高手比试比试。爱丝塔也想和武打高手比试,但她没见到任何武打比赛。爱丝塔向那方向前进。
“爱丝塔!等等!”史瑞革斯抓住兴奋的爱丝塔,“你父母知不知道你要参加这个比赛?”
“不知道。他们也不需要知道。”爱丝塔的声音充满威胁,史瑞革斯一定在想怎么阻止她参加射箭比赛。史瑞革斯不会成功,因为爱丝塔是老大,她早就决定要参加了,所以史瑞革斯要听她的。
爱丝塔认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可是史瑞革斯却不回旅馆,还跟着她!史瑞革斯怎么这么不知趣!
为了射箭比赛有人在市中心的广场上堆了一排稻草,把几个草编靶放到稻草墙前面。广场上聚集了一批等着看比赛的观众,周围楼房的窗户都被打开,其中的居民坐在窗边关注着广场上的活动。
打量爱丝塔一眼,主办射箭比赛的中年光头男子说:“你扯得动弓吧?”
“当然。”爱丝塔响亮地回答。
“赢了有什么奖品?”史瑞革斯站在爱丝塔身旁狐疑地看着光头。
“荣耀。你还要啥?”光头瞄了史瑞革斯一眼,“你叫什么?”
“史瑞革斯。”史瑞革斯的名字让光头抬头再看了他一眼。
“你也参加吧。”光头把史瑞革斯的名字写到表格上。
射箭比赛的规则非常简单:每个弓箭手可以射十箭,十个射得最好的弓箭手会进入决赛,决赛时所有弓箭手会同时射箭,没射中在中心红圈的弓箭手就算输,剩下的弓箭手退一步再射,直到只剩一名弓箭手为止。
爱丝塔的十箭都射中中心,在她身旁不比她大多少的青年只有两箭射中中心!爱丝塔蹦跳到站在一旁的史瑞革斯面前,偷看那青年一眼,爱丝塔向史瑞革斯小声说道:“他比我差多了,他肯定不是前十名。”
“爱丝塔,能不能借我你的弓箭?”
爱丝塔抓着弓箭的手向史瑞革斯伸出,当史瑞革斯要接过弓箭时,爱丝塔拿着弓箭的手蓦然缩回,她狡猾地笑道:“不,万一你赢了怎么办?我来这可不是为了和你比赛!”
史瑞革斯只好问四周的弓箭手能不能借弓箭给他……虽说爱丝塔肯定不会给他弓箭,可是为什么史瑞革斯不多求她几下?
四周的弓箭手都对史瑞革斯说不带弓箭就别来参加弓箭比赛,直到史瑞革斯遇到一个喝着酒、满胡茬的弓箭手,他嘻嘻笑了几声:“可以!我十个箭都没射中靶子,我肯定输了!”
他一手将自己的弓箭交给史瑞革斯,史瑞革斯谢了他,就跑去加入比赛。史瑞革斯的第一箭勉强地射入红圈,是不是结在弓臂的麻布作怪?这弓看起来都不适合继续使用!
史瑞革斯剩下的九发箭都射中红心,与爱丝塔一同进入决赛。
参加决赛的十弓箭手很快变成四弓箭手:爱丝塔,史瑞革斯,一手皱纹的白发老箭手和黑胡金发的成年箭手。观众的数量慢慢增加,决赛弓箭手也逐渐退到广场的边缘,观众们吵闹地议论最终谁会胜利,是扎着马尾辫的爱丝塔?经验多的老箭手?身体健壮、双臂爆肌的金发箭手?还是借用弓箭的史瑞革斯?
