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片 说片非骗

吴其晗道,“一眼就能看破的仿品,卖给土财主都难。如今买家多精明,随身总带一两个识画人,我这个中间商也不能随便含混过去,多备几幅,以防遇到好眼。”

“赵子固的岁寒三友并非盛名之作,他笔法虽清而不凡,但相较其它大家,仍显不全,又少些天才狂气,吴老板恐怕找不到大金主,我亦不觉得此画有下蛋的必要。”

下蛋即指一张名画仿几幅,卖给不同的人。

“这就是我的事了。”能有这番见解,突觉也许她没有报老了年纪,“夏姑娘只需说接不接。”

“价钱怎么说?”她需要养家,利字当头,刀也吞。

“最好的画,最好的价,能出到三十两。”她说的,赵孟坚画作欠缺。连名家都让她贬了,他当然没理由高价下订仿作。

这姑娘,也许有一手他人难比的摹画仿真,但论谈买卖,究竟稚嫩些……嗯哼?他何时离她如此近?

夏苏撑着桌面,曲颈近观那卷岁寒三友,不觉自己在吴其晗眼中落成缤纷,轻悄悄,似自言自语一般,“这活儿我还是不接——”一回头,吴其晗的俊脸离她不过一寸,他的气息扑面,他的手似张来捉她的发,吓得她浑身汗毛竖蹭蹭!

“二爷,我家丫头胆子小,可经不得你这般吓唬。”

帘子一掀,有人当风立。

宽背阔肩,不是美男子,却是真汉子,神雕鬼斧的坚棱傲相。

赵青河。

吴其晗垂手直身,暗暗尴尬,神色却老道,嬉笑好不倜傥,“青河老弟今早离去,正好我有贵客临门,不及挽留,这会儿来得正好,你我主雇关系虽断,一定要交个朋友。”

夏苏急步退至扶栏,面颊绯红,呼吸起伏得骤烈。

那惊慌无措的模样,就算她下个动作是转身跳楼,赵青河也不惊讶。

这虽是正经女子对轻浮男子的一种反应,不过她既然敢只身前来,说明她的胆子也没那么小。听泰伯说,她与吴其晗已合作过几回,该是知道吴其晗的人品不差。今日要跳楼的反应,再加上昨晚跳船的反应,都过于激烈了。

赵青河想在心里,一边对吴其晗抱拳道好,一边大步走到夏苏身前,将她全身微颤看入眼中。

“怕你说话不算话,来跟你说做人要诚实,记得小笼包两屉。”

夏苏愕然,没好气抬眼瞪他,“你都到这儿了,不能自己买?”

飒飒的浓墨两道眉扭曲着,万分为难,千分难为,好似懊恼,好似无奈,最后认命般长叹一声,表情就像让人折断了他一根根的骨头,憋死英雄之感。

赵青河叹,“……我没银子。”

说到钱,夏苏很机敏,看看一旁目光复杂又带兴味盯着他们的吴其晗,“你为吴老板做过事,吴老板虽精明,一定按工算酬,不至于白用你出力。”

“多谢夏姑娘夸赞。”

吴其晗干咳,也有点说和的意思,毕竟刚才冒昧。同时,知道了“两屉小笼包”的出处。

“二爷让我和大驴白吃白住,送我们回苏州,我就自荐当个护师,可一路顺风顺水,耗子都没逮一只,不好意思再要工钱,昨日辞工之后就两清了。”

起初听大驴哭喊少爷,以为自己是富家子弟,但身上没有值钱东西典当凑盘缠,到家一看是破烂小院,泰婶拿出一小袋子铜板当宝,居然还是夏苏的私房钱,简直穷得叮当乱响。

败家子。

死了再活,还是败家子。

打肿脸充胖子。

光长肌肉不长脑。

夏苏忍住不翻白眼,心头不断数落赵青河,又默念“人不能忘恩负义”三遍,才消了心火。

“我和吴老板还没说完事,你出去吧。”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靠卖假画赚钱。

造假自古有之,而今民间土财乡绅富有,奢靡之风极盛。

皇帝大臣反而不及巨贾富有,为了换取现钱,大量名画自宫廷深宅流入民间,有钱人纷纷争抢,伪造业因此也兴盛起来。

江南之富天下扬名,苏杭为首,书画收藏市场远比其他地方繁荣,仿画工艺越发精湛,伪作被称“苏州片”,让鉴赏家们头疼不已。

片,骗也。

夏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苏州片子之一。

“你不是说不接这单么?临摹仿画,自然一幅差过一幅,恐怕你不好意思问吴二爷要这笔银子。再说,题跋的润笔费都要五十两一百两了,你可别为区区三十两坏了自己的名气。”赵青河往桌上瞅了瞅,“这画眼熟,子朔屋里挂着。”

子朔,赵家四郎,是长房嫡长子。

夏苏知道赵青河练武之身,耳聪目明,想来将她和吴其晗的对话听去挺多,只是他的话,正说中她犹豫之处——

价钱太低。

赵青河从前对书画极为不耐烦,不然也不会贱卖干娘留给他的一箱子名书古画,此时让她抬价的暗示,又是死里逃生后的性情大改?

夏苏嘴上道,“我是不想接,只是六太太若跟咱们收房租,你来付么?”

赵子朔屋里挂了这幅《岁寒三友》!

这让她的心思陡然反转。

赵大老爷是苏州有名的收藏大家,鉴赏名师。

赵子朔为长子嫡孙,自幼有神童之称,本来已获王爷推荐,皇上欣赏,可以直拔为官,偏是不肯,非要参加明年大考。

登科进士已是侮辱神童,一甲前三才是众望所归。

这样的天之骄子,屋里怎可能是仿画?

“不是马上,将来——”赵青河自觉才回来,很多事糊里糊涂,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

夏苏冷不防打断,“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从小就有人准备着她的将来,等她明白过来,就开始痛恨,却已来不及。

冠冕堂皇许将来,鲜衣下腐臭险恶,不过是为了那些人的私欲私利。

赵青河看了看她。

她悲愤什么呢?

纤细娇柔的身体仿佛突然长出蜇人的刺,苦大仇深的。

难道只因他是个没出息的义兄,害她抛头露面兜银子?

但凭他的观察,似乎也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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