决赛不断增加的距离将弓箭手逼出广场,去到街道上。几个大汉被光头叫来,他们看着选手改变靶子的方向。观众堵在街道两旁,知道比赛快要结束,他们瞪大眼睛,等着看谁最先失误。
爱丝塔一直都保持住箭的准确性,虽然拉弓后需要多一点时间去瞄准,但爱丝塔认为那是值得的。老箭手完全依靠本能射箭,纵然他的双手颤抖,他的箭仍旧射中中心。史瑞革斯拉弓后会眨一下眼、瞄准、再射。金发箭手最早拉弓最晚射箭,他拉弓后总是需要用很长时间去瞄准,不过他突出的肌肉能承受瞄准时的消耗。
弓箭比赛一开始一点都不困难,直到疲倦的酸感像花朵一样在爱丝塔手臂的肌肉中盛开,她眼睛里的目标越加遥远,她的瞄准也越来越耗时。观众开始打赌谁会赢,收赌的庄家大声叫出每个选手的输赢率,爱丝塔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她只想:我一定要胜利。
箭从爱丝塔手中射出,有点偏左,但仍在中间。史瑞革斯已经射箭,一开始他的准确度比爱丝塔低,但史瑞革斯能保持他的准确度。老箭手不用思考的拉弓射箭,箭射中中心。金发箭手的箭勉强留在中心,加长的瞄准时间没增加他的准确率,他在下一回合中落败。
剩下的三位箭手到达街尾,爱丝塔知道这是最后一回合,他们都已到达极限。老箭手最先拉弓,他带着一种绝对能够胜利的气势将箭举起,他累积的经验引导着他双手,箭不可能不射中。
指尖放开箭尾时,老箭手犹疑了——
箭嗖一声射出,老箭手颤抖的手脱离习惯性的动作仅有一刻,他微小的偏斜因为距离而扩大,直到箭射中草靶的边缘为止。老箭手落败。
爱丝塔拉起弓,在她手臂里好像长满碎玻璃,肌肉一绷紧那些玻璃就刺入血肉。
史瑞革斯在爱丝塔余光里拉起弓,他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史瑞革斯总是这么做,为什么他要这么做?感觉其中必有玄机的爱丝塔也闭上眼,除了瞬间的黑暗和比一秒更短的平静,她只感到肌肉的痛苦。爱丝塔睁开双眼,也许史瑞革斯没特地眨眼,是爱丝塔想多了。在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她不该为不必要的行为耗费力量。
看回草靶,瞄准红心,爱丝塔顿然失去信心,她不想输给史瑞革斯。脱离弓弦的箭向草靶飞去——史瑞革斯与爱丝塔同时射箭。
“爱丝塔?”
仍未脱离紧张状态的爱丝塔被这阵熟知的声音吓着,她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史瑞革斯已经向声音来源望去。
珊卡推开四周的群众:“史瑞革斯,你也在这?”
胜负被观众从街头传到街尾:“史瑞革斯获胜!”
爱丝塔去到母亲面前,珊卡打量一眼自己这穿成男孩样子、胡乱扎起头发的女儿,她向身旁的朋友介绍:“这是我的女儿,爱丝塔。”
“她和珊卡你小时候一样!”那位女性低头笑看爱丝塔,“你也喜欢和男孩子竞赛吧?”没等爱丝塔回答,她就仰头向珊卡说道,“你还记得那一次你偷偷跑到那将军的房间……结果被他发现了!然后……他成了你丈夫,你成了他的妻子,事情总是这么有趣的!”她细声笑道。
史瑞革斯来到爱丝塔身旁,借他弓箭的棕胡男子招呼史瑞革斯过来,他似乎不敢接近那两位华丽的贵族夫人,他低下泛红的脸,当史瑞革斯走到他面前挡住珊卡她们后他才敢抬头。
“谢谢!”史瑞革斯将弓箭递给棕胡男。
“谢谢你!”棕胡男用手臂揉揉大鼻,看着自己用绷带绑着、又老又旧又破的弓箭,酒醺出来的傻笑占据他整个脸,“如果不是你,这把弓箭肯定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能得到冠军的名——”他发出一声嗝,“称。”
史瑞革斯吸引了珊卡的朋友,她走到史瑞革斯身旁。棕胡男有如遇见光芒的影子一样从他们身旁退去。
“弓箭手冠军,你好!”那位贵妇看向珊卡,“这是你的儿子?”
“不是,他是住在我们家的孩子。”珊卡带着爱丝塔来到史瑞革斯身边,她伸手拨顺史瑞革斯的头发,她的笑容就像夏日从云中露出的阳光,“恭喜你获得胜利。史瑞革斯,你真厉害!”
“是啊,真厉害!”珊卡的好友开心地拍拍手,“你的父亲是谁?”
史瑞革斯停顿片刻,接着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的父亲是藏拉克·坦刻尔。”
“坦刻尔!”珊卡的好友笑道,“你长大后肯定是个好……”
爱丝塔抬头就见到史瑞革斯……史瑞革斯……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爱丝塔眼前?爱丝塔向史瑞革斯伸直手,他好像是空气,爱丝塔左抓右抓都抓不着。难道在她眼前的史瑞革斯是幻影?
爱丝塔用手支起自己趴在桌上的上半身,在这过程中桌上的空瓶全被推落地,发出悦耳的啪啪声,没碎的空瓶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动。站起不太受控制的双腿,爱丝塔扶着桌子慢慢起身,她摇晃的身体已经忘记平衡为何物。
一只手抓住爱丝塔的手臂,将她扶起的是那个史瑞革斯幻影。爱丝塔认真地看着史瑞革斯,难道在她面前的幻影是真实的?
“你是真的吗?”爱丝塔问道。
史瑞革斯抓住爱丝塔另一只摇动的手臂,爱丝塔反抓住扶持她的手,她的指甲陷入史瑞革斯皮中,爱丝塔想咬史瑞革斯一口去确定史瑞革斯真的在这。
“我在这。”史瑞革斯吐出的空气吹过她面颊,这么真实的感觉爱丝塔能幻想出来吗?
有股力量将爱丝塔拉起,让她直立。爱丝塔更加认真地审查眼前的史瑞革斯,她的幻像能如此清晰吗?她可以凭空画出一副身躯的所有细节吗?
不可能。
爱丝塔的双腿刹时软化,她抓紧史瑞革斯双肩,就像浮在无尽海洋中紧抓浮木的水手。发麻的感觉从爱丝塔双肩一直蔓延到她手指,她的指尖就像被火烧伤了那样麻木,那么敏感。
“你到哪去了?!”一滴泪水从爱丝塔眼中流出,她眨一眨眼就不能抑住泪水地哭泣。
“我去镇里了。来,爱丝塔,不要睡在这里,我带你回房间。”不仅是声音,他的行动、他的表情都流露出史瑞革斯内心的温柔。
“史瑞革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回来吗?”让鼻子发酸的委屈感涌入爱丝塔脑海,这时的爱丝塔不怕失颜面,她只想把收在心里的话喊出来,“阿德罗有情妇了!他把我赶走了!三年!他和我在一起都三年了!他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就这样赶我走?!”
史瑞革斯没说任何话,视线停留在爱丝塔身上,他半扶半推地领着爱丝塔走上楼梯。
“暗霍成家我肯定去不了,首都没我可去的地方。”上楼梯时爱丝塔想推开史瑞革斯,可是无论她多么用力地挣扎,史瑞革斯依然紧紧地搂着她,“所以我回来了。”
史瑞革斯带着爱丝塔到走廊里。
爱丝塔稳住双脚,不要扶持她推开史瑞革斯。头微微垂下,爱丝塔细声问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有这么愚蠢吗?什么都察觉不到。”
史瑞革斯抬起手——他可以将爱丝塔的长发拨回,将爱丝塔低下的头慢慢抬起。史瑞革斯可以抓住爱丝塔双肩,望入她的双眼,告诉她任何她想听的、要听的、应听的。史瑞革斯可以将爱丝塔拥入怀中,可以……
史瑞革斯只需听爱丝塔倾诉就已足够。
窗外那格外亮的光芒照入爱丝塔发胀的双眼,爱丝塔坐起,伸手遮挡那耀眼的阳光,她忘记关床帘了。
从床上下来,爱丝塔察觉她的身体变轻松,肯定是因为她说出藏在心里一直不愿提的秘密。把这耻辱的事情说了出来后爱丝塔觉得她的光荣、尊严和名誉仍在,她仍是她,除了阿德罗她什么都没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